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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讀者：阿繕
1
三角形是很穩定的形狀，我擁有這樣一個如三角形般穩定的三口之家。我和老公都年逾五十，身體健康、工作穩定；女兒之前在外地讀本科，現在考回本地讀研，讓我省去了很多牽掛。我一直覺得，我們一家不是什麽大富大貴，小日子過得殷實快樂就足矣。 我這個年紀不想追求什麽事業騰達、財源滾滾，這樣的生活平淡又很安穩，我以為不會再有什麽風浪了。
可人生總是在不經意間為我們修改生活軌跡，給我們這個小家庭帶來了太多震撼，也徹底改變了我，我們。嚴重的焦慮抑郁不知道什麽時候侵襲了我女兒的心靈，引誘她向深淵走去；我們三角形的小家也曾因此染上晦暗的色彩，如今我們一家人正在共同驅趕陰霾。
其實回過頭想一想，一切皆有端倪，我卻是太疏忽了。女兒自從在外地上大學起就漸漸地像變了一個人，相隔千裏，透過一塊手機螢幕，我開始頻繁地覺得她的脾氣不穩定、沒那麽快樂、易怒易躁、莫名地發脾氣。彼時我只是「淡淡的」，把這當作所有孩子成長的必經狀況，所以有時安慰她、有時傾聽她、有時喝止她、罵她…… 我從未想過女兒可能從那時起就病了，她笑她鬧其實都是她在求救，我卻錯過了她在懸崖邊的這幾年。
那天翻手機相簿，又看到2019年拍的女兒在泳池的照片，19歲身著泳裝的她真的是青春靚麗，帶著純真的性感，我特別喜歡那張照片。然而，到了2020年過年的家庭合影裏，曾經美麗昂揚的女兒卻變得身型瘦削、笑容不再，她外地上學那年暴瘦40斤，此後幾年一直這樣弱不禁風了。看她骨瘦如柴，我特別後悔自己說了一句話是，曾經惡狠狠地問女兒「你這麽瘦，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吸毒了？！」當時女兒窩在沙發的角落雙眼噙淚，沒有理我。
現在的我才知道，女兒那時的焦慮抑郁已經非常嚴重，也開始有了進食障礙和雙相情感障礙傾向。 如此看來，我的女兒其實已經足夠堅強了，她在身心持續受到摧殘的情況下堅持以優異成績完成了本科學業，回到我們的懷抱。但女兒卻在我和她爸都以為能松一口氣的時候徹底爆發了，事情一發不可收拾。女兒說，她是在一次公開演講時突然崩潰了，站在台上大腦一片空白，邏輯思考、語言表達突然飛出腦外，她止不住哭泣，最終被領下台……最終，我們決心不再錯誤地忌諱心理疾病的問題，領女兒去協和看了心理專家的門診，意料之外但情理之中的結果，我們必須接受。
女兒開始遵醫囑服精神類藥物，會出現一系列身心反應，醫生建議我多陪伴，我就陪她多逛街、多玩樂。 我眼見著女兒的心靈堤壩變得超乎我料想的脆弱，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可能讓她陡然失控——丟了東西、衣服弄臟，甚至陌生人的一個眼神都可能成為那個導火索。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要怎麽做，我很笨，怕自己說錯話進一步激怒她，所以只能小心翼翼地默默靠近著、陪伴著她。
我和她爸盼望著，那每日一兩片的小藥片可以托舉女兒盡快回到正軌，可我們還是想得太簡單了。 盡管我們決心一定要照顧女兒的情緒，可終究免不了有破防的時刻。在一次爭吵後，女兒哭得如同從水裏撈出來，她閉門不出，我們以為她在穩定情緒，結果那晚她是在嘗試自殺。傷口很深，如同女兒離開這個世界的決心一樣，我徹底嚇壞了，我忍住眼淚止不住地喊「為什麽要嚇媽媽！」，這時候我感到自己的心比分娩還痛，是紮紮實實的。
女兒的身心狀態每況愈下，她總忍不住自傷的行為是我最恐懼的。藥片逐漸加量，但沒有明顯效果，女兒眼見著更加易激易怒了。病情逐步發展，女兒在我身邊時我提心吊膽、女兒在學校時我又怕她突然做傻事……心始終懸著，我真的感覺自己也要繃不住。
女兒，可以真正地原諒媽媽嗎？媽媽做的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那天打了你，還是在你病了的時候。
因為一點小事被激發，女兒摔了杯子嚎啕不止、抽自己耳光，她最後癱倒在沙發上不停念叨「你打我吧媽媽」，聲音如同魔障。我心裏越來越發毛，焦慮、恐懼、無助和憤怒攻擊著我，我竟然真的抽了她四個耳光。女兒23歲，我第一次打她，每一掌都打在我自己的心裏，把近乎瘋狂的自己打清醒。我竟然打了生病的女兒四個耳光，我開始抽自己，最終被女兒哭著制止。我感到心裏仿佛抽進了一股冷氣、搖搖欲墜，我身體發軟，明確感覺到自己真的抑郁了——那一瞬間，我和女兒感同身受。
那段我與女兒共同下墜的晦暗日子裏，是老公撐起了這個家，我感激他。他永遠堅定地告訴女兒更告訴我，我們絕不放棄，只要去找無論如何都有希望。我更加明確，自己的心雖然變得脆弱，但絕對堅定，那就是我的女兒必須要好。
有時在深夜裏，我難免愁怨，總想質問老天，為什麽看著別人的女兒都能健健康康、笑容滿面地學習生活，就我的女兒不行了？說實話我這一輩子到現在沒羨慕嫉妒過別人什麽，到如今，只羨慕別家孩子的平安健康。我把這件事和老公講，他說我們大可不必反復咀嚼自己的苦難，覺得上天不仁；每個家庭每個人都會有自己難言的苦痛，只是未曾表現出來而已，我們只要把我們三角形的小家變得更穩定，享受我們自己的安樂就好了。
老公這番話我深以為然，幡然醒悟的同時又對女兒多了幾分歉疚——女兒從小到大身體健康無病無災，懂事很早也從不叫我在生活和學業上操心，作為母親的我省了太多心力；可如今女兒撐不住了，我竟是半分準備都沒有，我是不合格的。看著女兒蜷縮著睡著如同嬰兒，我下決心要把女兒重新照顧一次，由我陪伴她重新堅強起來，我也重新學做一次合格的母親。
西藥治療效果既然不佳，我和她爸就同時打探中醫治療方式，領女兒在各處尋醫問藥，期待有奇跡發生。推拿、針灸、中藥調理，我們多管齊下。女兒盡最大努力配合，我們看著她即使心裏百般煎熬也仍舊願意前往治療，我們贊許她的進步和努力，也盡可能讓她感到輕松。
讓我們看到曙光的是，女兒在治療後有了非常顯著的好轉跡象。 雖然一天之內情緒時常反復，但是一周一周下來，無論是身體還是心理，女兒都眼見著變得更加堅強了；女兒在醫囑下嘗試停西藥，許多西藥帶來的副作用也隨之消退了，我們松了一口氣。
醫病先醫心，陪同女兒診療時，醫生尤其叮囑了我。他寬慰我說，女兒須身心同調，這病一急就要壞事，最重要的就是舒緩心情。病人如此，家屬更要耐得住性子、經得住考驗。 與其時時盯著病人情緒起伏，不如自己也好好生活，讓彼此都能松弛下來，這才是健康的心態。
醫生提醒我才發覺，自己大大咧咧活了半輩子，竟有很多事情都是罔顧了的、顧錯了的。我為著女兒的病曾說自己「活到現在就為個女兒」，可正是自己的焦慮在一直影響女兒的情緒； 我想理解女兒，在身邊陪伴她卻很少做出認知上的靠攏。
於是，我開始讀更多心理方面的書，主動向女兒的內心貼近，嘗試用女兒那種年輕人的思維方式去思考去行動——這一次，我和女兒像閨蜜一樣去吃喝玩樂，分享有趣的短視訊，一起去打卡網紅店鋪，一起搶優惠券「薅羊毛」……那些我曾經以「老了」為借口而不去嘗試不去理解的新鮮事物，我開始用心嘗試、主動學習，我開始以另一種心態去解讀人生、接受生活。
我和女兒驚喜地發現，當我們一家的重心從「治病」轉移到「生活」上時，女兒的情緒和其他病征都在明顯地緩解，她的內心不再淤塞，她開始願意在放松的時刻講出更多我們從未聽過的心裏話。這段時間以來，女兒和我講了很多很多。
讓我記憶深刻的是那次我和她一起看電影【涉過憤怒的海】，她平靜地哭了一會。後來我試探著問她為什麽，女兒說她也是才發現，原來自己從來沒有愛過自己。 是啊，他們這一代年輕人從小開始接受應試教育，考試、分班、升學，每一階段的任務都那麽鮮明卻單一，他們根本沒有好好思索人生、探尋內心、形成自我價值觀的時間，若不是女兒病了，可不還是要在讀研畢業、應屆求職的路上匆匆嗎？
【涉過憤怒的海】劇照
生活是必修課，現在為時不晚。也是因為女兒的情緒仍然易受幹擾、經常反復，我們一家共同決定讓女兒休學一年，就用這一年休養生息，讓女兒有充裕的時間去愛自己。
辦理好休學手續幫女兒搬離宿舍時，我看到校園裏三三兩兩的年輕學生們，個個在陽光下笑容洋溢，我又一次心生羨慕。過去我也擁有那麽多女兒的笑容，她喜歡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地在微信裏跟我分享細末雜事，有時我工作忙都兩三句話應付過去了，現在竟是何等的珍貴。
我恍惚間感嘆，孩子的健康、笑容真的不容易，它代表了一個孩子優秀堅強的身心素質。我們做父母的，對孩子的健康平安不只是要關註、要重視，更是要為此感到值得珍惜、值得自豪。
二
從我與家人真正開始正視抑郁、開始系統治療到現在，有半年多時間了，給我心裏帶來最大療愈的，就是以上我所講述的，我目光中的我的媽媽。
請原諒我並非刻意戲弄讀者諸君，我文字所建構的，只是我與她共同經歷的痛苦，我不知道在我的目光不及之處，她到底還有多少痛苦和悲傷，或者還有多少堅強和不放棄。 但是我所講述的媽媽現在隨時伴隨著我，我與她一同抗擊著抑郁的病魔，我感到無比踏實。
這麽長時間的病痛以及治療教會我一個道理，那就是從某種意義上講， 人生留給我們的「選擇」其實並不多。 「選擇困難癥」如我，好像總是在斟酌各種利弊，對即將到來的選擇倍感糾結，但這其實往往是沒什麽用的。因為彼時我們總以為自己還有選擇的權利，但往往隨著事態發展如潮湧般撲向你，你能做出的其實不是選擇，而只是最順理成章的決定而已。
休學的決定就是這樣，其實在幾個月前我考慮了很久是否休學、休學意味著什麽、一年後還能回歸正軌嗎……可到了最後，我和家人其實都沒有任何糾結，自己的身心狀態表明了只有休學才能支持我的康復，我們一家將共同迎接未知的考驗。
「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顆是什麽口味」，我以為【阿甘正傳】這句話多少美化了這糟心的生活。不過現在，我相信家人托舉著我、支持著我。
雖然魔怔與邪念仍然會時常突襲，讓我極度消極和痛苦，但我都堅信，我與媽媽、爸爸在共同努力，瘋狂的意識是病本身而不是我自己。我的生活總會像巧克力一樣，盡管現在無比苦澀，但你知道，應許的醇厚與甜蜜，總會在最後彌漫開來，為我帶來笑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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