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文｜賽賽
媽媽現在在一家酒店的後廚工作，給做魚的師傅打下手，每天切蒜，剝蔥，蒸魚，洗菜……一天工作累計9小時，每月3天假期，月薪2600元。
她說：「這是我工作起來最輕松的工作了，哎呀，每天都可享受了。」
「酒店管飯，都是大廚師給做，一日三餐不用愁；而且冬天有空調，不冷；夏天有風扇，不熱。距離家也近。雖然晚上9點才下班，但是20分鐘就到家了。」
她的語氣又興奮又滿足，說的全是工作的優點。整個人的狀態也好很多，跟前段時間相比，簡直容光煥發 。
現在我倆視訊，她跟我說得最多的就是中午吃了啥。「今天廚師做的白菜炒肉，肉挺多，真好吃，我吃了兩大碗飯。想著說少吃點少吃點，結果飯這麽好吃，怎麽能吃少了。」
「你看，我是不是胖回來了，我現在都不敢上稱了。」
媽媽終於從90斤，又胖回了110斤。
媽媽1973年出生，是家裏老大，有兩個弟弟，她高中畢業後就開始工作賺錢。最早是跟著師傅學習做衣服，21歲結婚一年有了我之後，就在家當家庭主婦，一直到弟弟上初中後又出門工作。 伸手要錢不如自己掙錢，她總把「靠人不如靠自己」掛在嘴邊，也這麽教育我們姐弟三個。
媽媽的手非常巧，她之前做衣服的功底還在，小學時候我的書包，都是媽媽用不穿的衣服或褲子給改的。在大家都背家裏做的布書包時，只有我背的是手工做的雙肩背包。那時候小孩子過年穿的都是棉衣棉褲，媽媽扯了花布，給我做連衣棉裙。我初一那年，她用家裏的舊洗衣機洗衣服時，烘幹機壞了，她右手食指斷了半截，從此不能拿剪刀，也不怎麽做衣服了。只是偶爾興致來了，才做點縫紉活兒。
媽媽幹得比較久的工作，是在鋼鐵廠開天車，吊鋼筋之類的產品，工齡得有十多年吧。我家在邯鄲，當地生產鋼鐵、標準件比較多，除了外出打工的年輕人，父母那一輩的基本都進這種鋼鐵廠。
46歲那年，媽媽甚至還去考了天車證。那時候她感覺到工廠效益不太好，而且她歲數也大，怕被裁掉，就想考個證有點安全感，即便被裁了或許能在別的地方找到同樣的崗位。
「證有沒有用的無所謂，咱手裏得有。」媽媽總這麽說。
跟她同崗位型別的，很少有人會想過考證，二三十歲的年輕姑娘上手了直接就能上崗，歲數大點的覺得會幹就行了沒必要看書考證。後來她所在那家工廠倒閉，雖然她有天車證，但別的工廠因為年紀原因也沒有錄用她。
我媽要強，想幹的事情一定就要幹成。哪有找不到的工作？就看肯不肯幹。
後來她又找了一家小作坊，滾絲，那份工作也不能說多復雜，就是太熬人。早上不到6點出門，晚上8點多才到家，來回路上2個小時，每天幹活都是11小時以上，除了中午吃飯外一整天都在忙碌。每個月也沒有假期，家裏有事想請個假都很難，天天都是如此。
她一個人管著3台機器，需要不停地在各個機器之間走動，哪個機器運轉不順利她就得上手調整，每個螺母2分或3分錢，計件算薪資，一天能掙多少全看機器是否執行順當。
她經常是第一個到單位的，「提前把機器旁邊的殘渣處理幹凈，等真開始幹活的時候也順利。別人來了處理這些還得白費半小時呢，我就直接能開始幹了，哈哈」。她說的這個細節，其實就是我們日常上班的準備工作，不過我們都是到公司了才開始吃早飯喝水整理辦公桌面，她是提前早早都準備好，為正式工作順利進行鋪路。
那些生產的螺母為避免生銹，加工時都是會加各種藥水，她的手由於經常接觸鐵水和藥水，時間久了就開始過敏，手背、胳膊上起紅點，還很癢，戴上矽膠手套又不方便幹活，頂多帶個一次性塑膠手套，但根本無濟於事，還是會漏，沾到皮膚上。最嚴重的是她的大拇指，指甲都被腐蝕空了，一摁感覺都會掉下來。
媽媽每天醒來就是上班，晚上回家記工單，睡覺。日復一日，總是很累，很困，跟我們視訊時也總是無精打采的狀態，聊10分鐘哈欠不斷，工作不過一年，整個人從123斤瘦得只有90多斤，誰見了都要感慨一句：「怎麽現在這麽瘦了，哪有人幹活像你這麽賣力的。」
媽媽能幹，是村裏出了名的。親戚鄰居好多人都評價她：「就沒見過比你媽還能幹的人。」
姥姥心疼閨女，忍不住勸她「實在不行換個工作吧，人幹活哪能一會兒都不歇。」媽媽舍不得，她這個工作雖熬人，但一天能掙150元到200元不等，在小地方，日薪超過100元的工作太難找了。爸爸也說，這工作一天不到200，又臟又累，沒必要，媽媽反駁他：「小錢也是錢！你就總是眼高手低，看不上小錢。工作哪有都稱心如意的啊。」
我也勸了很久讓她別幹了，累壞了身體，看病的錢比掙得都多。她有時候沈默，有時候就嘴上說再等等，卻也一直沒有停，拖拖沓沓又幹了好幾個月。 她知道她這個年紀在老家不好找合適的活，如果連這份工作也沒了，誰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找到下份工作呢。
媽媽真正離職是在2023年我回家休息的那個國慶假期，那時候她胳膊又開始起紅點，癢得厲害，越癢越撓，越撓越嚴重，不得不請假去醫院看病，借此機會也踏踏實實休息兩天。
醫生說如果不改變工作環境，繼續接觸那些鐵水藥水，抹多少藥都沒用，只治標不治本。再加上我和我妹的極力勸說，她才肯聽勸，辭了職。
她也受夠了沒有假期休息，也不能經常回娘家看望姥姥，不能陪放假回家的閨女。她也沒了自己的生活，以前還會看看短視訊學學跳舞，因為這份工作累得全放棄了。
那個國慶假期我們都很快樂，媽媽跟我們一起逛街，我帶媽媽去吃大餐，逛公園。
機緣巧合地，聽表姐說在隔壁村裏的群裏有酒店招工資訊，不限年齡，在後廚工作，薪資不高但有假期。我回京那天她送我到車站後，直接就去面試，並一次透過，無縫銜接找到了新的活兒。她開心得不行， 我知道，辭職後的那幾天，她表面上開開心心陪我和妹妹逛街遊玩，心裏卻一直在焦慮之後沒活幹可怎麽辦。
現在媽媽的固定薪資2600元，跟之前三四千比雖然少點，但每月能有3天假期。她總說：「我一不上班就頭疼，渾身難受。可是我肯定得休假，不能便宜了單位。但是我在家閑著也難受。」說得我都又笑又無語。她不上班的日子，要麽去姥姥家收拾，要麽在家收拾，偶爾也會去按摩店讓人家捏捏肩膀做做頭部按摩，因為她不上班，在家閑著就頭疼。
在酒店後廚的工作有忙有閑，上班時間是9 : 30-14:30，16:30-21:30，中午休息2個小時，她就待在單位和其他同事一起拍視訊，內容要麽是對口型唱歌，要麽是30秒的舞蹈。我幾乎隔兩天就能刷到她穿著工作服開著濾鏡的短視訊，很開心。
由於不用再早起上班，晚上下班後她也不再著急睡覺。跟我們視訊時，她還經常炫耀最近又偷師學會了做什麽菜，等我們過年回來給我們做。「我就在旁邊看著學，讓我幹啥就幹啥，多幹點就多學點，多學點又不是什麽壞事。」她一提到工作就仿佛在分享什麽快樂的事。
鋼鐵廠倒閉後，媽媽做過保潔，當過洗碗工，也去過學校打掃衛生，但每份工作都不太穩定，還得等老板通知了才有活，要麽就是在家等著。 她打零工待過的地方，老板總會想著優先問問她要不要來，她不來才會考慮招別的人。 不過這些活薪資太少又不穩定，媽媽也沒有長待下去，還是想著找份長期的工作來幹。
我一直覺得媽媽是事業型女性，幹的雖不是什麽體面掙大錢的工作，但她的工作態度確實很值得贊賞。我們年輕人總想著愛一行才幹一行，她不是，她永遠是幹一行，愛一行。我開玩笑逗她：「老板們最喜歡的，就是你這樣的員工，以積極幹活為榮，從不想著偷懶。」她就哈哈大笑。
我其實挺羨慕我媽的生活狀態，以及佩服她的工作態度 。她這個人不能閑著，沒事也要找點事幹，手腳麻利，有眼力見，幹啥都要幹 到最好，都五十歲的人還像個學生一樣，得到誇獎就開心得不得了。
媽媽有時不能理解我坐辦公室幹活有什麽可吐槽的，我就會反擊薪資那麽低的工作有什麽可滿足的。 但是我們都不強迫對方理解，都尊重對方的工作狀態，有什麽也只是過過嘴癮開開玩笑，然後各自在自己的工作中努力打拼。
無論怎樣，人只要有一份事做，開開心心又健健康康的，那就足夠了。盡力而為，順其自然，知足常樂，這就是媽媽的工作態度，也是她的生活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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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樹樹 / 稽核：然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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