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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學術誌
師兄沒去拍學位照。
用他自己的話說，現在已經沒了當初的心思了。入學那天，師兄走在這所著名的985院校的繁茂樹叢中，腦海暢望的就是身披紅袍、以這巍峨盛大的學術殿堂為背景的畫面。而這，已經是六年前的事情了。
01
你知道這六年我是怎麽過的麽
師兄比我高三屆，按照曾經的「計劃」，他畢業，我入學。誰知世事無常，命運弄人，他多「陪」了我三年。
印象中，入學後的我很少聽到師兄侃侃而談，有的師兄師姐跟我說師兄以前不是這樣的，作為新生的他當年意氣風發，很健談，也很開朗。 他的沈默、靜默，主要是從延期以後開始的。
師兄這幾年的話恐怕都沒有今晚說的多。白天，他順利透過了答辯。
按照不知從什麽年代開始的慣例，此刻，我們都圍坐在了飯桌之上，是慶賀，也是送行。很多師門都這樣，我們師門不同的是，導 師幾乎從不參加學生們的飯局，不過這也讓我們輕松了不少。
我們挨個敬師兄，男的喝酒，女的喝果汁。 在我們的本能意識裏，今天是師兄「渡劫」成功的日子，師兄應該是處於狂喜的狀態。
師兄是山東人，很能喝，寫論文時常以此助眠。也許是酒精的疊加刺激令師兄緘默的口舌躍動起來，也許是多年的情緒堆積需要在此刻找一個噴吐的出口，推杯換盞之間，師兄說了一句真誠而又沈重的肺腑之言：
「走上這條路，再想快樂就難了。」
按照當時的語境，我們都清楚，‘這條路’，是讀博之路，是學術之路。
「現在網上都說，博士抑郁焦慮的比例很大。這一點兒都不誇張，我見過的博士生很少有快樂的，我自己就更別說了，整天苦大仇深的。」師兄喝了一口繼續說。
「其實咱們說到底就圖一個東西，那就是畢業，一切的難終究是畢業難。我以前覺得自己到畢業那天肯定會歇斯底裏的，但現在我感覺很平靜，沒什麽強烈的情緒，更不想搞什麽儀式感。」
「師兄你那是苦盡甘來，怎麽說畢業也 是大事，是好事，來，我跟你走一個！」我舉起酒杯，接著師兄的話茬來了幾句。
「來，建峰，喝一口。」師兄很快回應了我。之所以我有所反應，除了祝福師兄外，也因自己內心苦悶，尤其師兄說到了畢業，我心裏翻江倒海，極為焦慮。
「現在畢業啊，是越來越難了。咱平心而論啊，一方面，這事兒有自身的原因，咱自己能力平庸，讀博太有挑戰性了。不過話說回來，除了幾個拔尖的學術人才，大部份博士都是一樣的，不能用極少數的標準要求大多數，反正我寫大論文就挺難的，一個一個字敲滿三十萬，咱導師要求也高，光改就改了一年多。」師兄繼續說。
「咱們學院有問題！這不是一個同學的感受，我們私下裏很多學生都這麽說。」師妹在一旁說到。
「你這說到點子上了，其他學校的讀博同學基本上四五年都能走，咱們學院讀七年八年的恨不得一半多，關鍵是有的老師的學生八年清退，導師自己竟然覺得無所謂。」另一個師兄的話充滿了不忿。
師兄嚼了幾口菜：「這就是我要說的另一個方面了，那就是培養制度和環境有問題。咱們學院是出了名的‘放養’，老師之間似乎都形成了集體默契，誰也不著急，誰也不焦慮，雖然不能說讓學生自己成長有什麽不妥，但是這種‘文化’多少是不夠盡責的表現。當初我們這屆拖到四年級才組織開題，說出去別人都不信。」
「咱們師門其實還好，導師雖然不急，但最後一般會兜底。不過像唐老師師門，咱這是自己私下說，都別往外傳啊，聽說今年有兩個八年到期的都沒畢業，他這一屆一共就招了倆。」師兄那小心翼翼的眼神兒配合著竊竊私語的動作不斷遊移。
「是！我舍友就是唐老師師門的，私下裏也總是抱怨，說導師啥也不管，學生‘自生自滅’。」師妹應和著。
「除了這內在不足、外在畸形的原因，還有就是現在的小論文越來越難發了，我知道咱們學院至少好幾個人的大論文基本搞定了，就因為小論文沒發夠，畢業時間一拖再拖。 」師兄又灌了口酒。
「唉，師兄 啊，怎麽說呢，以前的博士都能被約稿，現在的博士生就差給編輯跪下了，人家都愛答不理的，一看學生獨作直接斃掉。 」我不無情緒地說道，這是基於真實的經歷與感受所說的。
師妹緊接著抱怨：「能看還不錯呢，我之前投的論文，兩個月信件就一直沒開啟過，呵呵。」
「現在的期刊生態也變了，約大佬、裁減版面、延長周期，也是為了評級、保級，咱們專業的C刊基本上看不到博士生獨作了，師兄純屬實力派，靠自己楞是發了3篇，必須敬一個，來！」另一個師兄端起了酒杯。
「來，華子，碰一個。」師兄趕緊回應。「你們也能看出來，這就是我這幾年難過的地方，大論文難寫、小論文難發，品質差不多的論文多了去了，期刊憑啥非要你的，我自己發的論文要麽熬時間，要麽憑運氣對了編輯的胃口。這幾年，我甚至做夢都是論文的事兒，也總是失眠，為了湊夠畢業標準簡直了。」
我心裏一陣難過，這樣的焦慮在我身上同樣存在，已經三年級的我，現在還是 「顆粒無收」 的狀態，投出去的文章要麽被斃，要麽石沈大海，最可氣的是，有一篇已經錄用了，結果拖了半年又不給發了， 我當時想破口大罵來著，但我不得不冷靜，因為自己誰也惹不起。
02
那些歲月的代價
「師兄，那你說就沒有讀博讀得輕松快樂的嗎？我看有不少博士在朋友圈、抖音上各種秀、各種炫啊。」師妹問道。
「有吧，不過我不是，我覺得多數博士也不是。如果讀博沒有讓你體驗到一種智力、能力與情感的全面挑戰，沒有讓你覺得難受的話，那麽要麽你是天才，讀博對你如同砍瓜切菜；要麽是水博，走各種捷徑畢了業。至於秀不秀，這是個人自由吧，只不過我覺得我‘不配’，透過讀博我只是更加確定了自己的‘無知’與‘平庸’，我無力高調，也不覺得有什麽可高調的。」
師兄很平靜地說了這番話，那種感覺像是玄奘法師求法歸來的講經一般。
「其實，真正的難，不止在於學業之難，更在於生活之難。」 師兄深吸了一口氣，繼續對我們傾訴。
「我這兩年都沒有回家過年，你們知道吧，一方面因為我要趕論文、求畢業，一方面因為我的身份與回家的世界有沖突。」師兄倒了杯酒。
「回到家，問畢業問結婚問工作，比薪資比房子比車子，我目前無力招架，前幾年的解釋無果也告訴我跟家裏人是難以充分交流的，我是個‘另類’。」師兄盛了一勺花生米，表示了長談的欲求。
「所以，我索性就不回家了。但是，那畢竟是家啊，有父母親人，有那片熱土，這是無法割舍的。因為讀博，我很難像早參加的工作的同齡人一樣成家立業、回饋父母，這在我心裏始終是一種煎熬。」又是一杯酒下肚，師兄續上幾粒花生米壓一壓。
「我也一樣，師兄，我今年起初就打算不回家了，結果到了臘月底就忍不住了。」我陪著喝了一口。
「我們經得起幾年的流逝，但總有人經不起等待。我雖然是家裏最小的，但我爸媽都六十多了，肉眼可見的一年老三歲。前年，我爺爺去世了，去年，我姥爺去世了，誰也沒看到我成家立業，誰也沒抱上我給他們生的孫子，這種遺憾是一輩子的了。」師兄的哽咽雖極力壓制，但不難聽出。
「我經常想，尤其在遭到困難、特別壓抑的時候想，如果我沒有讀博，那麽是不是會更快樂、更圓滿呢？至少我的人生行程會加速，有些代價不用付。 不過也就是想想，這條路若要放棄了，那不就更是一無所有了嘛。而且，這會讓我變得像個逃兵，對我而言同樣是負擔。 」
師妹聽得極為投入：「是，其實我在選擇讀博之前，就考慮過很多問題。對我們女生來說，可能還存在一些更困難的事情，不過我還是選了這條路。」
「也有人放棄了這條路。」另一個師兄說道。「你們之中可能有人見過或聽說過， 咱們師門之前有個小碩，叫韓夢。她本科就是985，碩士保研到咱學院，信誓旦旦地要跟著導師繼續讀博，結果在咱們學院熏染了三年，就果斷地放棄了讀博的想法，去做了選調生。」
「我知道，不止她一個，現在轉變讀博想法的人不在少數。」師兄回應道。「之前有好幾個讀研時的同學聯系我，問我考博的事情，我都婉言，甚至直言痛陳了利害，主要是‘害’，哈哈。」
「不都說勸人讀博，天打雷劈嘛。」我略帶苦澀地說道，不知是清醒，還是自嘲。
「對了，師兄，問你個私人問題，你跟你物件咋樣了？」師妹不改八卦的內容。
「唉，要說這幾年，折騰我的也是這段感情，讓我覺得溫暖的也是這段感情。我倆目前還好，這幾年相處下來，我越來越感覺到她承受的壓力了。」
師兄很真誠地說道：「我覺得自己對不起她，除了讓她等這些年，還要讓她承受來自家裏、朋友那裏的催促和比較的壓力。有時候覺得自己挺幸福的，這種結伴而行的溫暖或許是讀博過程中難得的光亮了。」
「嘖嘖嘖，註意一下單身狗的情緒噢。」另一位師兄羨慕嫉妒恨了。
「其實也是和大家分享吧，咱們讀博是苦多於樂的，甚至是充滿了無邊黑暗的，如果能感受到溫暖，一定要珍惜，沒有現成的，也要嘗試追一下。只要不耽誤正常學業，有個相處的男女朋友還是很重要的。」師兄說道。
「不是網上說的嘛，讀博期間最好有個物件，或者培養點兒吃喝玩樂的愛好。關鍵時刻，這就是‘救命的藥’！」
「趕緊結婚，我隨份子，哈哈。」我對此深表認同。與師兄不同的是，我的女朋友，沒有熬過我的讀博，那也許無關對錯，但失去總是代價。
03
只想沈靜，惟願平淡
「師兄，工作的事兒定了嗎？」另一個師弟問。
師兄搓了搓有些燥熱的臉，略帶無奈地說：「要麽說這讀博越來越沒有價效比了呢，前兩年我還能去的學校，現在可能已經進不去了。博士越來越多，一切都在水漲船高，像以前那種博士學歷通吃的情況一去不返了。」
「那你是怎麽考慮的，回你本科的學校行不？」另一位師兄問。
「我剛才說的就是我的本科學校，前兩年還能隨便進，現在要看出身和成果，說不好還得先做博後。」師兄一倒心中苦水。
師兄繼續說：「你說現在吧，好點兒的學校非升即走，差點兒的學校平台不夠，加上各種各樣的考核，這一行真是難！連大佬都有英年猝死的，更別說咱們這種平庸的學術搬磚工了。」
聽到這裏，我又跟師兄幹了一杯，問他：「之前說回地方的一些二本院校，有安家費、房補啥的，我覺得師兄可以考慮一下，還免了非升即走的壓力。」
「唉，之前聯系過我物件工作所在地的一個二本院校，他們那兒缺博士，前兩年給的錢還不少，安家問題不大，結果這幾年市裏財政不行了，他們那個院長跟我說引人費用要打折了，甚至攤到薪資裏面。我心想，這玩意兒那還有準兒啊，這不就是變相取消了嘛。」
「還有，你說的地方院校考核的事兒，據我了解，可能不會有非升即走，但是他們的很多費用補貼基本是按照考核情況來發的，這些學校也不傻，每一分錢都得花出成果來。關鍵是，這樣的院校科研平台比較差，那些考核指標基本上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師兄把自己的經歷說得清清楚楚。
「確實如此啊，就單拿論文來說，咱們學院的畢業標準，放到一些地方院校就是副教授的標準。但是，那是因為咱們有985這個大平台，很多地方院校的學院，一年都發不出幾個C。」另一個師兄補充道。
「畢業之前卷，工作了還卷，這條路該怎麽走呢？我覺得，我並不後悔讀博，不是因為功利地獲得了學位，而是體驗了一種‘向死而生’的特殊經歷，而這段經歷讓我痛苦、讓我壓抑、讓我自我懷疑和自我否定，以至於再大的挑戰來襲，我都覺得不過如此罷了。」
眾所周知的是，高學歷的福利早已開始急速下降了，與之相對的考核要求則在不斷地提升。對此，師兄表示：「無論選擇哪個崗位，都不再那麽情緒跳躍了，只想沈靜地工作，平淡地生活。」
師兄說了太多，喝了太多。不知是他扶著我，還是我攙著他，走在校園的林間小道，南方常綠的樹木依舊繁茂，穿著各種學位服來往夜拍的人三五成群，有說有笑，柔和的夜風吹過我們泛紅的臉，給身體解酒，給心靈解救。
師兄含混地跟我說，要麽明天還是給他拍一張紅袍子吧。在某刻，他似乎看到了六年前的自己，我似乎成了另一個他。
只有我知道今晚他有多麽真誠，他不僅是我的師兄，還是我的舍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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