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来源：【完美的日子】剧照
万物皆可打卡种草，厕所也不例外。在网络上的「厕评」帖，年轻人用「探店」的劲头探访城市里的公共厕所，从设施到装修，从使用感到氛围感……曾经难登大雅之堂的如厕问题被博主和网友们热烈讨论，也形成了某种城市生活的情绪共振。在这个既私密又具有公共属性的空间里，窥视厕所时，他们也窥见了自己在城市中的生活状态。
文｜镁箱
编辑｜王菲宇
如果有「大众厕评」，北京高分公厕花落谁家？
去年10月，正在北京读大四的小刘突发奇想，决定「厕评」北京的100个公共厕所。目前进度只有6%，但已经让她在小红书上收获了851个粉丝、2114个点赞和收藏。有网友给她留言，「你做了我一直想做的事情。」
DT51厕所 的墙壁是玫瑰金色
供图：小刘
小刘「厕评」的第一站是DT51商场。这家北京华联集团旗下的商场于2023年1月初开始试营业。DT51最震撼大学生小刘的，不是来自全球各地的名牌商品，而是商场里的厕所。
女厕所的墙壁是玫瑰金色，每个隔间都很宽敞。「北京寸土寸金，商场里能有这么大的厕所空间已经非常厉害了，更不要说厕所的装修还非常‘豪华’。」厕纸、智能马桶、一次性马桶垫、能放出温水的洗手池，还有大面积全身镜……一切都可以说是预想之中的公共厕所的「顶级」配置。最让小刘惊喜的是洗手液，「很香，而且是我在北京其它商场都没有见过的牌子。」
DT51厕所带给小刘的震撼久久都没消散。「就算不发‘测评’，我也会在跟朋友聊天的时候提起，我最近去了一个特别豪华的厕所，它的洗手液是什么什么牌子的。」她把当时随手拍下的几张照片发到了小红书上，大家的反响也很热烈。在评论区，还又不少网友向她推荐「厕评」对象。「没想到大家对厕所的关注度这么高，而且大家都非常希望看到自己喜欢的厕所上榜。」
侨福芳草地的厕所单间拥有独立的洗手池
供图：小刘
公共厕所的气味、设施、采光、隔间数量和面积、洁净程度、装修氛围，甚至是门的开合方向，都可能成为网友们推荐或是吐槽的理由。 说起「向往的厕所」，有人不仅能定位到某个商场，甚至还能准确报出楼层——有人和小刘说，「一定要去打卡北京王府井APM商场2楼的厕所」。
看过留言之后，小刘很快「厕评」了两个被不断提及的「高人气」厕所，它们分别位于侨福芳草地和王府中环。前者在一些网友的口中「隔间比我的工位都大，我愿意来这边厕所上班」，「如果丧尸来袭我都不用出门，在厕所隔间里就能形成自循环」；后者更是「装修比有的商场更好」，「可以不逛街不吃饭专门去的厕所」。相关笔记下的数百条点赞和留言，又再一次证实了这两个厕所的「路人缘」。
王府中环的厕所设有宽敞的化妆间和幼儿更衣室
来源：小刘
厕纸架的高度
洗手池的通道 ……公共厕所里有那么多门道？
日本建筑师鹤崎洋志在北京生活了将近13年。从建筑师的专业视角出发，他也对芳草地和王府中环的公共厕所评价颇高。王府中环设施新，空间宽敞，卫生间里有专门留出的化妆区域。芳草地开业于2012年，在鹤崎的记忆里是北京首个大规模安装智能马桶的商场。
2017年的一则针对侨福集团的商业报道曾经专门提及了侨福芳草地的厕所：「厕所是检验一栋建筑是否真正良心的试金石，而几乎没有人会不满意侨福芳草地的厕所。厕所温度比外面低2~3摄氏度，这样就不会产生异味；价值1.8万元一个的全自动马桶，人性化十足；地面材料拥有良好的吸水性，避免了滑倒的风险；而每一个隔间里，洗手池、洗手液、擦手纸、厕纸、化妆镜等一应俱全，你甚至会想在里面多待一会儿。」
对位于餐饮街的寿司店，鹤崎对其厕所的设计也设置了许多细节考量
来源：鹤崎洋志
修建于十多年前的芳草地公共卫生间，如今依然是网友们眼中的北京「厕所天花板」。不过，在鹤崎看来，芳草地的公共厕所虽然设施完备，也不是完全没可优化之处，比如厕所的的空间尺度上还是稍有欠缺：「说有人洗手的时候，后面留出的通道就比较狭窄，其他人不好通过。」 理想状态下的公共卫生间，不仅要有功能齐全的设备，也要考虑到空间设计，甚至是如何从「让人方便的空间」升级为「让人心情愉快的空间」。
鹤崎说，即使只是为了满足「方便」的基础功能，卫生间的设计也有诸多讲究：例如， 去卫生间的指示标识是否清晰、走到卫生间的距离是否合理，是否有足够的可等待空间，厕所排风气压是否保持负压状态以保证异味不会扩散到公共区域，是否会从公共区域不小心看到卫生间内部，是否配有无障碍卫生间和母婴室等等。
怀石料理店的卫生间位于庭院旁，鹤崎最大限度地增大卫生间的窗户面积，在确保私密性的同时，让顾客能享受庭院空间景观
来源：鹤崎洋志
日本的厕所一直享有盛名。前有舞台设计师妹尾河童特别造访49位名人的家，写作出【窥探厕所】，后有「东京公厕（THE TOKYO TOILET）」项目邀请16位世界级建筑师和设计师在东京涩谷区新建公厕。电影【完美的日子】里，德国导演维姆·文德斯（Wim Wenders）把故事的舞台也放在了公共厕所——主人公平山在电影里打扫的12个厕所，都隶属于「东京公厕」项目。这些形态各异的厕所，凝聚了设计师们对更友好、更包容的世界的希冀。
鹤崎向我们介绍，之所以日本的厕所会让人觉得干净、方便，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日本卫浴用品的生产商在厕纸架的位置和高度等细节上做到了标准化。例如，TOTO株式会社的官网上就有包括无障碍洗手间的扶手高度等一系列标准，供使用其产品的设计师参考。
「东京公厕」项目集结了16位世界级建筑师和设计师设计的公厕
来源：【完美的日子】剧照
从胡同里「你好厕所」到深圳的「厕所革命」，厕所是一座城市的第一印象
网络「厕评师」没有这么多专业的标准。作为使用者，他们的评价来得更加直观：有人看重「好用」，想成为「厕所天花板」就得有完善的配套设施；有人要「好拍」，色彩、灯光以及氛围感，都影响着厕所的「出片」水平；有人制作了地铁卫生间分布图，为大家提供「方便指南」；还有人拍摄「厕Log」，路上遇到的各种厕所是旅途体验的重要组成部分。
深圳厕长，人如其ID，是一位专门测评深圳公共厕所的博主。他自言一直对卫生间有比较高的要求，尤其是在公共场所，卫生间的好坏会直接影响自己对整个空间的体验。2015年，中国游客去日本抢购马桶盖的风潮被媒体报道，平日里就有点「小洁癖」的深圳厕长由此关注起日本的卫生间设计。
深圳大仟里购物中心设有宠物友好洗手间
来源：深圳厕长
2017年，深圳出台了【深圳市「厕所革命」三年行动计划（2017-2019）】，为的是让公共厕所不再成为城市的短板。文件提出对标国际一流水平，用三年的时间完成打造10座标杆、新建100座公厕、改造1000座公厕的目标，同时全市公厕统一实行一个标准，不分原特区内外、不分行业。到2020年，深圳市不仅完成了既定目标，还把硬件设施不达标的公厕持续纳入改造计划，改建公厕数量达到2062座。
城市里轰轰烈烈的变化让「深圳厕长」也开始留心起身边的变化。他从去年10月开始开启「探厕」之路。每篇笔记中， 他都会从芬芳度、干净度、舒适度，和豪华度四个方面来给公共厕所打分。「我相信对很多敏感的朋友而言，卫生间不仅仅是一个私密、安静、放松的如厕场所，它也是陪伴着每个人最‘脆弱’和‘柔软’时刻的地方。」
深圳壹方城每个厕所单间上方设有红绿灯来提示是否占用
来源：深圳厕长
要说「厕评」领域中的流量密码，北京胡同里的厕所一定是其中之一。
曾有位网友发了北京胡同没有挡板的公厕照片，配文：「对我这种i人来说简直就是地狱。评论区涌入近7000条留言，热门留言说，「想不通这么先进的城市为什么有这种厕所。」
鹤崎对这种「你好厕所」也印象深刻——因为没有门，使用厕所的人可以毫无遮拦地互相打招呼。他记得，十几年前刚来北京时，经常可以见到这种厕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你好厕所」都给初到中国旅游的外国游客带来不小的冲击。人类学家周星曾写过一本【道在屎溺：当代中国的厕所革命】。促使他研究这一主题的原因可以追溯到1980年代，一位在北京大学读书的瑞典留学生专门横穿半个北京城，只为找到周星为自己解惑：中国的厕所为什么这么脏？
周星认为，公厕问题的本质不在于硬件，更不能粗暴地归结为公德心的缺失。 「它作为一个重大的社会、经济和文化问题，具有深刻的复杂性，涉及文明提升和社会公共管理体系的改革。」
林兆华执导的话剧【厕所】展现了上世纪「你好厕所」的面貌
来源：【厕所】剧照
2015年国家旅游局开始推动「厕所革命」，最初旨在提升旅游景区内的公共卫生间水准，后来逐步延伸至对城市和乡村公共厕所环境的改善，因为对于很多远道而来的人，公共厕所是一座城市的第一印象。
厕所不仅是方便的空间，还是社会的微缩景观
厕所不仅是「方便」的空间。在【厕神：厕所文明史】开篇，作者朱莉·霍兰写到，「马桶爱好者们认为，文明并非源自文字的发明，而是第一个马桶。废物处理使人们不再到处游走躲避自己的粪便，从而最终定居下来。美索不达米亚和印度河流域古代文明遗址有最原始的粪坑和污水处理系统，这表明我们现在所说的文明世界已经开始了。」【窥探厕所】在网络上的一条评语说得也许更简单直白： 「厕所这个包容了千百年来人类屎尿屁的地方，是我们文明进步的一个缩影。」
妹尾河童特别造访49位名人的家，写作出【窥探厕所】
日本被称道的公厕背后，是政府、企业和时代的共同助力。1964年的东京奥运会是日本公厕系统被提上改善日程的重要时间点。但当时，东京城市内置有20%的地方被下水道系统覆盖。到1980年代末，日本已经将公共污水处理系统简称为主要的卫生系统，同时期，TOTO推出了智能马桶，象征着卫生和清洁的智能马桶覆盖了日本大量的公共厕所，也成为了社会软实力和先进身份的标志之一。为了2020东京奥运会而发起的「东京公厕」，背后是优衣库母公司迅销集团的董事柳井康治、私人非营利慈善基金会日本财团以及涩谷区政府。
除此之外，日本社会里更有一种「厕所文化」，松下创始人松下幸之助和本田的创始人本田宗一郎都有打扫公司卫生间的故事流传。无论在家庭还是学校教育，都强调打扫卫生间的价值，关心环境问题的学者、建筑师也自发形成「日本厕所协会」这样的民间机构。
日本的家庭和学校教育都强调打扫卫生间的价值
来源：【完美的日子】剧照
看似「形而下」的厕所，却是多种社会议题的交汇之处。在中国，鹤崎遇到过一直站在厕所里、随时准备为洗过手的客人递纸的工作人员。而在日本，这样的场景很少出现。鹤崎觉得，在卫生间这样的「极端空间」里的服务和环境差异，体现的不仅仅是人工费的差别，更是人与人、人与空间关系的折射。
朱莉·霍兰也曾写到：「在1993年3月版的【职业妇女】杂志上，格尔·科林斯做出了一项令人目瞪口呆且富有洞察力的观察——妇女有可能爬上公司的领导职位，但真正的成功是通过使用厕所的权力大小来衡量的。」男参议员在国会大厦有专门的厕所，而女参议员只能去参议院外和观光客一同使用公共厕所。2012年，发源于广州的「占领男厕所运动」就是从男女厕位数量问题出发，延伸出对性别议题的广泛讨论。
Lam设计并分发贴纸用来遮挡不良的违法广告
来源：厕展人
插画师Lam在大学读社会工作专业。之前她做过一批贴纸，上面有她画的插画，以及一些女性作家写的句子。她把贴纸分发到各种公共空间里，鼓励大家用贴纸遮挡女厕内捐卵、代孕的广告。虽然如此，Lam平时也不会专门关注公厕的状态。「公厕是一个很容易被忽略的地方，而且我感觉挺多人是不屑于关注公厕的。」
有天晚上出门散步，Lam突然被家附近的公厕吓到了。广州从2021年开始推行「厕所革命」，计划在三年时间里，改造全市公厕1438座，男女厕位比例要达到2:3以上，无障碍设施覆盖率要达到90%。因为这股改造热潮，Lam家附近的公厕被装饰成亭台楼阁的样子，门口还种了一排竹子，「感觉既陌生又熟悉。」
Lam也刷到过社交媒体上的「厕评」笔记，她觉得这些厕评能引发大家对日常生活的思考。 「从了解我们附近有哪些公厕，到探索我们生活的环境由哪些东西构成、我们到底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这是一个可以无限延伸的问题。」
厕所是五谷循环之所，也是情绪宣泄的秘密基地
抱着好玩的目的，Lam和艾丽、李重山共同发起了名为「厕展人」的项目，想要从厕所出发，观察公共空间与私密空间的关系。三位「厕展人」做的第一个展览，就在一个自称「新渔民」的年轻人Bling家的厕所里。
Bling是李重山的朋友。学生时代，两人都有着做说唱歌手的梦想，怕打扰到宿舍的其他人，两个人会躲进厕所里录歌。2018年毕业后，李重山来到广州，从互联网「小厂」跳槽到「中厂」，又在去年年初裸辞，他在2018年底就基本上放弃了音乐。而如今Bling住在广州的城中村里，做潮牌、当自由职业者，仍然做着音乐。他来自广东省最大的渔港茂名博贺镇，父辈都靠打渔维生。从故乡的海边奔赴广州的人海，他觉得在陌生的城市中谋生也像父辈在海上打渔一样。
Lam、艾丽和李重山在广州城中村的厕所里开展览
来源：厕展人
基于城中村的环境和Bling的生活状态，三位「厕展人」在厕所里做了一系列装置：Bling的简历和生活片段被打印出来，放进装了水的袋子里，以呈现一种在海上「打渔」的状态。毕业后，李重山和Bling已经许久没有联系，这次为了做展览，李重山频繁去到Bling家里。这让他发现，自己在广州的五、六年时间里，其实很少会去朋友家中做客。
原本，三位厕展人担心，厕所这一空间过于特别和隐私，在召集展览对象的过程中会有困难。结果出乎他们的意料，在Bling家厕所的第一期展览内容发布之后，很多年轻人主动联系他们。「我们好像和更多的人连接起来了。」
公厕对于一些弱势群体来说是可以生活的避风港
来源：视觉中国
在【窥视厕所】一书中，妹尾河童也透露了透过厕所」窥探「房屋主人生活世界的顾虑。但许多采访对象对妹尾河童表示，或许会拒绝他窥看自己的书房、工作间，但看厕所是另一回事。画家山藤章二说：「虽是以厕所为题，但说得夸张点，其实是希望触及这个人所拥有的思考方式和价值观吧？」
当窥视的对象从家中的厕所转到公共空间中的厕所， 「厕评人」的笔记折射的不仅是一座厕所的优劣与舒适，也是城市生活的不同样貌。 深圳厕长对商场中的公共厕所格外关切，他觉得这与深圳的生活方式有着密切的关系。毕业后来深圳工作，无论是吃饭、购物、与朋友约会还是一个人闲逛，空闲时间里，商场是深圳厕长的主要活动空间。「大家都说，深圳的特产是商场，乡愁也是商场。」
深圳厕长见到过生活在公厕里的人，那是深圳公园里一个设施很完善的公厕，有常亮的灯，也有24小时空调。「可能它对于那些弱势群体来说是一个比较舒服的住所。」小刘曾在私信中收到一位母亲的求助，她说带孩子出门总有不方便的时候，想请小刘多发一些北京的家庭卫生间。还有一位关注残障人士的博主主动找过来，说愿意帮助小刘测评更多无障碍卫生间。
厕所是打工人休息放空和情绪宣泄的秘密基地
来源：【投行风云】剧照
小刘计划，如果毕业后能顺利留在北京，她在上班之余还要「厕评」——不仅是生活的调剂，还能让她多看看北京这座城市。2018年，第一次来北京旅游的小刘体验到了这座城市不同地区间的巨大差异。那一次旅行，她去了三里屯，也逛了什刹海，亲眼了完全不同的公厕环境。在北京读了4年书，去了更多的地方，还为了打卡网友们推荐的高人气公厕去了很多新建的商场，但在小刘看来，这座城市里不同地区的差距不仅没有缩小，反而变得越来越大。
作为2024届的毕业生，小刘亲身体验了媒体口中的「最难就业季」。心仪的Offer迟迟不来，小刘是在一个焦灼的时间节点上突然决定做「探厕」博主的。说是搞「厕评」，其实也是想「发疯」，找到一个喘息空间来释放压力。 在小刘看来，网友们对「厕评」的热情，或许也是这个时代「发疯文学」的写照——毕竟厕所不仅是五谷循环的场所，也是一些人情绪宣泄的秘密基地。
有网友在小刘发布的王府中环「厕评」下面留言：某年秋天，因为要毕业了没地方住，恰逢下雨、又闹肚子、鼻炎，连续的不顺击溃了情绪，她在王府中环洗手间哭了40分钟，因为这是附近唯一有纸的地方。而在侨福芳草地厕所的相关笔记中，也有人说，之前在写字楼里的律所实习，好几次在厕所隔间里听见年轻律师哭泣。同一个空间中也藏着小刘不断感受到的北京生活的两面，「豪华厕所里，也有人正在经历着非常狼狈的时刻。」
排版｜俞冰如
审核｜王菲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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