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有段时间，我非常喜欢听家里人讲我爸我妈的恋爱故事。这种故事往往是没法从当事人嘴里给撬出来的，只能东边打听一点，西边打听一点，最终东拼西凑出一个模糊的影子来。在那之前，他们的年轻时代，对我来说几乎是一片空白，好像他们生来就是我的父母，一对不合适、不匹配、相看两厌的怨偶。我对他们婚姻生活的观望，始终缺掉了最初始的一章。而现在，我试着慢慢把这一章节补全，也补全我对于婚姻和父母更为具体的想象。
文｜ Misato
01
从小我就觉得，我妈和我爸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我妈小时候是由她的外婆，也就是我的曾祖母带大的。曾祖母年轻时就读西南联大，后来回家乡当了一所本地师范院校的院长，家里长辈提到她，总要感叹一句，「那才是真的知识分子，那才是真的气质。」 我妈则是家里公认最像曾祖母的一个孩子，从小画一手好画，写得好文章，到别人家做客，别的孩子闹着要吃要玩，她独自去主人家书房，讨一本书看。
与她在文学绘画上的天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在交际上的笨拙。 小时候家里炒菜，外公委派她去找邻居借酱油，她乖乖应了，出门就闷头站在别人屋外等着，站足一刻钟也不敢敲门，还得小姨出门去寻。用现在的话来说，我妈大概是个彻头彻尾的i人，心里话都写进了日记本，三棍子也敲不出响来。
但我妈并不只是一个文静乖巧的姑娘。在她的沉默之下，从来都藏着一股狠劲，和一种狡黠的自我保护。 小时候，她和小姨一起去食堂打饭、打开水，我妈夏天抢着拎水瓶，冬天抢着拿饭盒，小姨都依她，大了才反应过来：夏天拿饭盒太烫，走一路难免满头大汗，冬天拿饭盒就暖和——多狡猾的姐姐，就这么算计了妹妹好几年。两姐妹因此大吵一架，结局却是小姨服软，「你妈那个人，说不理我，就真的不理我，我可受不了。」这种冷淡的倔犟，在我妈小时候就体现得很明显。她连犯错后被外公外婆打手心，都不哭不闹，也不求饶，如有必要，她甚至可以一个星期不跟家里说一句话。
我爸和我妈不一样，他是个脑袋极灵光，性格极外放的人。 他出生在四川某个穷困潦倒的山沟里，穷到他自嘲是「吃红苕长大的」，那时家里灶台上煮着猪草，猪草里面煨着人吃的红苕，以至于现在我家的餐桌上绝不许出现一根红苕。他不爱读书，考试只考三秒，刚够写完一个名字，从小漫山遍野乱跑，今天想法子偷东家的鸡，明天纠集朋友去网西家的狗，然后统统填进肚子。
我爸是从小饿大的，饥饿造就了他极强的口腹之欲，这一点倒是和我妈很像。 她家里的条件当然不至于挨饿，但奈何外婆是个古板的小学老师，对两姊妹在吃喝玩乐上的管束极严。我妈因此从小练就一身翻箱倒柜找零食的本领，外婆藏在柜子缝里的半块糖，都能被她抠出来偷偷吃掉。
在他们恋情的初始阶段，我爸在老家的工程队里当钳工，我妈还是个准备考美院的学生。 他追求我妈的方式，是每天雷打不动在她的画室外蹲守到下课，手里拎着半只飘香流油的甜皮鸭。
据我小姨分析，这场追求能够成功，除了我爸的好皮相和喋喋不休的幽默以外，流水般登场的鸭子应该也起了关键作用。 他们在画室旁边约会，我妈虽然沉默寡言，但鸭子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
再后来，两人谈起了朋友，我爸也延续了「征服她的胃」的伎俩，他工作自立得早，和许多川渝男人一样，烧得一手好菜。小姨说，「结婚前你爸来我们家，进门就捋袖子烧菜，只烧不吃，饭量比鸡还小。」我扭过头去向我妈求证，她只是撇着嘴，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出来。
如果讲述截止到此处，这还是个标准的父母爱情故事，温馨，甜蜜，泛着褪色胶片的暖光。直到他们真的走进婚姻。
02
我对我爸我妈的婚姻认知，经历过两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不理解，不理解他们明明不相配，为什么会走到一起。 我妈是个「小布尔乔亚」的女人，就像那些年代剧里海清、梅婷演的城里媳妇，每天喝点咖啡，搞点情调。我爸却是个没什么文化的男人，不读书，不看报，不爱洗澡。我小时候听爸妈开过一个玩笑，「打个比方说，你妈就是绣楼上的小姐，你爸就是扛着扁担从楼下经过的长工，两个人本不该过到一起去。」
本不该过到一起去，为什么我妈当年还爱得死去活来？这话并不夸张。 他们恋爱时，我外婆是坚决反对的，她嫌我爸没读过几年书，家里条件差，决定棒打鸳鸯，把我妈从老家送到北京的亲戚家学画。这门亲戚走了曾祖母的关系，据说当年在北京也是有些背景的，我妈要是去了，不说前途无量，至少之后的路要好走许多。但她的狠劲上来了，整整几个星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只吃一点东西，不说一句话，就这样沉默无声地表达反抗。
最终，我妈拗过了全家，她没去北京，婚事就此敲定。 我长大后看【老友记】的大结局，瑞秋为了和罗斯在一起，放弃了去巴黎当LV高管的机会，我一边生气，一边想到我妈，想到她没有去北京，也没有再拿起过画笔。她结婚了，住进要和四邻共用厨房厕所的破屋子，开始一边读大专，一边每天骑车穿越半个城市去打工。有了我以后，她的画技全留在了我的成长手册上。我翻过那些她手工做的册子，上面每一页都是水粉颜料和蜡笔画的手工插画，色彩隽丽，排版精巧。
后悔吗？我妈说，当然也是后悔的，并且后悔得很快。 放在今天，一个幽默老公或许是提供情绪价值的最佳人选，但在那个年代，情绪价值对于贫穷琐碎的婚姻生活没什么大用，令人捧腹的俏皮话也无法取代真正的沟通。更何况，还有麻烦的公婆。 据说我刚出生的时候，爸妈日子尚且艰难，爷爷却只来家里看了一眼，「看你是个女娃娃，他坐了几分钟就走了，家里没空调，他嫌热」。 但我妈面对后悔的方式，也和当初争取爱情的方式一样，沉默着，努力把日子过下去。
从我记事开始，我妈的工作就很拼很忙，连我高三那年她都在外地。 很难想象，从小连找邻居借酱油都不敢开口的我妈，后来居然能周旋在酒桌上和男人们抢生意，人人要叫她一声「X总」。
说不心疼我妈，是假的。但随着年龄增长，我也走到了第二个阶段。我试着去更多地理解他们的婚姻，除了心疼我妈，也理解我爸。
比如，我爸并不是个只能用「没文化」来形容的男人，他不乐意读书，但确实脑子好使，参加工作后高分考取了钳工技师证，跟着我当兵的爷爷进了个好单位，从普通钳工一路干到了管理层。他枪法极好，从小打鸟练的。有次和我妈约会，一帮年轻人去山上玩，我爸技压群雄，让其余几位男士连鸟毛都没挨着。那天我妈提着沉甸甸的两串鸟，跟在他后头，扬眉吐气地昂着头。我家里还有一个木头衣柜，是他们结婚前，我爸跟工程队木工最好的李木匠打赌赢来的。赌的也是打枪，数米开外的蜡烛，一枪过去，火苗熄灭，蜡烛不倒。
讲这故事的时候，我爸喝酒喝得眉飞色舞，我妈还是淡淡的，一个白眼翻过去，看着居然有点娇羞。我想象她攥着一手心的汗，屏息看着我爸扣动扳机的样子，三棍子敲不出响的一个人，却也为他大声欢呼过。 她从小读过那么多书，读的都是别人的爱情，当爱情终于如此真实地发生在她的生活里，要怎么去责怪她识人不明呢？
03
这两年，大概因为我也快到了被家里盘问婚恋情况的年纪，我和妈妈的话题愈发多起来，关于恋爱，关于婚姻，关于男人，甚至包括性生活和出轨。
去年过年回家，我喝多了，悄悄问我妈，你跟我爸这么多年，感情也不算好，你出过轨吗？我妈有点羞涩笑了一下，说，其实年轻的时候有那么一两次机会，但没敢实现。我追问，那你觉得我爸出过轨吗？我妈又笑一下，说，应该是不会的，你爸是一个很正直的人，这方面我对他还是放心的。我最后说，那你以后遇到喜欢的男的，其实还是可以试试，但你得告诉我。我妈说好好好，你真的是没大没小。
教唆自己的妈妈出轨，听起来简直不像话。 可我心里为我的妈妈感到缺憾。我想我妈能多谈一点恋爱，否则她不至于在年轻时误把一个惊艳的影子当成了自己全部的人生，然后又用自己漫长的人生去见证那个影子的破灭。
我是在长大有了更丰富的情感经历后，才逐渐发觉，一段不够美满的亲密关系里，从不会只有一个受害者——虽然这样说出来有些不够「政治正确」。 我妈想要自由和精神共鸣，却发现我爸理解不了她的情趣。我爸想要老婆孩子热炕头，结果老婆和孩子一个比一个跑得远。他们都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家里那么大的房子，那么多年，我妈和我爸，两个人一个睡楼上，一个睡楼下，家里养的小狗因此也养成了习惯，一半时间睡楼上，一半时间睡楼下，多么荒唐。 我妈常常「回娘家」，和小姨、外婆住在一起，一住就是半个多月，连小狗也一起带走。但传统的中国式家庭里，父亲是没有家可回，也不被允许返回自己的原生家庭的，那似乎是一种耻辱。他只能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养成了习惯，要听着郭德纲睡觉。我过年回家，晚上路过他的房门口，能听见黑暗里郭德纲捧哏逗哏的声音震天响，他每晚都是在震天响的相声里睡着的。每当这种时候，我就感到一种为人子女的撕裂的痛楚，我不知道该心疼谁更多一些，会让自己好受一些。
有天晚上，我做梦，梦见自己撞见了妈妈的出轨现场。 在小区的林荫道里，我妈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他们没有其他的举动，只是在月光下，一圈一圈地散步。那个画面异常温存和美好，以至于我差点忘记了她挽着的男人不是我爸。 后来我想，她和我爸应该也有过这样的好时候，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只是一圈一圈地散步，谁也舍不得回家。
在写这段父母爱情故事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习惯于指责我的父母，指责他们从没有给我提供一个良好的婚姻样本。 但，谁能说那不是真实的婚姻样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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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初初 /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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