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谌旭彬:商鞅到底是伟大的政治家还是全民公敌?

2024-06-03历史

▲视频来源@谌旭彬谈历史

虽然商鞅最后的命运是在秦国高层内部权斗中被「车裂」,但这种愚民、弱民、贫民改革的逆流,从来就没有被彻底清扫出历史舞台——被视为「儒臣」代表人物的诸葛亮,教导后主刘禅时,交待他必须阅读的书籍当中,赫然就有【商君书】。

——谌旭彬

商鞅是中国历史上「一位伟大的改革家」,「推动了历史的进步」,已成为国人的一种历史常识。但往往越常识的东西,越远离历史的真相。真实的商鞅,既不是什么「伟大的改革家」,更没有「推动历史的进步」;充其量,商鞅不过是一个中国历史长河中从未消失过的恐怖幽灵。正所谓:「商鞅不死,鲁难未已」。

▍其人:懂儒懂法懂兵,自身可能并无固定政治信仰

商鞅的出身,历史资料已不够详尽,目前可以知道的大略有:他原是卫国公族的远支,卫是小国,不得不依附强大的魏国获取生存;商鞅成年后,投到魏国执政大臣公叔痤的门下,自称「卫国公孙」,因而也被世人称作公孙鞅或者卫鞅。商鞅,是他后来在秦国受封于商地后的称呼。

据说公叔痤临终前,曾向魏王推荐由商鞅接替自己做执政大臣,并告诫魏王如果不能用之,就应将其杀之。这恐怕不是史实,应该是商鞅入秦之后,为了推销自己,而编造出来的一套说法——因为公叔痤的推荐不合常理。其一,商鞅自己虽然很强调自己的「卫国公族」的出身,但其出身卑微是毋庸置疑的,西汉【盐铁论·非鞅】里很明确地说「夫商君起于布衣」,可见其没有任何政治背景;再者,此时的商鞅,年不足30,职位不过是一介家臣,魏王此前更对其从未有所耳闻,公叔痤久历政治,岂能将这样一个人物当作自己的接班人推荐给魏王呢?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可能是:公叔痤临终前确实向魏王推荐了商鞅,但只是一种普通推荐,并没有让商鞅做自己接班人的意思。

公叔痤的死(公元前361年),让商鞅在魏国丢了饭碗;需要寻找新工作的商鞅,想起了上一年(公元前362年)新即位的秦孝公发布的一道招聘启事:「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遂决意去西方碰一碰运气。

商鞅在秦国耗费了大约两年的时间,才得以在公元前359年通过贿赂宫廷宠臣,见到秦孝王。据【史记·商君列传】记载,商鞅前后三次见秦孝王,先后谈了「帝道」、「王道」和「霸道」;前两次谈话秦孝王都很不满意,第三次才眉开眼笑。商鞅自己如此解释:

「吾说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而君曰:‘久远,吾不能待。且贤君者,各及其身显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数十百年以成帝王乎?’故吾以强国之术说君,君大悦。然亦难以比德于殷周矣。」

所谓「以帝王之道比三代」,大意是说按上古五帝三王的套路,需要三代的时间,才能完成帝王之业;秦孝王的意见,是要在自己生前「显名天下」,绝不愿再等上「数十百年」;于是商鞅换了一套「强国之术」推销给秦孝王,孝王大喜。

后世对商鞅这段话,有许多有趣的解读。如钱穆先生认为可以据此判断商鞅其实不是「法家」,而是一位「儒家」。因为他最先拿出来推销给秦王的,是儒家的「帝王之道」;秦王选择了法家的「霸道」之后,商鞅又感慨「难以比德于殷周」,所谓「殷周」,其实也是儒家(周公之治)。不过,这种解释,恐怕只是钱穆先生这类做思想史研究的学者们的一厢情愿。商鞅确实拿儒家游说过秦王,但这并不能证明商鞅本人的思想皈依,因为商鞅同样也拿出了法家那一套东西,而且在日后运用得炉火纯青。 一种合理的解释是:商鞅不过是在拿各种统治术迎合秦王罢了 ——儒家在当日虽很少有各国采用,但传播很广,商鞅能高谈「帝王之道」并不奇怪;何况商鞅本身所学就相当庞杂,除法家之外,他至少还是一位「兵家」,他的兵书,至少到西汉,还在广泛流传。

简而言之,如果秦孝王当日对「帝王之道」表现出浓厚兴趣,商鞅日后确实很可能会被归类到「儒家」范畴;但秦孝王当日选择了「霸道」,商鞅为个人政治前途计,遂成了「法家」的代言人;进而开启了一场反文明的「商鞅变法」。

▍其法一:铲除「仁义和平善良孝悌」,国家才会强盛

商鞅变法的具体内容,长期被有选择性地传播和有选择性地屏蔽。这种传播与屏蔽造成的一个后果,就是一个长期被主流价值观所不齿的的「改革者」,和一场长期遭受历史谴责的「改革」,被彻底翻转。商鞅成了「伟大的改革家」;他的改革理论变成了「那个时代最先进的变法理论」;这场改革变成了「符合当时历史发展的客观要求」。

商鞅在秦国先后搞了两次变法。第一次开始于公元前356年,也就是见到秦孝王后的第三年。这一年商鞅荣升为「左庶长」,随即颁布了自己的第一份变法令,史书一般称作「变法初令」。第二次是在公元前347年,这一年商鞅升任「大良造」,相当于秦国国相,借迁都之机 再次 推动变法。前后两次的主旨并无太大差异。据【史记·商君列传】记载,其第一次变法颁布的「变法初令」,主要内容包括:

1、令民为什伍,而相牧司连坐: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匿奸者与降敌同罚。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为私斗者,各以轻重被刑大小;戮力本业,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贫者,举以为收孥。

2、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

3、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

4、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

按军功授爵这条规定,近百年以来,被称颂最多。或说它打击了顽固腐朽的秦国旧贵族势力;或说它体现了某种公正、公平的原则,给了底层平民一个平等的上升通道。

这些效果,当然是有的。但在商鞅的本意,却并不关心这样的效果,他只不过想要将秦国改造成一个「军国主义国家」——秦国存在的目的,只是为了消灭诸侯称霸统一;秦国民众存在的目的,只是为了给秦国这辆战车添砖加瓦。在【商君书·靳令】中,商鞅表达了一种「国家的存在就是为了进行战争」的逻辑,原话是这样说的:

「国贫而务战,毒输于敌,无六虱,必强。国富而不战,偷生于内,有六虱,必弱。」

大意是:国家贫穷的话,一定要多搞战争,将毒害输送给敌人,本国没有「六虱」,国家一定强盛;国家富足的话,也一定要多发动战争,因为如果不发动战争,那么「六虱」就会在本国内部偷生,国家就会衰弱。换言之,就是 国家穷,必须要多发动战争;国家富,也必须多发动战争 ;总之,国家要想强盛,一定要时刻保持一种战争状态,一定要时刻把所有资源,包括财力、物力、人力都牢牢地捆绑在战车上,如此,国家才能一直强盛下去。

至于什么是「六虱」呢?【商君书·靳令】也有详细描述,原话是这么说的:

「六虱:曰礼乐,曰诗书,曰修善,曰孝弟,曰诚信,曰贞廉,曰仁义,曰非兵,曰羞战。」(原文如此)

在商鞅眼里,一切符合人类最基本的文明标准的东西——礼乐、诗书、修善、孝悌、诚信、贞廉、仁义、和平,都是妨害国家强盛的「虱子」。

商鞅的变法令里没有讲「国家的存在就是为了进行战争」,也没有讲「仁义和平善良孝悌都是国家强盛的死敌」,因为这些话不能明讲。但必须要了解到这些,才能了解到他大搞「军国主义」的逻辑。公元前的时代,当然还不存在什么「普世文明」,但为了国家强盛,连「仁义和平善良孝悌」都可以不要的变法理论,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成是「那个时代最先进的变法理论」。

▍其法二:人人互相监视互相告密,国家才会强盛

除了「军国主义」之外,商鞅理想中的强国,还应该是一个遍地告密、人人互相监视的「特务国家」——所谓「令民为什伍,而相牧司连坐: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匿奸者与降敌同罚」,大意是:编民五家为伍,十家为什,一个编制里的百姓,若有某人犯法,其他人不去向政府告密,会被株连腰斩,而去告密的人则可以得到重赏——如此做的目的,就是要造就一个「特务国家」。

为什么要这样搞呢?商鞅有自己的一套理论逻辑。在【商君书·开塞】中,商鞅如此说道:

「刑加于罪所终,则奸不去;赏施于民所义,则过不止。刑不能去奸而赏不能止过者,必乱。故王者刑用于将过,则大邪不生;赏施于告奸,则细过不失。治民能使大邪不生、细过不失,则国治。国治必强。一国行之,境内独治。二国行之,兵则少寝。天下行之,至德复立。此吾以杀刑之反于德而义合于暴也。」

这段话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说:在罪行发生之后,政府再对老百姓依法实施刑罚,并不能起到「去奸」的效果;老百姓自发产生义举之后,政府再出面奖赏老百姓,并不能起到「止过」的作用。刑罚不能「去奸」;奖赏不能「止过」的话,国家就要混乱。所以, 统治者必须要在老百姓违法之前,提前刑罚他们,如此就不会出现「大邪」;统治者必须要赏赐那些告密的老百姓,如此,则不过出现「细过」。 统治老百姓,能够做到没有「大邪」、没有「细过」,如此,国家就大治了,就强盛了。天下就稳定了,「至德」就重建了。

最后,商鞅说了一句祸害历史数千年的话:「以杀刑之反于德而义合于暴」——以酷虐的杀戮,同样能够抵达「德义」。

商鞅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将「告密」纳入国家体系并将其制度化的人;也是历史上第一个搞「事先惩罚犯罪」制度的人。这种体制化的告密之风、体制化的「事先惩罚犯罪」,蔓延了整个秦国乃至秦王朝,直到汉文帝时代,才得以改变。据【汉书·刑法志】记载:

「及孝文即位,……惩恶亡秦之政,论议务在宽厚,耻言人之过失。化行天下,告讦之俗易。吏安其官,民乐其业。……选张释之为廷尉,罪疑者予民,是以刑罚大省,至于断狱四百,有刑错之风。」

孝文帝与众大臣吸收秦朝暴亡的教训,以宽厚为务,以告密为耻,上行下效数十年,终于使得「告讦之俗易」,纠正了遍地告密的社会风气;所谓「罪疑者予民」,则非但不再有「事先惩罚犯罪」的制度存在,而且已经开始推行「疑罪从无」的理念了。汉文帝时代的刑罚制度,才真正「符合当时历史发展的客观要求」;商鞅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反文明的歪门邪道。

告密最终成为一种人人所不齿的行为,依赖于西汉之后,儒家意识形态的上升。苏轼讲过一个【神宗恶告讦】的故事,其中可以见到「禁止告密」的制度化:

元丰初年,开封府白马县发生盗案,有人知道谁是盗贼,但畏惧报复不敢直接告官,便向县衙投了封匿名信。后来盗贼被抓,捕贼的衙役争功,闹到上司那里,把匿名信事件引了出来,因为发生在京城,连皇帝也知道了。按宋朝的法律,告密是要被流放的,当时的开封府府尹苏颂认为出发点是为捕盗,惧怕报复也情有可原,上殿奏请对投匿名信者免予处罚。宋神宗却批示不准,理由是:「此情虽极轻,而告讦之风不可长。」最后的处理办法,是用板子打了投匿名信者的屁股之后,再给予一定的抚恤。

宋神宗的「严禁告密行为」,这才是历史的进步,才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潮流」,才是文明正确的前进方向。

▍其法三:必须要「弱民」、「愚民」,国家才能强盛

据【史记·商君列传】记载,变法初令付诸实施之后,取得了相当丰硕的成果:

「行之十年,秦民大悦,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

这段文字,近百年以来,被作为商鞅变法「符合历史潮流」、「推动历史进步」的证据,被各种各样地引用。【史记】的这段记载大体上应该是事实,理由如下:

1、在一个推行强制告密的特务社会,每个人都感觉处在他人监视的目光之中,行为必然谨小慎微,能够出现「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并不奇怪。

2、商鞅在经济上推行绝对的农本原则,【商君书·农战】里面说得非常明白:「国之所以兴者,农战也」——在他的变法理论中,只有农业和战争,才是国家强盛的根本,其余职业都是多余的,都对国家强盛有害。这些多余的职业包括:知识分子、商贾、隐士、手工业者、游侠勇士。从事这些职业的人,被商鞅称作「五害」,成了改革过程中重点清除的对象。如此改革的结果,是全民从事农业,「家给人足」是必然之事。但同时造就了另一个严重后果:社会结构彻底单一化,一切有流动性的职业都从秦国消失了。「职业即原罪」,这是商鞅的伟大「发现」,被后世继承,带来灾难无数。

3、【史记】中所谓的「家给人足」,过于简单抽象,并不能完整反映商鞅时代秦国百姓的基本生存状况。 实际上,这种「家给人足」,仅仅是一种半温饱半饥饿状态的「家给人足」,而且这种半温饱半饥饿状态,正是商鞅所刻意谋求的。 其变法理论对此有详细的说明,【商君书·弱民】中说得明白:

「民弱国强,国强民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

商鞅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赤裸裸地将「民」与「国」彻底对立起来的「改革家」;也是第一个赤裸裸地宣称「强国之道在于尽最大可能剥削民众」的「改革家」。自西汉以来,儒家约束帝制,一直讲的是「民本」;近代以来,「民主」则已成世界大势——商鞅倒行逆施,竟能被歌颂成「符合历史潮流的伟大改革家」,真是奇哉怪也!当然,商鞅这套倒行逆施,也有自己的理论逻辑,其原话是这样说的:

「民贫则力富,力富则淫,淫则有虱。故民富而不用,则使民以食出,各必有力,则农不偷。农不偷,六虱无萌。故国富而贫治,重强。」(【商君书·弱民】)

这段话的大意是:老百姓贫穷,就会有求富的上进心(「力富」);富有之后,就会「淫」,有多余的想法;「淫」了之后,国家就会有「虱」,国家就不能强盛。所以,老百姓富裕之后如果不主动消耗,就应该让他们拿出自己的粮食给国家(换取国家褒赏的爵位),如此, 老百姓再度陷入贫穷,就会重新激发上进心,就不会偷懒,也不会「淫」,国家也不会有「虱」了 。这种让国家富有而让老百姓保持贫穷的治国方法,可以使国家强上加强(「重强」)。

此处需要特别解释一下商鞅所谓的「淫」和「虱」。【商君书·外内篇】是如此解释「淫」的:

「奚为淫道?为辩智者贵、游宦者任,文学私名显之谓也。」

什么是「淫」呢?商鞅说:「淫」就是「辩智」,就是「游宦」,就是「文学」,总而言之,「淫」就是谋取知识。商鞅理想中的治国之道,老百姓只能依靠农耕或者战争获取官职爵位;而「淫道」则提倡老百姓靠知识获取官爵名声——「辩智」、「游宦」、「文学」,是当时最主要的知识分子职业——像商鞅自己,依靠知识去游说秦王获取官职,就是典型的「淫道」。 商鞅希望老百姓保持贫穷,这样的话,他们就不会去追求「淫」,不会去追求知识,这样的话,就不会出现威胁国家稳定的「虱」。

什么是「虱」呢?前文已经说过,「六虱:曰礼乐,曰诗书,曰修善,曰孝弟,曰诚信,曰贞廉,曰仁义,曰非兵,曰羞战。」商鞅把一切符合人类文明主流的东西,礼乐、诗书、修善、孝悌、诚信、贞廉、仁义、和平,都看成是妨害国家稳定和强盛的「虱子」。

这样的改革理论,怎么可以说是先进的呢?怎么可以说是「代表了当时历史发展的潮流」呢?难道说,「历史发展的潮流」,就是让老百姓保持贫穷,不让老百姓拥有知识吗?

将国家利益与老百姓的利益彻底对立起来;鼓吹为了国家利益,必须让老百姓保持愚昧和贫穷,这是商鞅变法的理论核心,【商君书】中对此有大量不厌其烦的陈述和解释,试举几例:

「昔能制天下者,必先制其民者也;能胜强敌,必先制其民者也」(【商君书·画策】)—— 能够制服天下的统治者,必须先制服他的百姓;能战胜强敌的国家,必须先战胜他的百姓。 百姓的安居乐业,不是国家存在的理由;百姓追求自己的利益,反而成了国家的敌人。

「民愚则易治也,此所生于法明白易知而必行」(【商君书·定分】)——民众越愚昧越容易治理,其前提是:国家的法律制定得很通俗明白,而且刑罚的执行力度很高。

「(民)朴则弱,淫则强;弱则轨,淫则越志;弱则有用,越志则强」( 【商君书·弱民)——「朴」是「淫」的反义,没有知识的意思—— 老百姓没有知识就弱,有知识就强;老百姓弱,就安分守己,老百姓强,就会逾越本分对抗政府 (「越志」)。商鞅在其变法理论中,第一次明确提出「知识越多越反动」。民众越愚昧,国家越稳定,越容易治理;民众越弱,国家越强。这才是商鞅变法的真实理论逻辑。

「无以外权爵任与官,则民不贵学问,又不贱农。民不贵学则愚,愚则无外交,无外交则勉农不偷;民不贱农则国家不殆。国家不殆,勉农而不偷,则草必垦矣」(【商君书·垦令】)——如何才能让老百姓自发去认同「知识越多越反动」,也是商鞅在改革过程中需要仔细思考的问题。 商鞅给出的答案是:光强制性地驱逐知识分子、烧毁【诗】、【书】是不够的,还需要政府在奖惩上积极引导,其具体措施就是:不要因为战功和农耕以外的任何理由赐予任何官爵,尤其不要因为知识而给与官爵 ,如此久而久之,老百姓自然就会鄙视学问专心务农了;老百姓不重视学问,就会愚昧;老百姓愚昧,就不会与外界进行信息交流;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信息交流,老百姓就会一心务农;老百姓一心务农,国家就会强盛。

「国之大臣、诸大夫,博闻、辩慧、游居之事皆无得为,无得居游于百县,则农民无所闻变、见方。农民无所闻变、见方,则智农无从离其故事,而愚农不知,不好学问。愚农不知,不好学问,则务疾农;智农无从离其故事,则草必垦矣。」(【商君书·垦令】)——国家的大臣和士大夫们,不许去做任何展示自己博学多闻、能言善辩的事情,不准外出游历,不许寄居他乡,不许施展自己的智巧,尤其不许到各县去居住活动,这样的话,老百姓就没有任何机会听到任何开启智慧的知识,这样他们就没有任何机会脱离农业;农民愚昧无知,不喜欢学问,就会一心一意务农。

商鞅所推行的,是彻彻底底的「愚民强国政策」。其彻底到何种程度,【史记·商君列传】有案例可资说明:

「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来言令便者,卫鞅曰‘此皆乱化之民也’,尽迁之於边城。其后民莫敢议令。」

老百姓一开始反对变法初令,商鞅把他们抓起来排着队在渭水边上砍头,砍到河水都变成了赤红色;十年之后,秦国「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老百姓倒转过来,称赞变法实实在在地好,结果又被商鞅抓起来全家流放到边关。为什么在商鞅这里,反对者要被杀头,称颂者也要被流放?原因很简单: 商鞅需要的是「愚民」,愚民就不应该思考国家政策的好坏,他们不应该拥有思考国家政策好坏的能力 ,他们只要会下田耕地、会上战场杀人就足够了。这就是商鞅变法的本质,是一场彻彻底底的反文明的变法,是中国历史的一颗毒瘤。

▍儒法之争的真相:「以国为本」还是「以民为本」

商鞅是法家的鼻祖。把商鞅的问题谈透了,可以解决一个很重要的历史认识误区:法家是什么?儒家是什么?什么是「儒法之争」?

自西汉以来,古今的学者们就已经有一种共识,认为中国历史长期以来存在一条基本线索,就是「儒法之争」;长期以来,国体一直都是「儒表法里」,也就是以儒家政治理论为外表装饰,以法家政治理论为实际统治术。

这种论断,在近代以前的学者们的讨论中,本来是相当精准的。但不知为何,近代之后,学者们稀里糊涂,开始拿西方近代化过程中兴起的「法治」观念对应「法家」,进而得出一个荒谬的结论:法家主张以法治国;儒家主张以德治国。虽然学者们很谨慎地在区别着「以法治国」和「依法治国」的区别;也没有直截了当地将法家的政治理念定义为「法治」,而只是谨慎地称赞其理念接近「法治」——但无论学者们如何谨慎,这些理解,统统还是都错了。

「儒法之争」的实质,不是什么「法治」与「德治」,而是政治的基本原则,是「以国为本」,还是「以民为本」的问题。孟子讲「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乃是高举「以民为本」的旗帜;商鞅大谈「民弱国强,国强民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乃是高举「以国为本」的大旗。孟子说「君视民如草芥,民当视君如寇仇」,乃是高举「以民为本」的旗帜;商鞅大谈「能制天下者,必先制其民」,乃是高举「以国为本」的大旗。儒家说「为父绝君,不为君绝父」,为了家庭伦理,可以抛弃君主,这就是「以民为本」;商鞅则事事从国家利益出发,是典型的「国家至上主义」。

这种区别,古人本来是看得非常透彻的,「法家」和「法治」是八杆子打不到一起去的两码事——「法家」所谓的「法」,其制订者是单方面的当局,其制订时的立场,完全站在「国家利益」一侧,丝毫不为「老百姓利益」考虑;「法家」要老百姓遵守法律,是要老百姓无条件接受国家利益至上,无条件接受自身利益被国家「合法」盘剥;「法治」精神的核心是平等,「法家」的「法」里,岂能见到半个字的「平等」?

儒家在西汉之后势力上升,当局不得不将其吸收成为官方意识形态。儒家同样也重视制定法律,而且儒家制定法律的出发点是「以民为本」——北宋宋神宗变法,搞出来一大串旨在增加国库收入的「新法」,儒臣司马光就非常愤怒,大声抗议「天下之财,不在官则在民,不在民则在官」,痛骂朝廷通过变法「与民争利」——这是儒家搞法律的出发点,但从未见到有学者将儒家的这套法律治国理念,称作「法治」,也真是奇哉怪也!

把「法家」和「儒家」的基本概念搞清楚之后,「儒表法里」是什么意思,也就很容易明白了。汉宣帝对他的太子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这句话表达的,就是当政者热衷于搞「儒表法里」这套东西。「霸道」就是法家的「国家至上主义」;「王道」就是儒家的「民本主义」。商鞅愚民失败——秦始皇焚书坑儒,不过是商鞅愚民政策的继续而已,只不过商鞅当年在秦国小范围内能够成功愚民数十百年,但秦朝疆域包括其余战国群雄的领土,在那些国家,知识分子数量庞大而且活跃,那些国家的民众也不能认同「知识越多越反动」,秦始皇继续按照商鞅旧例焚书坑儒,就得不到社会的支持了,其结果就是遗臭万年——早在西汉初年,知识分子就把焚书坑儒这个事情批判得臭不可闻——商鞅愚民失败的结果,就是此后的统治者不得不违心地接受「民本主义」的儒家作为官方意识形态;但其居于执政者的位置,法家的「国家至上主义」,很自然地也会被其继承。只不过因为儒家强大的「民本主义」批判能力,「法家」的「国家至上主义」不得不转入地下,成为数千年的暗流而不能见天日。这就是所谓的中国两千年「儒表法里」的真相。

将「法家」逼入地下,只能做不能说,是儒家两千年来对中国政治最大的贡献。 两千年来,儒家始终坚持不懈地批判商鞅的变法逆流,以司马光撰写【资治通鉴】为例,与【史记·商君列传】相比,【资治通鉴】对商鞅及其变法的描述,做了许多意味深长的更改。譬如:

1、【史记·商君列传】说:「孝公既用卫鞅,鞅欲变法,恐天下议已」;【资治通鉴】把这句话改成了「卫鞅欲变法,秦人不悦」。

2、【史记·商君列传】说:「商君相秦十年,宗室贵戚多怨望者」,【史记·秦本纪】也说:「法大用,秦人治」、「宗室多怨鞅」,还说:「居三年,秦人歌之」。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改成「为政十年,秦人多怨」。

3、【史记·李斯列传】载有李斯的【谏逐客书】,其中如此说道:「秦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至今治强」。【资治通鉴】则改成:「孝公用商鞅之法,诸侯亲服,至今治强」。删去了「民以殷盛」、「百姓乐用」等辞句。

很显然,司马光是在刻意地增加或者删改【史记】。其增删的指向非常明确:决不能让读者感受到「老百姓很支持商鞅变法、商鞅变法给老百姓带来了极大的好处」,而应该是恰恰相反。 司马光的这种增删,体现了一个信奉儒学的史家的细微用心——秦民在接受了数十百年的愚民、弱民、贫民改革之后,已然丧失了自我判断能力,【史记】中所谓的「秦人歌之」,并不是完整的历史真相。【资治通鉴】本是一部教给世人吸取历史教训的史书,司马光删掉「秦人歌之」,而增入「秦人多怨」,正是为了否定掉商鞅愚民、弱民、贫民改革的逆流。

虽然商鞅最后的命运是在秦国高层内部权斗中被「车裂」,但这种愚民、弱民、贫民改革的逆流,从来就没有被彻底清扫出历史舞台——被视为「儒臣」代表人物的诸葛亮,教导后主刘禅时,交待他必须阅读的书籍当中,赫然就有【商君书】。

商鞅之术在中国有那般顽强的生命力,真是令人窒息。然而商鞅虽恶,却不过是迎合帝王。后代帝王并无商鞅,却用其术,这不是商鞅一个人的败坏,而是延续几千年的整体堕落。古人常说「以史为鉴」,历代治国者并不愚蠢,他们不断汲取前朝覆灭的历史教训。但吊诡的是,为什么历朝历代充分吸取了历史的教训,却仍然难以逃脱历史的惩罚?

即便今天,也很少有人能认真回答这一问题。但这些问题,恰恰是我们认知中国历史的关键所在。

中国历史说穿了,其实就是这一头一尾两场转型、剧变,前面这场「周秦之变」,是从周制走入秦制。而后面这场从1840年开始的剧变,其实关乎的就是如何走出帝制,或者说怎么走出秦制的变化。

因此,哪怕迄今为止的中国历史头绪纷纭,但要抓住这一大变局——秦制的兴衰,就能真正把握中国悠久历史的脉搏,从而看清未来的前进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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