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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白驹说原创的第119篇文章
01 两难
清光绪八年 (1882年) 三月,四川建昌道。
在朝廷特使宣谕完毕后,建昌道道员唐炯伸出双手,战战兢兢地接过了任命诏书。
即日 起,唐炯被朝廷擢升为云南布政使,从正四品普通官员一跃变成了从二品的封疆大吏。
内心一阵欣喜过后,唐炯旋即平复情绪,不由得又泛起了一丝担忧,升官发财固然是好事,但这一次朝廷的用意却并不简单。中法两国正在越南角力,自己即将履新的云南又紧贴是非之地,其中的微妙关系,唐炯自然能读懂几分。
实际上,唐炯的升迁正是朝中主战派清流们大力举荐的结果。
光绪八年正月,鉴于越南局势危急,左副都御史张佩纶便向朝廷上疏,推荐曾在平定太平天国和剿捻作战中表现抢眼的唐炯出镇云南,以筹备潜在的中法军事冲突。 这一提议很快得到了清廷的认可,唐炯遂被朝廷补授为云南布政使。
不久,事态的发展进一步证实了唐炯的担忧。
就在唐炯接到调令的一个月后,张之洞、张佩纶、陈宝琛等清流大臣再次上疏,恳请朝廷立刻下令云南布政使唐炯、广西布政使徐延旭分别统领滇军、桂军出关,前往越南北圻地区布防,并授予其专折奏事之权。
北圻是中国西南边境的战略缓冲,一旦 北圻落入敌手,战火便会烧至国境线内。涉事国家安危,朝廷没有理由拒绝,于是,一再催促之下,唐炯紧赶慢赶办完交接,于六月二十九日抵达云南。
△ 唐炯
重任在身,上任后的唐炯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即开始巡视越北防线。然而,实地摸排过后,唐炯的担忧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愈发严重。
随后
,唐炯得出一个结论:这仗打不了。
在给云贵总督 岑毓英的汇报中,唐炯直言不讳道: 「 孤军深入,转运维艰,水土恶劣,瘴疠甚盛,对我军而言并非立于不败之地。」
此外,唐炯更是主动提出了放弃越南的想法,他认为眼下倾尽云南、广西、广东三省之力去为越南守卫国土,此举对大清国只有损失,却带不来任何收益。
正因如此,唐炯建议朝廷应该妥善统筹全局,不宜轻易与法开衅,万不可因一时主战之虚名,而招来全局崩坏的祸患。当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弃藩自守,暗地资助刘永福,令黑旗军在越南牵制法国人。
显而易见 ,身为前线主帅的唐炯也是个主和派,他的主张与保举起升迁的清流们截然相反,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岑毓英看完唐炯的报告后便深感诧异,不禁提出疑问: 「你难道不畏惧清流吗?」
唐炯当即表态: 「中国南北两万里,防不胜防,沿海督抚们谁能为国家担此重任?战事胜负难料,一旦一处失利,必然处处震惊。如今的局势,就该谋划自守之策,哪里还能考虑固藩远守。我唐炯受朝廷恩典,愿为朝廷效犬马之劳,至于其他就不是我该考虑的事了。」 尽管唐炯与朝中清流大佬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浓眉大眼的他还是选择违背清流们的意志。
清流的面子可以不管不顾,但朝廷的命令却不能不听,对于唐炯的提议,清廷并未采纳,唐炯统兵御敌的担子丝毫没有减轻。
光绪九年三月,局势骤然紧张,朝廷连发上谕,命唐炯即刻率军开赴越南开化,并要求其督军驻扎。
朝廷强硬的态度是唐炯最不愿看到的,紧接着,朝廷再次发出数道上谕,严令前线官兵「不可衅自我开」,这就令唐炯更加犯愁了。
既要强硬御敌,又不许打第一枪,这样的命令带给唐炯前所未有的压力,他不得不时刻小心应对,避免背上擅开边衅的黑锅。
在当时,如唐炯一样主和避战的将帅并非个例,云贵总督 岑毓英、广西巡抚徐延旭等人同样主张弃藩自保。 当中法重开和谈之际,唐炯为之大松了一口气,甚至以和谈无战事为由,擅离前线返回昆明接受朝廷补授的云南巡抚关防,还因此受到了朝廷革职留任的重罚。
前线将帅意志不坚,更有朝廷掣肘,清军军心涣散,战力可想而知。
不久后,中法和谈破裂,法国人立马翻脸发难,打响了中法大战的第一枪……
02 溃败
光绪九年 (1883年) 十二月十四日,越南山西城外,红河江堤炮台。
开花炮弹如同雨点般倾泻而下,顷刻间,土石肆意飞溅,惨嚎声不绝于耳。
在法军海军舰炮和陆军火炮的联合轰击下,江堤炮台陷入一片火海,瞬间被遮天蔽日的烟尘所笼罩,整座炮台好似要被轰碎了一般。
守备清军哪里见过如此猛烈的阵仗,在巨大爆炸声的加持下,人人心惊胆寒,争相寻找掩体躲避,几乎无人还敢发炮还击。
刹那间,一发炮弹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刚好钻进了一门火炮的炮口,立刻将该炮炸得四分五裂,而躲在炮后的数名清军则当场殒命,血肉横飞。
这样不可思议的一幕终于摧毁了守军最后的心理防线,亲眼目睹惨状的几名清军发疯似的喊叫起来,向山西城池方向夺路而逃。
领头羊的出现令守卫江堤阵地的清军彻底丧失抵抗意志,纷纷丢弃炮台,一哄而散。而随着这一次溃败,清军失去了山西城外的最后防线,不得不悉数退入城中。
山西之战是中法焦点战役,防守一方由三千黑旗军、一千五百清军以及两千越军构成,人数超过六千,作为进攻一方的法军人数也在五六千左右,双方兵力可谓旗鼓相当。
谁成想,清军在外围战斗中一败再败,最终不得不龟缩城内,这样的战况显然在清军诸将的预料之外,而对法作战屡战屡胜的刘永福更是怒不可遏,为此大发雷霆。
江堤炮台及阵地与城池高度相当,一旦丢失必然威胁山西城,无论如何都要夺回来。于是,唐景崧与诸将议定,决意组织敢死队,夜袭法军,夺回江堤防线。
为鼓舞士气,唐景崧开出高额悬赏,首登堤者赏守备花翎!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官兵因此士气大振,人人奋勇争先。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是夜月明如昼,清军偷袭不利,虽冒死冲锋三次,但均被法军击退。
一场夜袭,非但没能夺回江堤防线,反而再次大挫己方锐气。 士气往往是此消彼长的,清军屡战不利,法军则是越战越勇。
十六日,斗志高昂的法军开始大举攻城。
法军主帅孤拔采取佯攻北门,实则主攻西门的策略,战斗迅速进入白热化。 法军阵地枪炮齐鸣,山西城内细弹雨落,洒遍内城,炮弹着地开花,无处躲避,以致妇孺惊哭,满空鸱鸣。
战至下午,各处守军虽顽强抵抗,但伤亡亦十分惨重,最惨烈的西门战场更是到了城崩楼毁,无立锥之地的困境。最终,守军开始溃败下来,就连战斗意志最强的黑旗军也陆续撤离阵地。
兵败如山倒,各路人马悉数溃散,乱成一团,部分越军为求自保,甚至不惜临阵倒戈,将枪口对准中国友军。而此时的清军早已自顾不暇,上万兵民从南门疾驰而出,向兴化亡命奔逃。
十七日,山西宣告失陷,一城物资尽落敌手。
法军攻克山西后,一路乘胜追击,又接连攻取北宁、太原、谅山、朗山等地,清军一溃千里,战火遂迅速蔓延至中越国境线。
关于清军的一败涂地,原因是显而易见的。除清军将帅普遍消极备战外,兵员素质低下、武器装备落后、战前训练不足都是酿成惨败的重要因素。
桂军、滇军仓促出关,所募新兵人员虽多,但尽是些乞丐、游民、地痞一类的乌合之众,战斗力十分有限。
此外,清军武器与战法也与法军存在严重代差。李鸿章对西方军队颇有研究,他曾总结道: 「法军均配备后膛快枪,操练娴熟,并搭配轻型火炮部队成军;在毗邻江河之处,军舰舰炮又可以与陆军形成夹击之势,这便是西洋用兵的固定战法。反观滇、桂各营后膛枪数量少,且缺乏弹药,疏于操练,加上重炮更是少之又少,这样的情况下,清军只能靠近战肉搏取胜……」
实战确如李鸿章所言,哪怕是最英勇的黑旗军,面对法军的枪林弹雨也只能拿人命去拼,待贴身后方才有可能克敌制胜。但每次作战,法军枪炮几乎不会中断停歇,要想冲锋近身,难度可想而知。正因如此,在巨大伤亡下,清军往往一战即溃,只有撤退逃跑的份。
相较李鸿章而言,作为对手一方的法国人或许看得更为透彻: 「清国为它的傲慢和愚昧无知所蒙蔽,对来自南方的报告都很乐观,把形势说成对己方一片大好,把总督们看成伟大的军事家,把修筑的街垒说成是坚不可摧的强大阵地,把买来的武器说成是先进的利器,把匆忙集结起来的队伍说成英勇善战的部队,把地方军民说成仇视我们的力量,把我们个别部队的处境描绘成十分危险。」
如此这般,清军短时间内丢城失地、节节败退,也就不奇怪了。
03 洗牌
光绪十年 (1884年) 二月,北京紫禁城。
山西、北宁等地败报频传至京,兵败如此迅速,举朝哗然。
就连十三岁的光绪皇帝载湉也深感愤恨至极,不禁大骂 云南巡抚唐炯、广西巡抚徐延旭等前线将帅「一经遇敌,不能固守,昏聩已极」。 清廷立刻下诏,将唐炯、徐延旭革职问罪。
对于这样的惨败,言官们显然更加怒不可遏,在他们看来,战败的罪责又岂是唐、徐二人就能担待得起的。于是乎,大清朝堂再次迎来一波弹劾风暴。
三月八日,国子监祭酒盛昱向朝廷启奏,点明弹劾张佩纶、陈宝 琛、李鸿藻等人举荐唐、徐二人存在失察之责,而恭亲王奕䜣、军机大臣宝 鋆、景廉等人一味怠职,亦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同时,盛昱恳请朝廷惩办相关人等。
而看完盛昱的奏折,身为帝国最高统治者的慈禧太后满意地直拍大腿,好家伙,等的就是你了!
实际上,慈禧对奕䜣一党的分权行径早已忍无可忍,只不过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来打破当前的政治格局,此番对法战事失利可谓是天赐良机。
当山西、北宁失陷后,慈禧就开始借题发挥,在朝议时多次敲打奕䜣及其他军机大臣。她时常抱怨道: 「 边防不靖,疆臣因循,国用空虚,海防粉饰,不可以对祖宗。」 这下好,盛昱等人的弹劾好比瞌睡递上了枕头,正好给了慈禧一个绝佳的由头。
△ 恭亲王奕䜣
三月十三日,清廷下诏,训斥奕䜣等人「 始尚小心匡弼,继则委蛇保荣,近年爵禄田崇,因循日甚,每于朝廷振作求治之意,谬执成见,不肯实力奉行」,继而将奕䜣、宝 鋆 、李鸿藻、景廉、翁同龢等人悉数去职。随后,慈禧命自己的妹夫醇亲王奕譞接替奕䜣,负责军机处和总理衙门的一切事务。
为了进一步坐实奕䜣等人的罪无可恕,慈禧在四月继续下发上谕,严惩战败的一众西南督抚边将。唐炯、 徐延旭判斩监候;总兵陈得贵、副将党敏宣于军前正法;其余溃兵败将亦按律从重惩治。
至于当初举荐唐、徐二人的
张佩纶、陈宝琛等几个知名清流刺头,慈禧也借机将其调任地方,眼不见为净。
慈禧操作完毕,激进的言官群体无不拍手称快,然而,也有一部分大臣为此忧心忡忡。
前方战事吃紧,如此严惩必将打破原有军事部署,更容易动摇军心士气,使抗法战局愈发不利。因此,各地督抚纷纷上疏劝谏,请求朝廷法外开恩,给唐炯等败将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山西巡抚张之洞认为: 「法强华弱,初战失利并不奇怪,如果前线一败就将主帅逮拿,恐怕从古至今军营里就不可能有将帅了。」
四川总督丁宝桢是唐炯的老上司了,对唐炯的能力颇为认可,他在奏疏中写道: 「唐炯罪在当诛,臣不敢为之妄置一议。但他的才能确实有可用之处,臣不得不好好细陈一番……臣真正惋惜的是如今正是用人之时,而唐炯的才能确实可以一用。」
为保住唐炯
,从不对付的李鸿章和左宗棠竟也联名上奏,二人表示:
「滇军
本就军器不精,边兵未练,而唐炯到任也没多久,山西就丢了,这显然不全是唐炯的责任。如今朝廷既然
恩宥了岑毓英,当下又是朝廷下诏求才之际,像唐炯这样的人才,洋务虽不是他的长项,但他精通吏治,若朝廷开恩,能够宽宥录用,责令其将功补过,则他必能尽心当差办事。」
这一边,封疆大吏们保人保得起劲,而另一边,慈禧却是气不打一处来。很明显,各地督抚并没有体会到慈禧严惩唐炯等人的「良苦用心」,毕竟,宽宥了唐炯等人就相当于减轻了奕䜣党羽的过失,而此时的慈禧绝不可能给奕䜣留下任何翻盘机会。
数月之后,李鸿章、左宗棠们并没有等来朝廷对唐炯等人的赦免诏书,反倒是自己意外领到了来自慈禧的黄牌警告。
十二月,朝廷两次下诏,斥责李鸿章、左宗棠、丁宝桢三人为唐炯求情一事有夸张、冒昧之嫌,并分给了三人降级留任的处分。
越南战事失利的噩耗,经过慈禧一番乾坤大挪移,竟成为她进一步收拢权力、独揽朝纲的有力武器。
一番折腾过后,慈禧不但彻底清除了恭王一党的势力,而且顺带着脚踩汉臣督抚,掌掴清流刺头,将满朝文武收拾得服服帖帖,在此不得不佩服这个统治了中国近半个世纪的女人,在政治手腕方面确实有其独到的天赋。
慈禧将内政收拾的妥妥贴贴,但法国人可不是能够轻易拿捏的软柿子,中法战争才刚刚开始,慈禧对外则是一筹莫展。
初败之下,举国震惊,这也让本已平息的战和之争再度兴起……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