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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第五天,我又偷跑出門開鐘點房了

2024-02-15情感

*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文|肖楚舟

當幾小時房客,家庭生活的休克療法

是的,大年初五,回家第七天,我又忍不住出來開鐘點房了。大年初五是南北民俗裏接財神、送窮神的日子,我選擇去鐘點房花兩小時穩住自己的心神。

別誤會,這個春節我家過得風平浪靜。我沒有和父母爭吵,也沒有高強度的彩衣娛親,沒有親戚來我家串門,也沒人對我催婚催育。 我只是想要出門靜靜,獨自待待,度過一段無需對任何人解釋「我在做什麽」「我為什麽要這樣待著」「我要這樣待到什麽時候」的時間。

【歡樂頌】劇照

近兩年,我養成了每次回家都開鐘點房的習慣。說來奇怪,十多年前幹柴烈火的年紀,我對鐘點房裏的草草了事嗤之以鼻。三十歲後,過去看不上的鐘點房卻成了我的避風港,像一份大人生活遲來的禮物。

當我一次次沈湎於鐘點房提供的片段式寧靜,也在一次次問自己:我,一個在大城市有獨立住所的成年女性,為什麽好不容易回了家,還必須在鐘點房待一會兒? 鐘點房究竟有什麽比家裏還好的地方,能解決我哪部份得不到滿足的需求?如果放松和寧靜不再是「回家」的應有之義,我們在家庭生活裏到底獻出了什麽,又得到了什麽?

鐘點房指的是以小時計費的客房,和全日制售賣的客房不同,一般從中午或下午開始計時,服務時段從兩小時到四小時不等。對酒店來說,鐘點房可以填補空白時段、提高客房利用率。對客人來說,鐘點房總價便宜、來去靈活,能滿足各式各樣臨時性需求。

【無與倫比的美麗】劇照

開鐘點房需要過硬的心理素質。出門的時候,理由要找得小心,剛好能對上兩三小時的時長。比如去咖啡館寫稿,去和朋友吃飯,或者去給車子做個保養。畢竟你很難跟朝夕相對的家人解釋,為何無緣無故要幹出開鐘點房這麽「不正經」的事情。

出了家門,進了酒店,還要和隱形的刻板印象對抗。如果你開過鐘點房,一定會發現前台帶著一種粉飾太平的冷淡,仿佛把「我不關心你是來幹什麽的」寫在臉上。但在房卡遞過來的時候,前台往往會輕描淡寫地加上一句「有訪客要登記」。這種時候,我會有點驕傲地宣布,「我沒有訪客」。 是的,我開房只為了做些一個人愛做的事。

2019年千嶼酒店釋出的一份【小城青年開房圖鑒】顯示,在酒店鐘點房的消費人群中,21-30歲使用者遠遠高於其他年齡段,預訂占比高達56%;其次是31-40歲年齡段使用者,預訂占比為24%。這符合鐘點房在大眾想象裏的主要用途:在家庭之外的場所解決生理需求。因此報告方得出一個結論:30歲後,你可能不再需要鐘點房。

【假面飯店】劇照

這個結論可能有些武斷。去年微博有個問題引起討論,「鐘點房都是給什麽人用的?」這個問題看起來有點明知故問——不就是給幹柴烈火的男男女女用的嗎?評論區的答案卻五花八門,幹什麽的都有。 把話一說開,大家發現鐘點房已經不是屬於某個年齡段或者一小撮人的特殊場所,而成為一個哪裏需要哪裏開的萬用零件,甚至能在滿足生理需求之余提供心理撫慰。

總結起來,鐘點房主要用來解決那種雖然可以憋一憋、但即時滿足會很爽的生理需求:睡覺、洗澡、上廁所。行蹤不定的差旅途中,日程間隙的兩三小時空檔可以去鐘點房打個盹;逛街累了,去鐘點房睡一覺、充個電接著逛;在路邊攤買了太多小吃,拎著大大小小的袋子開個鐘點房坐著慢慢吃;走在路上鬧肚子,開個鐘點房能讓你心無旁騖地解放腸胃。鐘點房可以是臨時的餐廳、臥室、衛生間,仿佛把家的零件隨身攜帶。

【煙火人家】劇照

另一面,走進鐘點房,意味著你此刻其實並不想回到真正的家裏。評論區裏面,許多有家有口、心無邪念的中年人贊美著鐘點房的包容,稱它是最好的解壓方式。一位哺乳期的母親,會在餵完奶的午後把孩子交給婆婆,自己偷偷溜出去開間鐘點房睡覺。一個大齡單身女青年,因為在家點外賣會挨罵,幹脆開個鐘點房出去痛快地點了一下午外賣,留下一桌空碗空盤,揮揮手不用洗一個碗。

有人不解,哺乳期的媽媽等孩子睡了就可以在家休息,幹嘛要多花錢出去睡覺?好不容易回家的上班族,為什麽不想念家的味道,還要上趕著出去吃不健康的外賣糟踐身體?

【82年生的金智英】劇照

他們不懂,鐘點房解決的就是這種「不正確但很正常的個人需求」。 家的運轉規則是一切「正確」的集合體,而「正確」和「愉快」往往是不等價的。我們很難在家庭內部照自己的方式生活。現在想想,大家選擇在鐘點房做很多無聊事,某種意義上都像在和自己「偷情」。想在馬桶上蹲半個小時,想失聯,想昏天黑地地打盤遊戲,想點一桌垃圾食品,想在床上倒立。鐘點房能給你三小時做自己主人的時間,沒人能審視你,要求你,也沒有後果。 鐘點房發生的事情,只留在鐘點房。只有徹底躲出去,才能剝除掉自己在家庭中承擔的角色,放心大膽地做個無人關心、也不關心別人的人。

「外包」需求,每個人都需要一間鐘點房

英語裏面和「鐘點房(hourly room)」常常聯系在一起的有兩個詞,一個是day-cation,一個是micro stay。 Day-cation聽起來有點像去年流行的「gap hour」,都是精疲力盡的都市人在手指縫裏擠出來的一點自我安慰。 Micro stay更強調碎片感,我們的生活被許多身不由己的日程切割成小塊,以至於擁有兩三個小時的私人時間,也成了一件值得專門命名的特殊活動。

住鐘點房的人,不講究房間的品質。它最好只有最基本的功能。畢竟人們只在這裏片刻安放自己,不需要奢侈裝潢帶來的溢價。能洗澡,馬桶能沖水,能睡覺,有通暢的wifi,外賣可達,足矣。 它的簡陋、隨意和似有若無的隔音,正好能讓我們感覺到自己的一切社會角色都被抹除,不承擔任何責任。

我前兩天和一位老朋友約著吃午飯。兩個人平時不在一個城市,過年回老家才能見面。吃著吃著兩個人都困了。我們百無聊賴地在商城裏溜達了兩個小時,陷入尷尬的沈默,但誰也不提回家。我忽然說,最近我總是借著和朋友聚會的機會開個鐘點房在外面睡兩小時,因為在家太拘束。她眼睛一亮,「對啊,我們倆去開個鐘點房躺著吧」。那個提議因為她沒帶身份證而失敗了,但回想起來,那是我們那一天最快樂的時刻。

【二十不惑】劇照

我從小到大都有自己的房間,父母也算是開明,並且隨著我年齡漸長越來越放寬對我的要求,但是我依然時不時想出去開鐘點房。因為長年累月在家庭環境下鍛煉出來的生存本能,讓我無法在家裏毫無心理負擔地躺著刷劇、光腳走路、或者大冬天喝冰美式。

家中的房間就像飯桌上的一只盤子。看似不同的菜裝在各自的盤子裏,涇渭分明,但每個盤子都是敞口的,人人都能不定時地伸進筷子來攪一攪。哪怕我三十出頭了,如果我光天化日之下鎖著房門待在自己屋裏,我媽也一定會在上廁所的途中來摸一把我的房門,然後自言自語一句「還鎖門呢」,再理所當然地轉動鑰匙,探進頭來看看,像是要確保她的女兒沒有變成甲殼蟲。

隨著都市生活原子化,每個人都有了一套量身客製的「獨活方法」。越來越多個人生活裏的「人之常情」,一旦回到緊密的家庭結構內部就成了和性生活一樣不大好擺在台面上說的事情。如果你非要照自己的意思幹,那很可能獲得一頂不顧全大局,不懂人情世故,不識好歹的大帽子。在追求團圓和諧的春節期間,平時各自生活的家庭成員不得不同處一室,這類矛盾顯得格外突出。

大年二十九的晚上,我的一位朋友把我在北京的家當成了鐘點房。她是最敢於和原生家庭作鬥爭的那一類人,甚至可以毫無心理負擔地拒絕回家過年,已經這麽幹了三四年。這份勇猛在她母親突然到訪北京的那天崩塌了。她借口加班,在大年二十九的辦公室從下午兩點待到淩晨兩點,思索十二小時的結果是拎起包去了我家,在我那連鐘點房都不如的雜亂房間裏甜甜地睡了一覺,才有勇氣和體力回家和母親共度除夕。她說得理直氣壯,「我媽在我家,我怎麽睡得好呢?」

【流金歲月】劇照

開鐘點房的人心裏很清楚,三四個小時之後就要回家。鐘點房的體貼之處就在這裏:你不會因為離家太久而愧疚,家人也不會在三四個小時內就懷疑你的行蹤。問題是,本應是港灣的家,為什麽總是這樣令人疲憊?

尋根溯源,鐘點房的風行,就是將家庭生活內部無法滿足的個人欲求進行外包處理。 在【結婚由我】這本書裏面,上野千鶴子和水無田氣流兩位社會學家談到日本婚戀觀的變革,不約而同想到了日本的「愛情旅館」。將鐘點房文化發揚光大的正是發明了「愛情旅館」的日本人。出生於「團地時代」的上野千鶴子,目睹了20世紀70年代日本年輕人的婚戀生活變遷及「愛情旅館」的興起。在性解放運動蓬勃興起,都市生活成本急劇上升,生活空間極度逼仄的背景下,年輕人的結婚年齡推後,大量與父母同居。大家既不舍得放棄上一代人提供的物質生活基礎,又想滿足個人欲望,兼具明目張膽和偷偷摸摸色彩的「愛情旅館」應運而生。

上野千鶴子認為,「愛情旅館」是都市生活的產物,它給了大家一個權宜之計,讓性生活可以在家庭之外用外包方式解決。用類似的邏輯來解釋當下鐘點房功能的泛化也是成立的,我們在鐘點房裏外包一切在家庭生活裏磨滅的個人欲求。換言之,個人欲求和家庭幸福是不能兩全的。

【去有風的地方】劇照

托爾斯泰有篇不大知名的中篇小說叫【家庭幸福】。一個女子為母親奔喪,回到闊別六年的鄉下老家,和童年的老相識重逢、相戀、結婚。托爾斯泰用她的第一視角,講著她對傳統家庭關系的重新領悟。「說來可笑,雖然我在這些人中間生活了十七年,可是我對他們的了解比對我從未見過的外人還要少;我一次也沒想到過他們跟我一樣,也有愛情、願望和煩惱。……難怪他說人生只有一種確鑿無疑的幸福——就是為別人而生活。」抱著這樣崇高的家庭觀,她走進了婚姻。

好景不長,激情四射的愛情和平淡家庭生活之間的巨大落差讓女主角渾身不得勁。她開始刻意「自苦」,好體現出自己為家庭幸福做出的貢獻。「他比我更早就看出了我的這種精神狀態,建議我進城去玩玩;可是我求他別去,別改變我們的生活方式,別破壞我們的幸福。我確實很幸福;可是使我痛苦的是:這種幸福用不著我花菲什麽氣力和犧牲,而我卻多麽痛苦地希望付出代價和犧牲啊。」

【82年生的金智英】劇照

最後,夫妻倆還是決定去彼得堡的社交圈子裏找找樂子。 起初一切看起來都挺好,丈夫犧牲了自己寧靜的鄉村生活,妻子在社交場上扮演他的完美妻子,也靠個人魅力在社交圈擁有了自己的姓名。 終於有一天,妻子扭捏著說她想去參加一場達官貴人雲集的舞會,但假如丈夫急著回鄉下她也可以放棄,一向通情達理的丈夫終於無法忍受,用嘲諷的口吻硬逼著她去。 兩個人大吵一架,「那又怎麽樣! 你犧牲(他特別著重地說這兩個字),我也犧牲,這再好也沒有了! 這是在比賽寬宏大量。 還有比這更好的家庭幸福嗎? 」妻子氣得哭了出來,因為丈夫刺穿了一個殘酷的事實: 想做自己,還想擁有「家庭幸福」,裏外都要好,只會裏外不是人。

借托爾斯泰的口說,家庭是一個「為別人而生活」的地方。有願意付出的人,有能夠看見別人付出的人,才能湊出一場賓主盡歡的表演。但沒完沒了的「自我犧牲」「相互虧欠」「委曲求全」,人人都會精疲力盡,最後能維持表面和平已經是萬事大吉。

【82年生的金智英】劇照

故事最後,夫妻倆彼此原諒,決定不再追問家庭生活中的個體感受,只是淡淡緬懷過去,接受現實,「我們不要極力去讓生活重復,我們也不要對自己說謊了。謝天謝地,以前的焦慮和激動都沒有了!我們用不著再去尋找和激動了。我們已經找著了,而且我們已經夠幸福的了。」

托爾斯泰關於「家庭幸福」的回答聽起來有些敷衍老套,沒人能在家庭生活裏「做自己」。不過,在一代代年輕人前赴後繼的鬥爭下,情況似乎有改善的可能。今年春節出現了一個熱搜叫「回家住酒店」,講的是今年春節期間縣城酒店爆滿的現象。從大城市攜家帶口返鄉的年輕人,不再委屈自己住在沒有娛樂、交通不便、硬體欠佳的鄉下老屋。他們勇於拒絕形式化的團圓,以自己的舒適感優先。 雖然開的不是鐘點房,但值此闔家團圓之際,人們居然能接受千裏迢迢回家卻不住在家裏,可見中國人傳統的家庭觀念正在松動,朝著松弛、舒適、尊重個人空間的方向發展。

雖然不能永遠住在鐘點房,但我衷心期待未來的某天可以大方對家人說出「我出去開個房」,那已經是令人潸然淚下的家庭生活變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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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樹樹 / 稽核:楊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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