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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讀 者：Shannon
伴隨著考研落榜，我的大學生涯正式落下帷幕。幸運的是，學校通知我雖然全日制沒有希望了，但分數還算可觀，如果我願意，能調劑到非全日制讀在職研究生。 就這樣，我將大學四年塞進28寸行李箱和一個巨大收納袋，來到廣州，開啟了邊讀書邊工作的新生活。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私企，每月到手5500元，帶著非985、211大學學歷的自卑，拿到這個薪資已經比較滿意。 第一件事是在離公司地鐵20分鐘的小區租了間8平的臥室，1500元。一年半後，領導還算器重，漲薪到7500元，我便在離公司步行10分鐘的小區重新找了間合租房，房子在市中心邊緣，交通很便利。這次搬家房租漲到了2200元，我的房間將近大了一倍，15平，陽光很好，臥室裏除了一張床和書桌，還能放下一個小沙發和一張小茶幾，這是令我非常欣喜的，讓我除了「活著」，好像還多了些「生活」。我會精心裝扮這個小房間，比如放置一盆小綠植，在儲物架、書桌上放上喜愛的小玩偶和樂高，房間門口鋪上寫有「歡迎光臨」的地毯。我開始嘗試下班後自己做做飯，可能是一碗簡單的面條，也會讓我覺得「我好像過得還不錯」。
就在我認為生活開始越來越好的時候，媽媽的一通電話打破了平靜。媽媽在電話裏語氣輕快，告訴我她準備和外婆開啟長達兩個月的「探親旅遊」。行程分為簡單的兩部份：第一個月去上海，看看在上海的表姐和表姐夫，順便逛逛上海四周；第二個月南下，來廣州看看我，順便逛逛廣州四周。聽著媽媽愉悅的聲音，我知道她想我了。因為家裏離得遠，機票車票不便宜，加之大四考研，工作沒有那麽長的假期，近兩年我只有春節回家，回去也只能陪他們十天半個月，這次終於能來陪我一個月。
我應當是開心的才對，但是抑制不住的慌亂掩蓋了開心，身上的每一個器官仿佛都在說：我還沒有準備好。 我也曾想過等過幾年條件更好了，接家人來我生活的城市居住，那時候我會在有煙火氣息的地方整租一個三室一廳。而現在，小房子我自己住剛剛好，再加兩個人肯定會很擁擠，媽媽和外婆會不會住得不舒服？我應該怎麽跟室友開口征得同意？我應該帶她們去哪裏玩？白天我上班的時候她們自己出門能不能找到路……
思考了兩天後，我跟媽媽建議，我找一個家電齊全且能短租一個月的房子，我們一起去住一個月，這樣能舒服一些。 媽媽則表示，這次來廣州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幫我改善改善現在的生活環境，不必要如此麻煩，否則還不如不來。 這個想法也只好作罷。
一周後，媽媽和外婆的「探親之旅」開始了。
第一站，上海表姐家。表姐已經結婚三年，跟姐夫在郊區有一套兩室一廳，房子雖然不算大但非常溫馨。媽媽和外婆過去便主動承擔了所有家務和日常開銷，按媽媽的話來說，就是「知道你們年輕人在外打拼很辛苦，我們這次就是專門來送福利的！」表姐和姐夫的工作比較靈活，有更多時間陪在媽媽和外婆身邊。姐夫經常騎著電動車載她們去兩公裏外的菜市場選購，媽媽在電話裏給我說：「等我們過去了，你也不用吃外賣了」。
我也匆匆開始了迎接準備工作：購入一張一人睡的折疊床，計劃我睡折疊床，媽媽和外婆睡大床；提前看好附近的農貿市場；做好周末、節假日遊玩攻略；挑選幾家好吃的飯館；跟室友們打好招呼，保證錯峰使用衛生間，不單位大家上班出行；跟領導打好招呼，爭取這個月少一些加班……
因為媽媽和外婆都暈機，我提前給她們選定了周六下午到的火車，約了兩個好友一起幫忙接車，也想給媽媽證明，我並不是一個人在這座城市漂泊，有不少朋友一起相互照顧。 奈何天公不作美，一聲雷鳴讓我本就緊張的心更加慌亂，作為北方人，媽媽和外婆出門沒有帶傘的習慣，從下火車到出站口，有一小段路程沒有遮蔽。緊張之時看到兩位善良的小姐姐撐著傘帶媽媽和外婆走了出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世上還是好人多！
急急忙忙打了出租車，來到提前預定的餐廳——本地同事推薦的一家粵菜館，也是我最喜歡的粵菜館。抱著絕對不會踩雷的心態，點了幾道我認為很好吃的粵菜，正式歡迎媽媽和外婆的到來。「我有點吃不慣」，外婆的六個字仿佛坐實了我之前的種種擔憂，我有點慌了神。媽媽連忙解釋道，可能是坐了太久的火車，本身胃口不好，再加上下雨空氣更加濕熱，外婆還沒有習慣。外婆沒有吃幾口，只是喝了些湯。第一餐終於結束了，在回出租屋的路上，外婆對我說：「難怪你這麽瘦，你沒有你姐會吃，你姐可會找好吃的東西了。」 我強顏歡笑地應和，其實心裏已經碎了。我知道外婆是關心我在這沒有吃好，但是在那一刻，我只覺得沒有照顧好她們。
表姐確實比我會跟家人相處。我自詡與表姐是完全兩種性格的人，我是付出型人格，非常在意別人的看法，比如跟朋友在選擇吃什麽晚餐的時候，我會先問對方的看法，即使對方選擇了我不太愛吃的東西，我也非常樂意跟隨，如果對方吃得不好會更令我難受。而表姐善於安排，她會定好自己想吃的東西，然後極力勸說朋友一起去吃。因此從小到大，表姐顯得更加有主見，而我更多是跟隨者。這可能也加重了家人對我的印象——既不會吃，也不會玩。
接下來的日子我愈加小心翼翼，但結果依然是不盡人意。
媽媽看到合租的房間明顯錯愕了一下，接著立刻安慰我：別看房間不大，要啥有啥。之後又補了一句：我女兒真辛苦。媽媽擔心我睡得腰酸背痛，力爭自己睡折疊床。我晚上久久不能入睡，看著媽媽縮在旁邊的折疊床上，愧疚不已，感覺媽媽跟著我過了苦日子，想到這，鼻子便酸了。
廣東確實太熱了。剛來的頭三天外婆堅持不開空調，擔心會吹感冒，廣東這個天氣不開空調確實難以生存。開了空調害怕外婆感冒，不開害怕外婆中暑，在堅持了三天不開空調的「難民」生活後，媽媽趁外婆不註意偷偷開啟了空調，外婆感嘆：今天的溫度倒是挺舒服的。媽媽對我會心一笑：有時候不用征求外婆的意見，先斬後奏，讓她先嘗嘗甜頭，自然就會放棄傳統想法。跟媽媽和外婆蝸居在合租屋的日子我終於吃上了家常飯。但合租房終究是不方便的，因為共用一個冰箱，沒有太多位置留給媽媽放菜，對於平時一買一大兜的「豪爽」媽媽來說，突然過上了胡蘿蔔就買一根、馬鈴薯買三顆的「精致」生活。合租房的廚房和客廳沒有空調和風扇，在悶熱的空氣中開火做飯，讓本來就怕熱的媽媽每天一做飯就出一身汗。 我也過上了下班一回家就能吃到熱乎飯的好日子，甚至還特地買了飯盒中午帶飯吃，但每每看到媽媽一身汗在廚房忙碌，心裏便不是滋味。
媽媽和外婆是傳說中的社交悍匪，她們可以迅速找到與陌生人的共同話題並立刻熟絡起來，而在合租房中，這樣很有可能會「越界」。 跟現在大多數的年輕人一樣，我和合租室友們都很註重「邊界感」，在這一畝三分地裏也要保護好自己的私密。我們並無什麽交流，平時在公共區域遇見了也只是點頭微笑，我能確定的只有她們各自都住在哪個房間，而她們自身的工作、生活情況全然不知，對於她們來說我亦是如此，這是我們之間不成文的默契。在媽媽和外婆來的第三天，迎來了第一個工作日。下班回到合租房後，我看見媽媽正在和其中一個室友一起共用廚房做飯，我很詫異，同時也有些擔心媽媽打破「邊界感」會不會令室友不適。晚上吃飯時，媽媽向我介紹了我的三個合租室友分別是哪裏人、從事什麽工作、每天幾點上下班、她們所在行業發展前景好不好、有沒有物件……我驚訝媽媽除了一起做飯的室友，怎麽問到其他兩個室友的，媽媽說平淡道：「她倆今早沒上班，我們聊了半小時」。我住了半年都不知道的資訊，媽媽來了三天內盡數掌握。
時間過得說快不快，說慢也不慢。 外婆最終因為飲食不習慣、氣候不習慣、住得也不舒服決定提前十天返程。路上我給媽媽說，如果你們再晚來兩年就好了，說不定我能換個大一些的房子，自己住，你們來了也方便。媽媽說，外婆眼睛快看不見了，她想趁著還能看到點東西，多看看你們。我強忍眼淚，在她們進站的那一刻才落下，我成長的速度還是沒有趕上外婆老去的速度，說不氣自己是假的。回到合租房，拉開窗簾，陽光灑在床上，小房間在媽媽的打理下幹凈整潔，顯得更大了，但也顯得安靜了。一個人住終究是孤獨的，也是輕松的。
其實作在想想，我之所以害怕家人來探望，最過不去的還是自己心裏那關。
過不去自尊心的關。小時候，爸媽說我很懂事，從來不會主動給爸媽提需求，不會像其他孩子那樣為了買玩具在地上打滾哭鬧；上學了，爸媽說我很自覺，學習從來不用他們操心，連報物理補習班都是自己提出來的；工作了，爸媽說我很努力，自己一個女孩子在外打拼，從不問家裏要錢……我在家人的誇獎和鼓勵下長大，習慣於向他們展示自己好的一面。我擔心家人看到我擠在一個小出租屋裏，覺得我過得並不如意，擔心他們說「你從小到大都挺優秀的，怎麽現在過成這樣」。但其實爸媽並不會這麽說，不論是在我面臨大考睡不著覺的時候，還是他們得知我加班到晚上11點的時候，爸媽都會說：「不要把自己搞得太累，我們希望你健康快樂就好」。
過不去理想和現實有差距的關。我希望自己能給家人一個更好的生活，至少來到我所在的城市能吃喝不愁，住得舒服，想去哪玩就去哪玩。 但現在發現，我賺錢的速度遠遠趕不上家人老去的速度。這種理想和現實的落差讓我害怕，家人不在身邊的時候，我還能自欺欺人，當家人真的來到我身邊，我只能硬著頭皮去面對落差帶來的恐懼。
我知道，我最需要調整得是自己的心態。
如今，離媽媽和外婆第一次來廣州已經過去了兩年。這兩年期間，我又換了房子，實作了從合租到自己整租一室一廳的跨越，代價是上班通勤時間久了，房租更貴了。為了能在家人突然提出來廣州看我的時候不像上次那麽慌亂，這次換房專門挑選了廚房設施完善、客廳有沙發床的房子，肯定能比之前的合租房舒服好幾倍。可難過的是，外婆去世了。沒有想到在廣州合租房裏相處的20天，是外婆去世前我們連續一起生活最長的時間，也正是這20天，成了我想念外婆時經常會回憶起來的日子。
我確實本末倒置了。自尊和落差帶來的恐懼讓我過度關註了可能發生的問題，實則這些問題也並無大礙。 飲食不習慣，就多帶她們吃喜歡的家鄉菜和杭幫菜就好；房間太小，我可以和媽媽輪流睡折疊床，我們可以擠在一張床上打撲克；廚房沒有空調，我可以在媽媽做飯的時候搬風扇出去給她吹……就連擔心媽媽和外婆打擾合租室友的生活，也是多余的擔心，自從媽媽和外婆走後，每年過年其中一個合租室友都會給我發訊息，讓我轉達對媽媽和外婆的祝福。 想通這些問題後，我好像從自我精神內耗中抽離了出來。
我自認為已經完全調整好了心態，克服了這些不安和緊張。直到又接到了媽媽的電話：你爸很快就退休啦，我們準備九月份去廣州陪你一個月，順便帶你爸旅旅遊。聽到後，我的心跳迅速加速，熟悉地緊張感又來了……
看來心態真是一個很難調整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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