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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最好的動物園裏,他們為離去的動物寫訃告

2024-05-14情感

*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想象當中,和動物相處總是能為人帶來治愈。然而飼養員的日常,既要敏感地觀察和捕捉到動物的需求,又要面對突然而至的死亡。每個因向往而走入這個職業的年輕人,都要面臨一場復雜的考驗



主筆| 丘濂

攝影| 黃宇

迎接「本土區」的冬天

2023年11月初,南京在我剛到時還可穿單衣,卻在兩場雨後,白天溫度跌到10攝氏度左右,透著一股南方初冬潮濕陰冷的氣息。我見到南京紅山森林動物園飼養員張曉桐的這天,她本應該休假,因為天氣驟變放心不下動物,還是一早就趕回去上班了。她所在的「本土物種保育區」(下文簡稱「本土區」),有兩只亞洲小爪水獺剛剛進行了繁殖。「一般來說,10攝氏度的天氣就是水獺籠舍需要加溫的界限,已經提前安排好了加熱的巢箱供它們選擇。一個是要看看新的巢箱它們會不會用,另外水獺在繁殖和育幼期間,喜歡用更多的幹草來‘絮窩’,也要看這會不會使得巢箱溫度過高,影響小水獺的成長。」

進入11月,本土區的日常工作有一部份便和過冬的準備有關。紀念品商店裏,「十一月限定」的明信片上畫的是刺猬和狗獾冬眠時呼呼大睡的樣子。飼養員辦公室的白板上寫著「平安過冬」「平安冬眠」「火德星君保佑」,這是飼養員們最樸素的願望。「像是本土區的兩棲爬行類動物和水獺,它們的過冬環境都涉及持續通電加溫,就會有更高的用電風險。而即將冬眠的動物,需要讓它們補充足夠的能量,以滿足冬眠過程中的消耗。」張曉桐說。 這段時間都需要飼養員們特別留意用電狀況,以及安排好動物的食譜。

在南京紅山動物園的野生動物救助中心,幾位工作人員在檢視動物的恢復情況

本土區是紅山動物園最具有實驗性的一個展區。這裏不關心異域和遠方,只關註身邊,展出的是江蘇本地以及長江中下遊平原這個地理位置上,過去、現在甚至未來生活過、生活著和可能生活的物種。大陸第一個為本土物種專門設立展區的是上海動物園,第二個就是這裏。即使這些動物就在我們身邊,城市裏的人也對它們所知寥寥,有的物種已經瀕臨消失,人們還渾然不覺。已經很少有人知道,魯迅【故鄉】中閏土刺的猹就是亞洲狗獾,它其實仍然相對廣泛地存在於本地鄉間;也很少人知道,獐子曾經很喜歡生活在周邊的濕地,濕地被人類開發占用,它們被迫退居到了山地森林;更是幾乎沒有人知道,這裏展出亞洲小爪水獺其實只是一種不得已而為之的替代——江蘇本來大量有的是歐亞水獺。 隨著盜獵和環境變化等原因,它們基本不見了蹤影,動物園只能借助展示另一種生活在雲南和海南的亞洲小爪水獺,來講述它們在野外遭遇的困境。

本土區的實驗性還在於它不僅展示動物本身,還展現了一種它們和環境之間的關系。 在別的展區,往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動物,而在這裏,給人第一印象的則是環境,接著才是在環境裏展示自然行為的動物。比如獐子展區,模擬搭建了鄉村民居和屋前的一片濕地,真實地復原了過去獐子生活的場景。濕地的水中,種植的都是鄉下水塘裏常見的水生植物。於是遊客有時能看到獐子在水中覓食,將兩只前腿泡在水裏。豐水期它們會吃漂浮在水面的荇菜,枯水期則去吃水下裸露出來鱗莖的馬蹄和慈姑。看到這樣的景象,遊客會感到仿佛就置身於野外,也會觸發思考:當濕地沒有了,獐子又該去哪裏獲得食物呢?

彭培拉曾經擔任紅山動物園本土區的主管,目前在籌備新區的建設

本土區能有如此的展陳狀態,離不開紅山動物園在2019年邀請加入團隊的兩個人——一個是彭培拉,人稱「拉師傅」。 她曾經是廣州長隆動物世界的飼養員,來到紅山之後,在考拉館、獐麂坡、熊館都做過飼養員,在2021年10月本土區對外開放後成為這裏的主管,一直到2023年春天調去籌備新區的建設; 另一個是陳月龍,人稱「陳老師」,在北京野生動物救助中心和「貓盟」(一個以保護中國野生貓科動物為目的的環保組織)都工作過。 他是紅山動物園野生動物救助中心的負責人。救助來的本土野生動物如果不適合放歸,就會考慮在本土區進行展示,兩個部門之間一直有著緊密的合作。他們兩位「80末」,比1993年出生的張曉桐大不了多少,卻是她經常虛心請教的兩位「師父」。

陳月龍(右)是紅山動物園野生動物救助中心的負責人

張曉桐每天早上到了本土區,會先在展區裏巡視一圈。當遊客不多時,這裏同樣也是野生動物的舞台。每次她都很享受走過濕地展區時聽到的各種鳥鳴。為了對生物多樣性更加友好,濕地的水岸不是那種垂直硬化的岸邊,而是被修成了緩坡,很多鳥類都會在這裏洗澡和喝水。 雖然也已經在本土區工作了兩年,但她總在那個被自然打動的時刻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我竟然真的來到這裏當飼養員了!

一名「鏟屎官」的自我修養

張曉桐戴著一頂棒球帽,總是把它壓得低低的,好像是為了刻意降低一些在人群中的存在感似的。她剛開始說話時並不怎麽活躍,談到動物時才明顯有了表達的願望,眼睛也亮了起來。

來到紅山動物園之前張曉桐在本地小學當班主任,工作了五年。她還記得和孩子相處那些觸動心靈柔軟部份的瞬間,「班上的小女孩會去辦公室找我紮辮子,還有一個男孩子上課遲到了,我問他怎麽回事,他說是在幫卡在窗框裏的蝴蝶飛走」。但那份工作給她留下更多的是疲憊,總是要應付教學之外的更多工。最終讓她決定辭職的,是一次需要她去配合上級檢查的「表演」,學校讓她向學生傳達一些希望在迎接檢查時表現出來的東西,她認為那與事實不符,拒絕合作。

2021年夏天,送走了畢業班,張曉桐就遞交了辭職信。在家休息了兩個月,9月份的時候她來紅山動物園玩兒,逛了一圈感到心情舒暢,結果回家的路上就看到了公眾號在發招聘飼養員的資訊,冥冥之中仿佛接到了一種召喚。

「90後」張曉桐來到紅山動物園之前,曾是一名小學老師

「我想著和人打交道太累了,和動物在一起應該要單純得多。」張曉桐說。

張曉桐在準備面試時基本上看了網上關於紅山的全部資料——2021年初,紅山動物園因為疫情防控期間經營困難向外求助,進而媒體註意到了這是一家有想法的動物園,動物園逐漸「出圈」。張曉桐看到記錄飼養員日常的視訊裏,陳月龍把一只救助來的幼小狗獾抱在手中,用針管小心翼翼地推奶,要保持這樣的姿勢一個小時並且晚上無法睡整覺;還看到了彭培拉努力提升老年動物的生活品質,終於讓一只32歲的馬來熊在春天到來時,能夠在外運動場開滿油菜花的松軟土地上漫步。她心裏的念頭是:「原來動物園還可以這樣,我想和他們一起工作。」

一切都很順遂。張曉桐參加完面試,還沒走到動物園門口就接到了人力的電話,說中秋之後就可以入職上班了,就是她一心想去的本土區。

張曉桐大學的專業是日語,之後是參加了支教,喜歡和孩子們待在一起才選擇了教師的崗位。紅山對飼養員的背景專業沒有限制,只要他們表現出對動物事業的熱愛和誠意。因為即使是看似相關的專業,他們之前打交道的可能也只是家禽、家畜類的動物。對於圈養條件下野生動物應該怎樣來照料和管理,基本上都要從頭學起。

關於動物糞便的狀態,就是一個「新手」需要關註和記憶的重點。飼養員辦公室的墻上貼著一張紙,上面是對獐子糞便各種型別的描述:成顆粒散開、成顆粒不散開、成型有紋理、成型無紋理、不成型黏稠、不成型稀軟、稻草掛不住、噴射狀……每一種都暗示了動物所吃的食物和消化情況,飼養員需要把它們熟記於心。

紅山動物園裏的歐亞猞貍

張曉桐對動物糞便的狀態很敏感,因此及時填補了一次展區出現的漏洞。有一天她在打掃豪豬展區時感覺到有一種糞便很可疑,「豪豬的糞便是那種老鼠屎一樣一顆顆的,大一些的能達到大拇指的長度。我怎麽看面前的屎也不是豪豬的」。張曉桐把糞便的照片發到飼養員們的群裏征求意見,可誰都辨別不出其中細微的差別。她把展區仔細檢查了一遍,找到分隔豪豬和貉的「塑石」隔欄下有個小土洞,嚴密「監視」下,看到了有只貉中午分時從下面鉆過去跑到了豪豬那裏「閑逛」。這樣答案就揭曉了,土洞及時被堵上。

飼養員辦公室的白板最頂處,有陳月龍在本土區建設最初寫下的一句話—— 我們只做一件事:對動物好。 這是本土區每個人的信條。對於張曉桐來說,如何算得上對動物好,也是一個逐漸加深認知的過程。

她帶我去看黃鼬的展區,這萊恩置了一只叫作「妹妹」的救助來的黃鼬,是某一次下雨從熊貓館附近的山坡上被沖下來的。黃鼬也就是黃鼠狼,是一種喜歡生活在人類周圍的物種,幾乎南京的每個小區夜間都有它出沒,本土區的倉柯瑞也有過它的身影。因此黃鼬展區特別被設計成了一個生活中儲藏間的模樣。在張曉桐當飼養員的初期,她絞盡腦汁給這個展區帶來過各種改變。比如她在裏面掛了一本真實的、可以每天撕掉一頁的行事曆,為了讓遊客感覺到黃鼬就和他們生活在同一空間;她還在裏面懸掛了幹的大蒜和辣椒,這不僅是儲藏間會出現的東西,還可以透過和別的展區來定期交換,帶來別的動物的氣味,給黃鼬新鮮的刺激;另外她還嘗試過把小鼠藏在麻袋裏或是懸掛在草繩上,增加黃鼬取食的難度。

「那時候,我天天絞盡腦汁想著怎麽給展區做‘豐容’。」張曉桐說。所謂「豐容」,就是豐富動物園圈養動物的生活環境,讓它們像在野外一樣,擁有不同選擇的機會。但現在,張曉桐已經很少提「豐容」這個詞。她更贊同陳月龍的觀點: 豐容本就是融會在日常工作當中的。更重要的是能夠捕捉到動物的需求,並透過一個簡單的做法滿足它的需求,而不是做一個多麽花哨浮誇的裝置,其實只是為了感動自己。 陳月龍在每周的例會上分享過一個例子:給野豬帶來覓食樂趣的最好辦法就是撒一把玉米粒在場地裏,玉米粒隱藏在落葉之類的墊材之下,足夠野豬一通去找的了。這時候哪裏還需要飼養員再專門做一個復雜的取食裝置呢?

【嗨放派】劇照

「豐容的真諦,就在於給動物做出那些微小的但意義重大的變化。因為動物在野外,每天都會面臨新的變化,這裏長了棵草,那裏冒出來棵樹。」陳月龍這樣告訴我。

張曉桐給我講起她剛剛為水獺做的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正在育幼的兩只水獺最近很喜歡「絮窩」,她就琢磨著到底應該給它們提供些什麽材料。「動物園每天會配給兩種墊材,一種是幹稻草,比較柔軟,濕水後就軟塌塌的;另一種是羊草,要尖和硬一些,也不容易沾水。但你知道,如果水獺在野外,面對的是整個自然,一定不止這兩種材料。」於是她就觀察另外兩只還在外運動場的水獺,它們要迎接冬天也會有絮窩的行為。外場栽種有芭蕉樹、八角金盤、鐵樹等植物,她發現那兩只水獺對比它們大不少的芭蕉葉子情有獨鐘,時常會叼著跑來跑去。於是她就剪了一些幹枯的大芭蕉葉給育幼的那對水獺送去,果然它們馬上就開始用了。「尤其是那只公水獺,本來體形就比母的要小,要昂起頭來叼著巨大的葉子,但一直忙裏忙外,十分積極的樣子。」

紅山動物園裏的細尾獴

張曉桐描述飼養員是一份「上不封頂」的工作,因為永遠有事情都可以為動物去做,有心的飼養員更善於去觀察動物的需求。 「看上去好像就是餵食和清理糞便,其實每天我們做的根據動物的狀態不同都不一樣。這個不斷需要思考和變化的過程,有很強的挑戰性。」張曉桐說。它的滿足感就來自於動物的正反饋——為動物做了一件事,它能夠用上,並且用得開心,這本身就是一件激勵人心的事情。

經歷死亡是一節必修課

張曉桐在來本土區工作之前,對飼養員每天要做的工作大概都有了解,但唯有一件事並沒有心理準備,那就是如何面對動物的死亡。

第一次的死亡突然而至。2022年的時候,「妹妹」的籠舍裏還有一只叫「古仔」的黃鼬。張曉桐記得,那是8月份她生日的第二天,她一清早進籠舍沒有看到兩只黃鼬。「黃鼬本身是一種晝伏夜出的動物,我們推測它們可能躲在什麽地方睡覺,結果中午都沒看見它們出來。」張曉桐仔細檢查了一遍籠舍,發現分隔黃鼬和旁邊赤狐的「塑石」下面有個小洞。等到下午,在赤狐的籠舍裏出現了一具黃鼬的屍體。張曉桐確認後,推測是「古仔」經這個小洞進入到赤狐籠舍,引發赤狐的捕食行為,最終造成了「古仔」死亡。她分析是在這個過程中發出的聲音讓「妹妹」受到了驚嚇,所以躲藏了起來,直到那天很晚她才看到了「妹妹」的身影。

山動物園裏的赤狐

彭培拉回憶,張曉桐「她當場就哭暈在那裏了」。自責和悲傷混雜在一起,那種強烈的情緒讓張曉桐感到崩潰。本土區的許多動物,比如黃鼬、狗獾、鼬獾都會打洞,平時需要讓它們展現自然天性。張曉桐說她也會定期檢查那些已經存在的小洞的通路和朝向,「是不是再仔細一點就能發現這個問題了?」自己照料的動物在一個夜晚突然死去,她閉眼都是「古仔」被發現時的慘狀。

彭培拉比張曉桐經歷過更多的動物死亡。她在之前工作的動物園就有給死去動物寫訃告的想法,最終在紅山動物園得以實作。 2020年,她還在紅山的獐麂坡當飼養員時,有一只名叫「紫金」的獐子去世了。她征得園方的同意,在展區的入口處掛了一張淡藍色的過塑紙板,上面用短短一段文字介紹了「紫金」的一生。於是遊客們知道了「紫金」是一只「性格友善,沈穩,帶頭吃飯」的小獐子。

彭培拉喜歡一本名叫【動物園的生死告白】的小書,把它推薦給身邊很多同事。書的作者阿部弘士是日本北海道旭山動物園的一名飼養員。「動物園是與生死直面交鋒的地方,所以,動物園從不掩飾死亡。」書裏寫道。在旭山動物園,當有動物死去時,飼養員們會在它的房舍前擺上喪禮告示牌,並將死因告知遊客。彭培拉覺得,寫一份訃告有幾個作用,「讓人們記住一只動物閃閃發亮的一生,檢視死因引發警戒。另外,也是飼養員表達感情的出口」。但彭培拉從來沒有規定一只動物走了飼養員就必須要寫點什麽,「應該是一個牽動她情感的個體,讓她自己內心想做這件事情」。

【動物園裏有什麽】劇照

彭培拉擬了一份訃告,並由張曉桐補充後抄在了紙上。她們告訴遊客,「古仔」是2022年5月由於右腿骨折被送到救助中心的,後來因為傷勢過重,不宜放歸野外。8月份它和「妹妹」開始共同生活,「兩只黃鼬常常彼此保持一段距離觀察,關系不算融洽也不算糟糕」。在詳細說明了事故經過後,她們表示「近期籠舍將進行徹底檢查和維護,確認安全後再將其轉回」。訃告最後,還配了一張「古仔」瞪著小眼睛在好奇地看著人的照片,寫道:「感謝‘古仔’陪我們度過這個漫長的夏天。」

誰能料到,就在「古仔」離世之後,張曉桐緊接著又經歷了一次更為心痛的死亡。同樣是黃鼬,是一只叫「翹翹」的雌性個體。「翹翹」也是救助而來的,在救助中心狀況平穩後轉到了本土區,和另外一只也是救助來的雄性黃鼬放在並排的籠子裏。「可能‘翹翹’是人工餵大的,不懂得接觸同類時的分寸,將腳伸過去的時候就被對方咬傷了。」張曉桐聯系獸醫,約的是第二天下午過去處理,並做了截肢手術。到了第三天上午,張曉桐感覺到「翹翹」還是很虛弱,「但給它輸營養液的時候它還試圖咬人,我還覺得它挺有勁兒的。」半小時後,張曉桐正在處理一些紫薇的樹枝作為墊材,一個同事過來吞吞吐吐地告訴她,「翹翹」走了。

這件事情給張曉桐帶來的是一種挫敗感,「並不是哪裏做得不夠好,而是在那個時刻自身的局限性。 比如應該如何評估當時‘翹翹’的傷情,是不是當天就應該送醫院,一刻也不能耽擱?」張曉桐用自己的方式紀念這兩只接踵而走的黃鼬——她對著「翹翹」的一張側影照片畫了鋼筆的肖像,肖像裏沒有畫籠網,「它終於自由了」。送走「翹翹」後,張曉桐花了許多時間進到籠舍裏陪伴剩余的那只黃鼬「妹妹」,因為她很想透過這種方式來做補償。

紅山動物園裏的美洲鬣蜥

張曉桐感到自己可以稍微理性和坦然一點面對動物死亡了是在2023年。 一只叫「毛撣」的貉去世了,張曉桐主動要求去目睹它的解剖。每只動物園的動物死亡之後,都會送去獸醫院解剖來明確死亡原因。只是之前兩次張曉桐太過於傷心,沒有人要求她去,她也沒有想過要前往。「這只貉救助來的時候就被診斷肝臟功能不好,我們日常針對性地做了一些護理工作,也還是沒有好轉。」這次張曉桐不再毫無限度地苛責自己,她覺得已經盡力了,也許解剖得出來的某些結論,還能讓她下次做得更好。她形容參與解剖就是在參與一場莊重的告別儀式,是她能為動物做的最後的事情。

人與動物的距離

張曉桐對本土區所有的動物都充滿了感情。「豪豬是世界上最牛的動物,早就應該占領全世界!」講起豪豬她眉飛色舞。不經意間展區裏的一公和三母就全都繁殖了,眨眼就有了八只豪豬。為了解決場地密度過高的問題,她試著讓豪豬和旁邊的貉共享場地,還猜想會有一個試探性的適應階段,「沒想到豪豬大搖大擺就去貉的地盤轉了一圈,還把人家裏面的樹給啃了」。很多人不太有感覺的「兩爬類」張曉桐也很喜歡。她在我面前表演起如何手餵蠑螈,「要用鑷子夾起一種紅色的豐年蝦,餵一點,它叼一點,哎呀那個感覺太‘上頭’了。」

然而經歷了黃鼬事件之後,張曉桐還是對「妹妹」感情最特別。 她看到「妹妹」有一陣子會追著自己的尾巴轉圈,判斷那應該是一種缺乏同類導致的刻板行為。「野外黃鼬出生時會有一小窩,每只都有兄弟姐妹。它們會在玩耍打鬧中學會怎樣捕獵,怎樣和同伴相處。經過這些鍛煉,它才能成為一只成熟的小獸。」

【我家買了動物園】劇照

張曉桐嘗試過把一只尚還幼小、沒有什麽殺傷力的小野豬「明天」短暫地放進「妹妹」的籠舍,給地松土的同時,讓「妹妹」感受到一個小小的闖入者帶來的環境變化。 更多的時候,她在籠子裏充當玩伴,和「妹妹」一起來玩。「它會輕輕地撓我,叼住我,但不會真的咬我。它還能跳到我身上,我當時穿了寬大的雨衣,它能從一邊的袖子鉆進去,從另一邊再鉆出來。」張曉桐很享受這個過程,「我覺得那是它信任我的表現,雖然可能自作多情了。後來我看到它對一個破麻袋也會這樣,可能就是把我當成了一個麻袋吧!」

張曉桐在這個過程裏也在思考飼養員和動物之間應該保持的距離,並分別和兩位「師父」陳月龍和彭培拉交流過。 在她看來,他們兩個人分別屬於兩個「流派」。陳月龍是做野生動物救助出身,認為重新回到大自然當中才是那些野生動物的歸宿。他從來不給救護中心的動物起名字,並拒絕一切浪漫化人和動物關系的描述。「我們去放歸貓頭鷹,它經常會遲疑半天再飛走。有人就說,這是感恩,是戀戀不舍。其實那就是因為它在狹小空間裏覺得安全,一下子面臨一個新環境,得要適應一下。」陳月龍這樣對我說。 從救助中心轉送到本土區展示的動物,要麽因為傷殘,要麽由於人工餵養過程中無法避免親近人最終無法放歸,但陳月龍也依然不願意去呼喚它們的名字,傾向和它們保持距離。「我就是想默默站在旁邊看它們閃閃發光。」

而彭培拉則和陳月龍相反。 本土區一進門處,公告欄上面的「動物頭條」就是在彭培拉的倡導下設立的,裏面都是些關於本土區動物最新動態的可愛的、擬人化的描述:「狗獾‘生生’開啟了冬眠模式,挖土小能手擴充套件了自己的洞穴」;「赤狐‘麥子’和‘麥穗’長出了金燦燦的冬毛以應對嚴冬的到來」;「雄性小麂‘淘淘’和外展區的雌性‘辛德瑞拉’合籠後,與‘辛德瑞拉’相處不甚愉快,‘辛德瑞拉’轉移至後場居住」……讓張曉桐佩服的是彭培拉每年為雄性赤狐「麥子」打針時的場面。「麥子」小時候被市民當狗養,送到動物園之後是彭培拉把它從小帶大。「打針的時候拉師傅就把它抱住,不用任何防護措施。她心中有一種對動物充分了解和信任的信念。」

張曉桐很感謝黃鼬「妹妹」。從某種程度上說,是它在那段時間的陪伴,讓她逐漸可以擺脫之前動物死亡事件的陰影。「但在某一刻,我覺得我應該放手了,因為我意識到我對它的需要已經勝過了它對我的需要,這是種很危險的狀態。」張曉桐說。 她選擇另外一種和動物的相處方式,「先靠近再遠離,大概才是真正對它們最好的」。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周刊】2024年第1期,感謝葉欣、劉媛媛、孫艷霞對本文提供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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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初初 / 稽核: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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