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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村：西周的解謎大門
班固在【漢書】裏給後世留下一個典故：「分為二周，有逃責
（債）
之台。」說的是周朝天子周赧王，因為國力微弱，他無法償還向商民們借的巨款，只能遷居到一高台之上躲債，「債台高築」這個成語便是由此而生。 然而，該故事卻不見於年代更早的【史記】。最奇怪的是，像【戰國策】還頻繁提到，周王室一直擁有大量令眾諸侯垂涎欲滴的寶物：「西周者，故天子之國也，多名器重寶。」
周赧王時，國勢益弱，分為東周國和西周國，這裏的西周指的便是周赧王居住的西周公國。當西周公和東周公發生摩擦時，謀士齊明還對東周公說：「臣恐西周之與楚、韓寶，令之為己求地於東周也。」生怕西周拿奇珍異寶賄賂楚國和南韓，向東周國施壓。
如此，史料中其實存在著兩個經濟狀況截然不同的周王室。孰真孰假，孰富孰窮，隨著周朝的日漸遠去，似乎不可能再考證得清楚。但世事往往就是這麽難以預料，20世紀20年代，河南洛陽孟津平樂鎮，一個名叫金村的地方，開啟了解謎的大門。
金村的發現與盜掘
要探究金村的過去，有一座博物館是不可能繞開的。它位於大洋彼岸的加拿大城市多倫多市中心，即皇家安大略博物館
（Royal Ontario Museum）
，館中有來自中國的文物約41000多件（展出的只有2000多
件）
。這座博物館始於1912年，是政府與多倫多大學共同出資的，並於1914年對外開放，由加拿大總督親自剪彩。此後直到1955年，博物館都由多倫多大學管理。
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館，簡稱ROM，1912年4月16日創立, 此後直到 1955 年由多倫多大學參與管理。2007 年，德國設計師負責的安大略博物館新館建成。位於多倫多市中心的它，是當地的地標建築
2000年開始，安大略博物館啟動對館藏金村文物的調查計畫，經過10年時間的整理與核對，共統計出1182件登記在冊的金村古董。而金村裏的寶物，正是昔日周天子和其余王室成員的收藏。
一個加拿大的博物館，為什麽會有如此多來自金村的收藏？金村又是何時、透過什麽方式被發現，至今沒有學者找到切實的記載。
當地傳言是1928年的夏秋之交，下了數日大暴雨之後，村東邊的農田忽然垮塌，露出一個大洞。膽大的村民進洞檢視，居然發現了編鐘，金村從此再現人世。雖然故事傳奇，但如今推想起來，卻是漏洞百出。
至於年份為1928年的說法，學界也有異議。民國「敬亭山房」古董店的老板吳圭潔在20世紀80年代便回憶說金村是1927年始遭盜掘，其【洛陽古玩行史話】稱：「1927年冬，挖掘古物之風又移到東鄉金村一帶。因這一帶剛開始發掘，城內古玩商人離這裏又遠，村人就將金銀器拿到鄭州賣給銀樓。銅器、玉器直到次年正月始以兩千多元價錢賣給本村張資美、張錫卿、王道中三人。」
錯金銀龍紋帶鉤，現藏安大略博物館，據稱就是金村的流散文物。帶鉤在中國的使用歷史非常悠久，從史前到魏晉始終風靡於上層社會。齊桓公與管仲的初遇就是被後者一箭射中帶鉤
不論真相如何，金村現身之後立即遭到洗劫和盜賣則是公認的。民國軍閥混戰的局面，令政府根本無暇對國家文物進行妥善的保護。在這樣的背景下，金村這一寶庫想毫發無傷，根本就是天方夜譚。
吳圭潔口中的張資美，就是跟文物販子合夥的當地豪強。金村出土的寶物，被張資美帶到周圍的大城市，如鄭州、開封銷售。張資美等人從中獲取的暴利已經難以統計出詳細的數目，吳圭潔說有23萬元，放在當時可謂天文數位。要知道，1927年大作家魯迅的月收入也不過300到350元左右。
安大略博物館現藏的金村文物，自然也是這一時段內出資在河南盜買的。這裏面的中間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傳教士懷履光
（William Charles White，1873—1960）
。他出生於英國西南部的德文郡，1881年隨家人移居到加拿大。因為父母都是聖公會的信徒，所以懷履光從小也接受基督信仰，18歲時就加入渥太華青年基督教協會。晚清時候，列強進入中國傳教是常態，懷履光同樣受派遣，在1897年乘坐郵輪來到福建。
命運的轉折出現在1907年。懷履光被選為代表，參加上海舉辦的「中國百年傳教大會」。加拿大聖公會很快決定，將懷履光派往還未建立分支機構的河南建立教區。
1909年11月30日，懷履光在多倫多市聖詹姆士大教堂被立為主教，次年3月他來到開封，吸納了河南第一批聖公會教徒。不得不說，懷履光的傳教成績相當「優異」。
到1934年懷履光退休時，河南聖公會主教區共有傳教士30多人，包含開封、鄭州、洛陽、商丘、新鄭等17個牧區，吸收教徒1000多名。
懷履光。從1925年起的之後10年裏，懷履光作為安大略博物館的代理人，在中國四處收購珍貴文物。
聖公會勢力能擴充套件得如此之快，跟懷履光積極參與社會活動，與民國政府保持著良好的關系脫不開。1911年河南災荒，懷履光出任「華洋義賑會」會長，向民間分發後來被稱為「聖公會青豆」的東北豆。
無獨有偶，1920年河南再次受災，又是懷履光任「河南救災基金會」會長，他從加拿大政府和民間，共募集了60萬加元、8000多噸馬鈴薯和谷物。此外，懷履光還做過「河南公共衛生協會」會長、開封「紅十字會」會長、「國際反鴉片協會河南分會」會長。民國政府從袁世凱開始，前後給懷履光頒發15枚勛章作為表彰。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熱心於慈善事業的傳教士，卻同樣也是金村文物流散異域的推手，人性之復雜實在令人難發一言。
事情源自1924年，懷履光回多倫多休假期間，他結識了察爾斯•柯雷利
（Charles Currelly）
，即安大略考古博物館館長（安大略博物館「世界文化和藝術部」前身）
。此前，懷履光已經從美國學者福開森（John Calvin
Ferguson）
和齊魯大學教授、傳教士明義士（Menzies James Mellon）
那裏學到不少關於中國文物的知識。所以他和柯雷利可謂一拍即合。第二年，他接替天津永福洋行的主人喬治•克勞佛斯
（George Crofts），
成為 長期為安大略博物館收購中國文物的代理人。 從此之後， 懷履光就成了安大略博物館的中國文物收藏「中介」。中國的大量藝術品經其遴選，從此遠離故土，踏上一條幾乎無法回頭的路。自從懷履光跟安大略博物館搭上線，利用自己龐大的社交關系網和豐厚的財力，他在接下來的10年裏，至少搜集8000多件中國文物。金村寶物正是其中名頭最響的一部份。
圖 1~ 圖 3 分別為青銅人物器座、嵌綠松石四獸紋方鏡、龍形蓋鼎，現藏安大略博物館。
錯金銀虎頭車馬器，現藏安大略博物館。洛陽金村的寶物中存在諸多制作精美的錯金銀器，昔日周王室的奢侈跟後世人的印象相差極大
錯金銀車飾組，現藏安大略博物館。對先秦貴族來說，所用馬車的豪華程度跟身份高低呈正比。【左傳】中即有周天子向魯國求車的記載，可見王室對此要求甚高
圖 1~ 圖 5 依次為龍鳳形玉飾、雙龍玉佩、獸形玉飾、燭龍紋玉佩、玉龍。懷履光替安大略博物館采購的所謂金村文物經清點足有 1000 多件，但其中混入了大量兩漢風格的器物，這讓甄別工作顯得極為困難
不止金村：朱好古畫作出洋
也就是說，不止金村的寶物，懷履光送至安大略博物館的文物還有很多，這裏展出的中國寶藏中最為宏大的壁畫【彌勒佛說法圖】，同樣是他的「業績」之一。
【彌勒佛說法圖】長11.11公尺，高5.22公尺，極其壯觀，原本是山西稷山縣興化寺內的壁畫。畫中共有23個人物以及2只迦陵頻伽
（妙音鳥）
。中間主尊為彌勒佛，其余6位是無著菩薩、世親菩薩，法華林菩薩、大妙相菩薩，還有兩尊供養菩薩。壁畫的左右兩側都是剃度出家的場景。左側7人組成彌勒母親梵摩越的剃度畫面。右側9人的主角是法王儴佉，一樣也在剃度。
【彌勒說法圖】，現藏安大略博物館。懷履光當年對這件藝術品青眼有加，根據之後在興化寺發現的題記，可知壁畫的創作者是元代山西知名畫匠朱好古及其門人
如此宏大精美的壁畫，難怪被媒體稱作「唐代以後中國古代寺觀壁畫最好的作品之一」。它會不會出自某位名家之手呢？這個猜想在學者們的努力下，找到了有力的證據。
1926 年，考古學家李濟考察興化寺時，意外發現後殿北墻上的部份畫工題記：「時大元國歲次戊戌仲秋蓂生十四葉工畢。」元世祖忽必烈是1271年才定國號為「大元」的，故而學者們認定，這裏的「戊戌」年指元成宗大德二年
（1298）
。1935 年，懷履光回加拿大任安大略博物館遠東部主任。1938 年夏，他派遣自己的兩名中國學生前往興化寺，他們不僅在現場拍攝了照片，還完整抄錄了後殿的題記，因此這幅畫作的作者「襄陵繪畫待詔朱好古、門徒張伯淵」才被揭露於世。
懷履光的學生還另外抄錄下一條「時大元國歲次慶申仲秋蓂生十四葉工畢」的題記。慶申應該是庚申的筆誤。壁畫如何能有兩個完成時間？據推測，這和元代時候山西頻發地震有關。
元代山西共有28年發生地震，尤其是大德七年
（1303）
的洪洞大地震：「太原、平陽尤甚。壞官民廬舍十萬計。」這次地震的死者超過20萬人。很可能興化寺也在地震央破壞嚴重，之後大興土木重修過一次，壁畫也被補過，因此多了一條完工題記。如此，庚申年指的或許就是1320年，元仁宗延祐七年。有意思的是，1950年，永樂宮純陽殿南壁的畫工題記被發現，此處壁畫的創作團隊依舊是朱好古及其門人。翻看山西各版地方誌，提及朱好古的不在少數。清代刊本【平陽府誌】卷二十七「方技」稱朱好古出身襄陵
（今臨汾襄汾）
：「善畫山水，於人物尤工，宛然有生態。與同邑張茂卿、楊雲瑞俱以畫名家，人有得者若拱璧，號襄陵三畫。」原來，朱好古最為拿手的是人物畫，【彌勒佛說法圖】的品質又怎麽會不超然於世？【彌勒佛說法圖】從寺中流失的時間不明。據說1920年，有軍閥看上興化寺壁畫，想將其出售換取軍資。寺中僧人遂趕忙將壁畫割下運走，自此下落不明。興化寺早就蕩然無存。
不過透過懷履光留下的信件，可知寺中另一幅壁畫【七佛說法圖】在1924年就已經被剝離。而【彌勒佛說法圖】只知道離寺之後被藏匿於太原。
1928年，懷履光得知這幅【彌勒佛說法圖】的訊息，趕忙將照片發給察爾斯•柯雷利，並建議他立刻籌集資金，不要錯過這一精美的藝術品。當年11月，由北京寶珍齋的古董商葛春華出面。雙方以5000元的價格成交。
1929年1月，已被分割成63份的【彌勒佛說法圖】從太原出發，由火車送到正定、天津，隨即從天津漂洋過海，2月29日抵達美國波士頓，之後再經火車來到多倫多。柯雷利後來說，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僅憑幾張照片就做出如此重大的決定」。
怎麽修復這幅遭到嚴重破壞的壁畫，卻成了一個老大難問題。柯雷利幾經周折，最終找到畢業於哈佛大學、在福格藝術博物館工作的喬治·斯托特設計方案。經過小心翼翼地五年復原工程，壁畫終於向公眾展出。而在【彌勒佛說法圖】兩側，還有相對而立的兩幅壁畫，被命名為【神仙赴會圖】，計65平方米。
跟【彌勒佛說法圖】清楚的來源不同，【神仙赴會圖】的所屬寺院、被盜時間都無法確證，有說它來自山西龍門寺，有說則是平陽萬聖觀。此圖描繪了道教萬神朝拜的場景，眾神分東西朝向中央神壇。西制31位元神祇，為天、黑殺、三台、南鬥六星、老子、東華帝君、金母、十二元辰。東壁28位元，依次是天蓬、真武、北鬥七星、北極大帝、玉皇大帝、後土、五星、五老。這一繪畫與永樂宮三清殿壁畫在風格和影像上相似。
兩者應該同出一個祖本，但繪制於不同時代。
推測大約是1928年，【神仙赴會圖】被運到日本並遭到切割。幾年後，壁畫整體再被運輸至美國紐約。1936年，商人打算將已經切割成幾十份的壁畫一塊塊賣出。
柯雷利再次大手筆將所有壁畫一並買走。第二年，分為兩份的【神仙赴會圖】修復完成，其後便與【彌勒佛說法圖】一道在懷履光主教大廳中展出。
【神仙赴會圖】的東壁部份。畫中神仙相繼為天蓬、真武、北鬥七星、北極大帝、玉皇大帝、後土、五星、五老。此圖與著名的山西永樂宮三清殿壁畫風格相似，兩者可能同出一源，但時代略有差異
【神仙赴會圖】的西壁部份。圖中有天猷、 黑殺、三台、南鬥六星、老子、東華帝君、金母、 十二元辰
1930年，國民政府首次頒布【古物保護法】。次年，【古物保護法施行細則】實施。這一法案使得能夠合法運送出境的中國文物數量大減，購買的成本也越來越高。於是，1934年，懷履光徹底結束了為安大略博物館代購的使命。他歸國後在多倫多大學擔任教授，建立該校的中國研究系
（今為東亞研究系）
。懷履光與中國文物的故事說完了，可是又何止懷履光呢？安大略博物館的這些文物，離開祖國已近百年。但它們以及其他流失海外的文物在國內的研究不會就此停止。
本文摘編自【國家人文歷史】2023年11月上，原標題為【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館 洛陽金村：流落海外的頂級國寶 】，有刪節，本文系「國家人文歷史」獨家稿件，歡迎讀者轉發朋友 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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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作者 | 首陽
編輯 | 胡心雅 任婕（實習）
校對 | 火炬 張斌 古月 苗祎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