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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東「珞珈」:齊邦媛與國立武漢大學旅台校友

2024-04-01歷史

文丨劉文祥

2024年3月28日淩晨,著名作家、學者,台灣大學外文系教授、武漢大學校友齊邦媛逝世。1924年2月出生的她,一個多月前剛剛度過了100歲生日。

因為【巨流河】一書,齊邦媛和她伴隨近代中國命運起伏的人生為大陸讀者所熟知與共情。在她的筆下,母校國立武漢大學從抗戰時期寓居四川樂山到戰後復原武昌珞珈的崢嶸歲月,被用平靜而深沈的文字娓娓道來,讀來頗有一種不被刻意煽情,卻仍深深為之震撼的力量。

以齊邦媛及其先生羅裕昌為代表的,是在二戰結束後數年間從中國各地播遷台島的數百名國立武漢大學校友。他們中的許多人,曾為戰後台灣地區的經濟騰飛、科技發展、文化繁榮和社會進步作出巨大貢獻,更始終懷著對母校和故土的深情眷戀,在海波的另一頭,維系著東湖珞珈的一份文化血脈。這段日漸遠去的歷史,值得也應該被記錄和傳續。

齊邦媛1947年在珞珈山武漢大學(錄自【巨流河】)

國立武漢大學旅台校友會

1946年7月26日,在台校友成立了「國立武漢大學校友會台灣分會」,開啟了台灣地區武大校友會組織的歷史。隨著大陸形勢變化,越來越多的武大校友陸續前往台灣,根據1960年代初的不完全統計,當時在台武大校友約有400余人,其中不乏在戰後台灣經濟社會發展過程中扮演重要角色,作出重要貢獻的著名人物。除了齊邦媛之外,其他知名校友包括:武昌高師首屆校友沈剛伯為著名歷史學家和教育家,曾任台灣大學文學院長、「中研院」院士;武昌大學校友胡秋原為「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曾發起成立「中國統一聯盟」;1935屆經濟系校友夏道平為【自由中國】主要創刊人和主筆,是台灣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代表人物;1940屆機械系校友趙耀東曾任台當局「經濟部長」和中國鋼鐵公司董事長,為戰後台灣經濟發展作出重要貢獻;1941屆歷史系校友嚴耕望是台灣著名歷史學家,曾任「中研院」院士和史語所研究員;1944屆機械系校友黃孝宗為全球著名火箭專家,曾任台灣中山科學院院長;1946屆機械系校友羅裕昌(齊邦媛的先生)曾任台灣鐵路管理局總工程師,被譽為「台鐵電氣化之父」。與此同時,武大來台校友中還包括王世傑、李國鼎、邵逸周、陳西瀅、高翰、蘇雪林、熊國藻等師長,他們也都是戰後台灣各領域的重要人物。

王世傑九十壽誕與武大在台校友合影

在台武大校友對兩蔣時代台灣的經濟建設做出了突出貢獻。特別是台灣地區的電力、石化、交通、水利等工程建設計畫中,曾有眾多武大校友參與其中,並擔任要職,發揮重要作用,老校長王世傑在日記中也常提到:「今日為德華生日,余與德華赴石門水庫參觀其即將完成之水利工程,並在其所辟人工湖(蓄水池)作兩小時之遊船。此一工程之中國工程師顧文魁,系武大畢業生。(1963.8.3)」「武大同學與教員,近年在水利、電力及其他工程方面(顧文魁、鄧先仁、陳宗文、李林學等)與財政、經濟(李國鼎、周宏濤等)頗著成效。(1966.10.31)」「今日武漢大學留台同學會舉行校慶會,予謂諸同學在過去二十年,有許多人對台灣水利及發電工程有特殊貢獻(尤其對石門水庫、萬大、達見、淩口等發電廠)。(1968.10.30)」。

台灣桃園石門水庫,武大校友曾廣泛參與其設計建造

1989年,武大旅台校友會依照台灣當局要求,以人民團體社團組織在台北市政府登記備案,定名為「國立武漢大學校友會」,隨後召開了第一屆會員大會,羅裕昌、齊邦媛夫婦均參加,齊邦媛在會上當選為校友會理事。對校友會的活動和維系,羅裕昌、齊邦媛二位均給予了大力支持,如多次響應校友會號召,捐助其日常經費,並積極參與校友會活動。

齊邦媛當選台北市國立武漢大學校友會首屆理事會理事

【珞珈】雜誌:旅台武大人的精神家園

隨著來台校友年歲漸長、事業有成,全台各地校友間加強聯誼之需求日益強烈,一年一次的校友聚會已不能滿足需要。1963年底,校友會理事會決定「發刊校友通訊一種,每三個月出版一次,定名為‘珞珈’,主要擬搜集各地校友訊息及動態,按期予以刊布,借可溝通訊息,略補集會之不易。」1964年1月1日,這一由王世傑校長親筆題寫刊名的校友通訊刊物正式出版,開始成為在台武大校友的一大精神寄托。步入21世紀,老校友日漸雕零,健在者愈加寥寥,但【珞珈】雜誌仍堅持出刊至2009年,存續長達45年,共計170期,這在未在台「復校」的大陸高校在台校友會中,實為令人敬佩的一段佳話。

王世傑題寫的「珞珈」刊名

兩岸破冰以後,【珞珈】雜誌從早期單純服務於台灣及海外武大校友群體,逐漸演變為兩岸珞珈人心靈交流的紐帶和橋梁。1989年夏,雜誌主編蔡明相首次回到大陸探親,並到訪了母校,得到時任校長齊民友的接見,並與當年的老師、同學重逢,台灣校友會由此和大陸母校及校友會建立了直接聯系。在【珞珈】雜誌1990年出版的「王故校長世傑先生百齡誕辰紀念特刊」中,首次刊發了若幹大陸校友的回憶文章,從此往後,【珞珈雜誌】中的大陸校友來稿日益增多,兩岸校友的交流溝通,也由此愈加密切。

1974年,【珞珈】雜誌編輯工作不再由校友會幹事兼任,改為成立專門的編印小組,由徐敘賢校友擔任召集人(主編),齊邦媛、夏道平等校友擔任編印小組成員。此後,齊邦媛更多地參與到【珞珈】雜誌的組稿和編審工作中來。1976年9月【珞珈】第49期「編者的話」便提到:「齊邦媛校友,本刊編印小組編輯人之一,一向對本刊編務,協力甚多。」可見其在工作之余,對校友會刊也投入了飽滿的熱情和助力。

齊邦媛擔任台灣【珞珈】校友通訊編印小組成員

【珞珈】上也不時刊發或轉載一些齊邦媛的文章,如【從西洋古典文學中看女性受不同待遇】【自然處見才情】【七月流火祭魯芹】【行萬裏路的中國人】等散文。這些文章或展現她在文學研究領域的心得,或寄托對往生校友的哀思,而貫穿其間的,亦有連結台灣在地與大陸故土的歷久彌堅之情。如她在點評台灣作家琦君詩詞集的【自然處見才情】一文結尾寫道:「江南是琦君的故鄉。父母的墳塋是故鄉,詩詞也是她的故鄉,而且隨著她,隨著你我,漂洋過海,穩渡風浪。時時有鄉音提醒我們,詩詞中蘊含的不逾越的節制,山川花草的情致,都已融入我們血脈之中了。」

【珞珈】雜誌刊載的齊邦媛散文【寒窗今昔篇】

「珞珈工專」的籌辦與【學府紀聞·國立武漢大學】的出版

20世紀60年代,台灣島內曾掀起一股大陸高校在台「復校」的熱潮,先後有公立的政治、清華、交通、「中央」等校及教會的東吳、輔仁等校在台「復校」。在此背景下,武漢大學作為民國時期大陸著名高等學府,來台校友亦人數不少,事業有成,因而校友會也有了在台「復校」的想法。但當時「復校」面臨重重阻力,前述得以順利「復校」者,或出於政治軍事動機而獲得當局支持,或得到外國教會、基金會贊助,而武漢大學「復校」僅憑民間校友活動,在當時實難以辦到。校友會轉而決定先辦一所專科學校,擬名為「私立珞珈工商職業學校」。校友會為此專門成立了籌備委員會,並積極開展募款工作。校友會經過多方查勘,在台北縣深坑鄉土庫一帶購買了一塊面積不小的土地,作為珞珈職校校址,並在路旁樹立了校牌。此處群山環抱,風景幽靜,北面一山之隔即台灣「中研院」所在,是良好的設學育才之所。遺憾的是,由於建校經費籌措困難,加之台灣當局的政策限制,「珞珈職校」在經歷了數年籌辦努力後,仍未能最終如願建成。深坑的這塊建校土地,最終也重新出售了。

「珞珈」在台建校雖未達成,但武大赴台校友們以另一種方式在台灣存續了珞珈文脈,這便是校史的編纂和出版。 1967年10月29日,王世傑在當年度校慶年會的發言中說道:「我們武漢大學自從高等師範起已有五十六(四)年歷史,據我所知,就沒有一個人寫過校史。是否由校友會或【珞珈】編輯會訂一個計劃……能在未來一年之中有系統地把武漢大學的歷史寫出來,可以供將來的借鑒。」

至1969年5月9日,校友會在台北舉行了首次「校史籌編座談會」,正式啟動了校史編寫工作。座談會上,夏道平校友建議:「初步是請各位校友前後學長們,提供武漢大學的歷史資料,初期發表資料……發表資料的好處,就是記憶錯誤的可以改正過來,遺漏的可以補充,繼續不斷發表一兩年之後,再著手整理。」依照這一構想,【珞珈】從第23期開始陸續刊載了「校史資料片段」系列文章24篇,此外還有一些沒有冠以此系列之名,但同樣是校史史料或回憶文章。這些文章主要分為三類,一是對在台武大師長的訪談整理稿,二是師長校友撰寫的回憶文章,三是原始史料。

此後,由於系統資料的缺乏,校史編纂工作陷入了停頓,至1980年底,此事出現轉機。時任會刊編輯的袁恒昌在【珞珈】第67期上寫道:「有一位南京出版公司的董鼐先生,要編一套‘學府紀聞’叢書……他說此一叢書,是以撤退前大陸上的各大學校園為單元,每單元是一本書,可容納十八萬字至二十萬字,涵括建校及沿革,求學心得,師友憶舊,述物寫景,典故軼聞,個人感抒,珍貴資料圖片等。」校友會洽商後,「都認為此事甚有意義,和我們編校史的初衷亦相符,雖非嚴正的校史,仍可保存若幹史料……初步決定參加。」

有了此前十幾年間【珞珈】刊載的大量校史文章為基礎,武漢大學在台校友組織編寫的這部【學府紀聞·國立武漢大學】,成書過程十分迅速。校友會在1981年5月即完成初稿,隨後經過統稿,全書的編輯工作很快告竣,故得以後來居上,排入了南京出版公司的第一批出版計劃,順利於當年10月出版問世。

旅台武漢大學校友經過十數載努力,經歷各種困難窒礙與機緣巧合,才最終得以完成【學府紀聞】一書,其過程可謂漫長曲折。雖最終所成,距離最初計劃之正式校史尚有差距,但以當時客觀條件之限制,得成此洋洋灑灑近四百頁篇制之書,誠已頗為難得。武漢大學最終未能在台「復校」,一度籌劃之珞珈工專最終也未能辦成,這本【學府紀聞·國立武漢大學】,便成為武漢大學往昔輝煌留在寶島台灣的青史憑證,更顯彌足珍貴。此書收錄之文章,在隨後不久兩岸開放交流後,也成為大陸學者研究武漢大學校史及中國近代高等教育史的重要資料。

【學府紀聞·國立武漢大學】收錄的齊邦媛撰文

在這本書中,也收錄了齊邦媛所撰【大學生活今昔談】【樂山·文廟·英詩】等文。她在【樂山·文廟·英詩】中寫道,每當憶起朱光潛先生,「就好像江上的朝陽,仙境般的野草,杜鵑隔河的啼聲,年青的熱血全隨他的記憶來了。」在【大學生活今昔談】一文中,她由大學畢業初到台灣的心境談起,娓娓回憶了樂山武漢大學時的點點滴滴:「我們在樂山時代沒有影劇,而自得其樂的方式很多。黃昏在大渡河畔木材堆上談愛情,談人生,談許多虛無縹緲的觀念,日子過得很充實。周末看同學演話劇,開音樂會、聯歡會,而宿舍晚關門的深夜,結夥踏石板路唱歌回去的青春,確有更亮的人性光輝……我反而覺得我們這一代很幸運,能親身經歷抗戰時期雖艱辛而發奮的生活,又有幸看到世界飛躍的進步,我們在台灣的豐衣足食也是當年所夢想不到的。」這些溫情而深沈的文字,可謂三十年後【巨流河】中武大篇章的雛形。

巨流河奔湧到海。在這個珞櫻闌珊的春日,齊邦媛校友靜靜地離開了,屬於國立武漢大學校友們的時代已漸行漸遠。但他們中的許多名字,以及他們所為我們創造的光榮歷史,將會長久留在我們的記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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