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世紀70年代自由軟體誕生,到90年代Linux面世,開源從依托學術團體支持,到開始走上商業化的路徑。如今,商業化程度在開源的價值衡量標準中不可或缺,比如OpenHarmony的開源生態已經覆蓋包括金融、交通、市建、教育、制造等各行各業。
然而,除了將商業落地作為重要標準之外,還有哪些評估指標可以作為開源計畫是否成功的標的?這個問題著實不易回答。首先,開源作為技術服務體系,技術地基需要牢固;其次,開源又是連線開發者的重要橋梁,需要從人文視角進行評價。此外,可能最重要的是,當開源上升為一種科學理念,它的成功標準還不能脫離基於理性的復雜辯證。
所以,看似簡單的抽樣調查、樣本數據和分析評估,除了在商業層面可以進行客觀指標解讀,在技術、開發者和理念上,都需要更加深入的對評價標準自身的探討。
為此,我們第5期【源知源味】邀請到 南京大學教授汪亮、開源中國CTO紅薯,以及北京帕累托森林CEO李朝政,三位嘉賓與主持人——華為首席開源聯絡官任旭東 ,從開源生態評估的各個維度,展開一次深入淺出的思想交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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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業化助力開源
但非成功的唯一標準
開源的商業化如今看起來毋容置疑,但開源的成長力和商業社會的底層邏輯沖突一直存在。仔細品味,開源的理念源動力在於價值觀,而軟體繁榮的根基又在於商業化。
那麽,應該如何衡量開源的成功與否? 開源、軟體、商業,三者之間存在怎樣的關系? 開源生態又如何促進軟體生態的構建?
任旭東: 大家好,歡迎參加本期的源知源味的論壇,我是主持人任旭東。大家都在討論開源生態,但開源生態和商業生態,以及軟體生態之間應該是什麽關系?開源的成功與商業的成功又是怎樣的關系?如何評判一個社群的開源計畫或者社群的成功?想聽聽各位的看法。
紅薯: 首先對於「成功」的定義,可能每個人的角度都不太一樣。在過去的十幾年,我一直在做 「開源中國」(開源技術社群) ,接觸到大量經由開發者或者是愛好者開發的開源計畫。 其實我認為,絕大部份開源計畫是沒有商業價值的,占到百分之九十幾或者更高比例。但它們仍然不失為成功的開源計畫,因為給開發者帶來了直接的幫助。所以,我們不能從單一的角度來看「是否成功」。
汪 亮 : 確實是這樣,我們很難從簡單化的角度來衡量是否成功,開源的成功也分多個層面。開源軟體是一個持續開發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它獲得的某種意義上的成功可能並不是因為產品, 比如在計畫進展的過程中,有沒有培養出社群文化,發展出基於網路合作的創新團體,這些多樣化的成功形式都是存在的。
李朝政: 我覺得可以從廣義的角度看,開源是個商業化的命題,但它不是在軟體領域獨有的,從古至今的商業社會都存在開源的問題,開源實際上是我們在商業協作過程當中走出的第一步。
比如,很多企業家談論關於「合作底座」的問題,也就是框架怎麽構建。當大家一旦認同某一種框架,就會吸引到各方的參與,由哪一方來承擔框架中的哪一部份責任。但到了現代社會,我們的商業文明越來越復雜,底座也越來越深厚,這時就需要花更多時間來搭建底座。 開源軟體也會呈現這樣的狀態,當一個軟體生態變得越來越復雜的時候,就需要花更多的時間構造底座,這就是基礎軟體。所以說基礎軟體變得越來越難以評估,就是因為它的復雜性。
任旭東: 基於互聯網和移 動互聯網,大家對於商業生態的理解更深了,包括軟體也有生態。進入到開源語境後,我們也經常在圈子裏討論開源生態,但在開源生態和商業生態之間存在的鴻溝,圈內人和圈外人的理解就很不一樣。具體到軟體,軟體的生態和它所依托的開源計畫的生態之間,或者在開源社群構建開源生態,到底有沒有可能促進軟體生態的發展?
紅薯
:
你說
的這兩者,就是開源的生態和後續商業的生態,肯定是有聯系的。
但它們的聯系不是那麽直接,我們現在做開源和做商業化其實好像也沒什麽聯系
。
但潛在的聯系肯定有,比如我們不少合作客戶都是從前期開源建設過程中不斷沈澱下來的。
避免轉化「chaos」
構建基於開源的商業模式
在這一Part中,嘉賓從開發者「人」的層面,對映到學術。透過「chaos」來說明看上去難以實用的學術,需要透過混沌,甚至是偶然性的轉化才能真正實用。
開源的實用性轉化也存在這樣的chaos。那麽,如何避免過高的前期投入,在短時間內實作高效轉化?應該在計畫開始時就進行有意的商業設計,將商業化作為目的,而開源是手段。就如Red Hat走出的模式,基於開源構建商業模式。
任旭東: 我們在開源社群看到的開發者和商業夥伴那裏遇到的開發者之間到底是什麽關系?肯定不是完全一樣,但有沒有交集?
紅薯: 我認為是有交集的,但這個交集和開源關系不大。假如我們做出一個軟體,不一定必須開源,透過軟體免費開放使用也可以培養大量的使用者。而當我去做商業化的時候,它依然會有轉化。
其實如果看現在整個行業的開源計畫,無論是否著名,商業可能都不是計畫開發的初心。
從
Linux
開始,包括現在各種各樣耳熟能詳的著名開源計畫,一開始都不是沖著商業化去的,但是在發展過程中逐漸演化出來合適的路徑,這種路徑其實就算是不開源,依然可以打通,所以我認為沒有特別大的關系。
李朝政:
這一點我非常有同感。
其實開源有點像學術界,它和學術界的本性實際上是一樣的,比如學術界裏很多偉大的數學家都有一個觀念,就是認為數學沒用。
和剛才紅薯老師提到的問題類似,學術的本質並不是為了實際的「用」,而是潛在的「用」,但是這個用處很難解釋。
比如說,觀察宇宙有用嗎?
現在看好像沒有什麽用,但是一百多年後我們可能突然發現它有用了,
所以這個用處其實並
不是沒有用,而是它的轉化路徑,具有某些
chaos
(混沌、混亂)。
紅薯: 對,是這樣。 我覺得商業化是目的,開源是手段 ,可以透過這個手段來培養早期使用者或者早期活躍群體,這些都會促成商業的成功,但開源本身並不是目的。
汪亮: 開源在初期提供了環境和土壤,讓軟體計畫和團隊能夠健康生長,在沒有壓力的情況下創新創造、自由碰撞。 這個過程中重要的方面的確在於李老師所提到的轉化, 但這個轉化也並非完全可控,有一些可能結出可以食用的果實,但也有可能結出來短期內沒有食用價值的果實。
任旭東:所以這樣的話,就需要我們進行有意的商業化設計。 很多開源計畫開始還是由個人創造的,但是今天的開源,隨著雲原生、 AI產業的興起,更多的公司級開源行為出現了,從一開始就有意地進行商業設計。
紅薯: 是的 ,可以理解為開源原生。 我平時和大量開發者打交道,認識很多團隊,其中有一家規模不大的開源公司,就是透過一款小型開源計畫給客戶提供服務,養活了十個人。 所以,從開始就商 業化, 也不 在於計畫的大小,這就是從當下的有用性出發的。
任旭東: 我也觀察到這樣的現象, 不少小公司都可以模仿Red Hat,直接基於開源構建自己的商業模式。
價值理性的量化度量
用腳投票和時空指標
除了商業和學術的維度,如何確定更加抽象、難以量化的多元評價標準公信力?這些標準建立在哪些底層邏輯之上?
透過三位嘉賓的探討,首先是對價值理性的量化度量,將其轉變成可衡量的評估指標;進一步,需要更關註行為而非意圖;在此基礎上,指標的選擇應該更多維度;最後,引入時間過程指標。
任旭東: 剛好想問在座各位,一些不是直接在某個開源社群做貢獻的從業者,但又在近距離觀察開源、評估開源。這樣的評估工作,究竟對開源營運或者過程把控有什麽樣的幫助?如何判斷這些評估標準能夠幫助開源計畫獲得成功?
汪亮: 我的切入點是群體智慧行為,可能聽上去比較理論化,但做評估就是為了讓抽象概念不抽象。 一個軟體健不健康,將來有沒有可能發展繁榮,這是定性的理解。 如果要進行更加理性的觀察,就離不開定量的度量,需要用數學分析工具進行建模和預測。
李朝政: 我們很關心內生變量,這是被市場所決定的,但是我們不關心意圖變 量。 比如,當你去問「你到底喜歡這杯咖啡嗎? 」這個問題時,所有人可能都會說「喜歡」。 但是如果問「這杯咖啡在你心目當中值多少錢? 」,就沒有標準答案了。 有些人情感非常豐富,他說我超級喜歡,但實際上只出價一塊錢,有些人則說我感覺一般喜歡,但可以出價 100 元。 所以,不要做 survey (民意測驗), survey 的主觀性是對數據分析過程中對客觀性的踐踏。 再簡單點說就是,看腳往什麽地方走。
任旭東: 朝政說的就是對社群的一種觀察:用腳投票。 但你說的又有點像量子力學裏面的訓練,不要嘗試去測量,它測不準。
紅薯: 我是 Compass 的深度參與者,現在開源計畫大家大多看 Star 數。 這個數據真的很討喜,為什麽呢? 首先是容易理解, Star 數越多聽上去越牛。 而且它也很容易操縱,計畫營運者就非常喜歡。 但實際上,它存在不夠客觀的弊端,需要一個更加客觀和全面評估開源計畫的方法。
在做 Compass 之前,我們先做了Gitee指數1.0,這個指數從一個主觀衡量指標變成了五個客觀指標,衡量維度更嚴謹,就不容易被操控了。
任旭東: 我們一直拿評估指標與健康體檢進行類比,體檢的手段非常多,包括X光、CT,甚至核磁共振,方法越來越精細。這裏面還存在對醫學底層哲學認知不同的問題,比如人的構成,究竟是像西方醫學所認知的是基於分子、細胞,還是像中醫學所認識的,人是一個系統?類比開源,它運作的底層邏輯是一個有機體,還是一行行的程式碼?
紅薯: 這就說到 Compass ,可以把它當成Gitee 指數 2.0 ,是一個更全面 的、有機的復雜系統。 從社群的參與,到團隊活躍情況,再到人員的參與,都提供了全面的指標。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它所代表的視角,主要還是基於具有較大商業化價值的開源計畫,而一些也很成功的小型開源計畫,可能還不適合透過這些指標進行衡量。 所以,給這些計畫提供指標解讀,是
Compass
下個階段致力於的方向,或者以後可能也會演化成多種視角。
李朝政:
其實,我覺得社會上有些觀念不太正確。
比如說,有一些社會現象,包括淘寶刷單,大家關註的是單次量和積累量兩個KPI,但不管是對於客戶,還是員工,只關註靜態指標都會產生很大的問題。
當我們進行考核的時候,會關註計畫所發生的每一次變化。 雖然也關註之前的積累,但並非我們主要考慮的問題。 而 如果關註變化的話,就會讓原本想在其中進行操作的人沒有操縱的意圖了。
任旭東: 時間最難被操縱,從單一指標變成復雜指標,再變成過程指標。
李朝政: 沒錯,所以我相信積累量這個概念在商業領域會被逐步取代。
指標服務認知
抽象與具體、簡單與復雜的多重辯證
在價值指標不斷豐富的背後,是對開源認知的逐漸深化。而伴隨認知深化,如何實作現實中存在的簡單與復雜、抽象與具體的矛盾統一,是開源社群在營運層面面臨的難題。
任旭東: 汪老師一開始說軟體系統、資訊系統,它們本身已經足夠復雜,但是現在它的復雜性又加了一層,就是人的介入。社群是一個人的聚集地,這樣一來就更難評估了,所以汪老師怎麽看,我們度量開源價值的基本假設是什麽?
汪亮: 首先,是伴隨著我們對開源生態認知的不斷深入,會有相應的度量指標配合這種認知。 如同體檢現在可以檢查的計畫越來越多,是對於我們人體健康的認知,包括醫學技術手段的不斷發展,都是相輔相成的。
其次,要厘清這些度量指標背後的結構關系。 我的理念是在指標的基礎上,還要構建計算模型。比如,如果錯誤地把相關性解讀成因果性,就會在解決方法的選擇上發生謬誤。
所以,看底層邏輯,我覺得還是對於事物本身認知的不斷深化。
任旭 東: 汪老師談到一個非常好的理念,指標是服務於我們認知的,而不是認知被指標所驅動,所以缺乏對開源社群的認知和理解,指標可能會演變成支持偏見的工具。 接下來還想了解下,我 們所謂的社 區治理和社群度量,究竟對 Compass 有哪些潛在的影響?
李朝政: 主要是對計畫多方面的度量,比如衡量是否活躍。 「活躍」是一個抽象概念,比如一些人你看他好像總在神遊四方,但其實他們腦子裏裝著很大的事情,就像數學家,有一個很有名的數學家叫埃爾多斯,他一生發了 1000 多篇文章,並且拿了費爾茲獎,但是他絕大部份時間都在旅遊,在旅行途中把論文寫完了。
任旭東: 他的思考可以是在途中,而且是深度思考。
李朝政: 即使和一些並不了解數學的人交流,他也能受到啟發,從而解決內心的疑問。所以,真正的活躍是心靈的活躍,而不是只是行為活躍。真正存在壁壘的是思想壁壘,思想才是深不見底的。所以說,應該把公司的所有程式碼和策略都開源出去,但目前開源社群的核心仍然存在防禦機制。
任旭東: 所以我們經常說,如果只把一個社群的程式碼down下來,雖然能編譯、能執行,但這還不是真正把一個社群「映像」了。
紅薯:不過這點又跟我們度量的維度有點對立,從度量的角度來看,應該是抽絲剝繭,更加具象化,讓展示能夠更清楚、簡單,從而更容易理解。
李朝政:恰好我認為這可能是對我的錯誤解讀。最好的論文一定是很清楚的,框架一定是非常清晰的。一個能夠擴充套件的框架一定滿足全面性,同時也滿足垂直性。
任旭
東:
我理解朝政想表達的,就是復雜和簡潔是一對矛盾統一,比如,相對論這麽復雜,更應該用簡潔的公式把它表示出來,這也恰好是
Compass
的核心價值。
透過「畫像」和社群建設
挖掘核心貢獻者
開源社群的建設仍然不能缺少「領頭羊」的作用。一方面,透過貢獻者畫像能辨識出Top的核心貢獻者;另一方面,還需要回到社群建設的多樣性和活躍性,透過時間的積累,沈澱出開源領域的「意見領袖」。
任旭東: 在開源社群中,靈魂人物、核心貢獻者的貢獻不容忽視。那麽,我們應該透過怎樣的方法來辨識頂級的核心貢獻者?
汪亮: 首先從定義來看,應該基於產出多少貢獻來對這個角色進行定義。當然,與之伴生的,是在什麽方面做出了這些貢獻。所以,一個狹義的回答是通 過 制定規則來進行辨識。
任旭東: 您說過透過「貢獻者畫像」能夠辨識出一些Top的社群領袖?
汪亮: 對,是可以「畫出」一些核心貢獻者。 隨著時間變化,透過畫像還能判斷出有可能存在的流失情況。
李朝政: 之前有思考過一個問題,如何透過生態的可延伸性來吸引人們的關註? 我的思考結果是:透過擴張速度,以及擴張方向的正確性聚集大量資源。 這也解釋了為什麽好的方向的研究總會被大量參照,因為大家發現它的框架最有利於解釋更多現象。 所以,成長性是開源社群中最重要的東西。
任旭東: 所以還是回到生態的多樣性和活躍性。
紅薯: 我們平台時常推薦一些優秀的開源計畫, 相較於程式碼的優秀程度,推薦標準更多基於計畫有沒有意思,是否吸引人。 在我們的社群裏,有個小夥子自己做了.NET的開源計畫,很多人被這個計畫所吸引,活躍度很高。後來他又把近百個國內優秀的開源計畫拉攏到一起,形成了一個規模較大的開源組織,目前他們的關註數已經達到數萬,這個就很牛。
任旭東: 對於程式設計師來說,在一個社群裏他究竟如何能感受到組織確實在營運,但同時又能夠基於每個個體進行自我連結,是一個盆景還是一個活的生態。很明顯,當我們去看景的時候,是能感知到的,但感知這個東西應該如何被Compass有效呈現出來?
紅薯: 我認為目前整體的架構還是可以的,透過新貢獻者的模型展示,能夠反映出計畫是否具有社群活躍度,包括對組織活躍度、issue的處理、PR的響應等相關情況的把控。
汪亮:關鍵是在反映的同時還能呈現出動態,就像任總剛才說的,它是一個過程性的,在持續地進行度量。
任旭東 : 這個過程性又和朝政一開始說的「形成了時間的積累」相對應了,這也是生態的魅力所在。 作為主持人,我認為今天的討論非常好,探討的價值不在於找到終極答案,而是對有價值的開源話題進行不斷地探索,感謝各位嘉賓。
結語
開 源 生態的發展和趨勢,以及如何共建繁榮的開源社群」主題,本期【源知源味】從開源的商業化和如何轉化、價值理性的衡量、指標與認知的辯證、社群營運架構和核心貢獻者的辨識等角度,三位嘉賓與主持人一同帶來了一場關於開源評價的理性思辨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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