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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鎮醫院的精神科,快被中學生擠滿了

2024-05-15職場

寶嘉服藥自殺後,班主任生怕會重蹈覆轍,不敢再讓寶嘉住在學校宿舍,勸說她的父母在學校附近租房陪讀。可他們怎麽也不肯點頭,堅持說寶嘉只是得了胃病,誤服了胃藥。


在鄉鎮高中任教不到兩年,語文老師吉安已經遇到兩起學生因抑郁自殺的事件。


上個月的一個深夜,她的課代表寶嘉突然叫醒宿管老師,告訴她自己服用了過量胃藥,要去醫院洗胃。 事後宿管阿姨清理現場,才發現寶嘉撒了謊,她服用不是胃藥,而是大量的抗抑郁藥物。


至於寶嘉抑郁的原因,吉安並不清楚。她只記得,上個學期女孩曾和自己傾訴過,覺得父母重男輕女,不重視自己。

抑郁癥像瘟疫一樣在青少年中蔓延。 【2022年國民抑郁癥藍皮書】的數據顯示,50%的抑郁癥患者為在校學生,青少年抑郁癥的患病率已經達到15-20%,換句話說,每五個孩子中就有一個患有抑郁癥。

學校方面意識到了 心理健康問題的嚴重性,在年級會議上三令五申,要求老師們關註學生的心理狀態,及時溝通,但吉安沒有看到任何情況好轉的跡象。

面對這些比自己小十三四歲的高中生,吉安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力。她不明白:正值青春年少、學習壓力不大的「放牛班」學生,為什麽也會陷入絕望?

吉安沒有想到,抑郁癥會在一所鄉鎮高中裏蔓延。

這裏沒有太大的學業壓力:無論是生源品質還是升學率,這所學校在當地都穩居倒數。學生不愛學,老師也不勉強,基本采取放羊式管理。 「只抓前幾名的成績,其他孩子不影響課堂紀律就行。」 因此,校園氛圍格外松弛,大多數學生都在「混日子」。

重點高中爭分奪秒,學生去食堂吃飯都得一路小跑,而這裏的學生,擁有「奢侈」的休息時間。上午的大課間有35分鐘,午休足足一個小時,可以自由玩耍,不用擔心被任何課程擠占。


學校的操場上,幾只山羊怡然自得地吃草,課間活動時,學生會來這裏逗弄山羊,嬉戲打鬧,甚至躺在草地上打滾。


操場的羊|講述者供圖


剛來學校任教時,吉安一度不太適應。

她在鄭州一家教培機構工作過一段時間,輔導過的孩子和她說得最多的一個字,是「累」。他們的暑假時間被作業和輔導班擠得滿滿當當,「大城市的孩子,教育環境太卷了。我想要是回到鄉村,應該會輕松很多。」

然而現實卻是,壓力不大的放牛班學生,正面臨著嚴峻的心理危機。

作為老師,吉安很難分辨班上哪些孩子患有抑郁癥。

上個學期,吉安的學生小霞在家喝了農藥。聽到訊息,她的第一反應是,「這一定是誤傳。」

在吉安的印象裏,曉霞成績平平,卻開朗樂觀。她常來找自己聊天,偶爾會吐槽食堂的飯菜不好吃,要吉安幫她捎個漢堡。出事前的周一,曉霞還和同學有說有笑,商量考完試之後去哪裏玩。誰也沒想到,她會在和父母爭吵之後突然自殺。

「周三,班上的同學給她發訊息,她沒有回復,到了周六,就聽說已經下葬了。」

年輕的生命像泡沫一樣蒸發。吉安反復回憶,試圖找出一些被忽視的細節。思來想去,唯一的可疑之處是,當曉霞一個人坐在座位上的時候,常常會發呆。


可她究竟有什麽心事,已經沒有人能知道答案了。

抑郁如此隱蔽,以至於當老師察覺到異常時,學生的病情往往已經相當嚴重。

吉安的學生寧杭就是如此。她性葛文和,從不頂撞老師,是班上少數幾個有望沖刺本科的好苗子。上個學期,因為數學課上看小說、英語課上走神,她接連被老師批評了幾句。 這本不是什麽大事,但課上到一半,英語老師發現,她竟然將自己的一只手摳得鮮血淋漓。

英語老師被嚇壞了,強烈要求學校的心理老師介入輔導。幾次輔導之後,寧杭稍有好轉,但過了沒多久,被地理老師批評後,她硬生生用康伯斯戳破了自己的手心,血流得整本書都是。

「放在以前,學校的老教師會懷疑,是不是故意在威脅老師。但這兩年,孩子們的心理問題越來越嚴重,老教師們也轉變了思想,意識到孩子們確實生病了。」


下雪天,打雪仗的學生們|講述者供圖

一個班級裏有孩子患上抑郁、甚至自殘和自殺,就像巨石砸入水中,在其他孩子心裏掀起滔天巨浪。

吉安的表弟就讀於一所市區重點高中。疫情期間,他目睹了一位同學跳樓自殺,不久後,最好的朋友也突然離世,接二連三的打擊,讓他的情緒陷入谷底。直到他在課堂上一頁頁撕毀教科書,老師們才意識到不對勁,這個一向用功的學生,已經重度抑郁。

吉安任教的班級裏,也出現了類似的現象。

她的課代表寶嘉因為抑郁癥辦理了休學,在這之後,班裏一些看上去性格開朗的學生,也展現出抑郁傾向,有一名同學甚至辦理了退學申請,不再上學。或許是因為負面情緒的傳導,並不會傳染的抑郁癥,影響了吉安的班級。

對比自己和學生們的成長軌跡,吉安想不通,為什麽他們會出現心理危機。

「他們大多出生在2008年前後,和我這種90後相比,家裏的物質條件要富裕得多。父母比較年輕,重視教育和陪伴,沒有讓孩子成為留守兒童。」

可為什麽,這些孩子還是會覺得人間不值得?

心理咨詢室裏,只有沙糖和心理醫生兩人,他們正在進行精神分析治療。

在此之前,沙糖經歷過三次自殺。

這是一次改變沙糖想法的對話。心理醫生提問:「當你聽說有人自殺,你會有什麽感受?」沙糖思索了下,給出的答案是:「我很羨慕他,因為他很勇敢,能選擇自己的人生。」

而普通人的反應,往往會是惋惜和心痛。心理醫生將兩種回答做了對比,沙糖才發現,自己和他人的認知存在著巨大的偏差。

在昔日的老師和同學眼中,沙糖是「絕對不會抑郁」的孩子。


她是典型的三好學生:學習成績名列前茅,經常拿下年級第一,不止琴棋書畫,桌球和羽球也很擅長。她還是少先隊隊長、優秀班幹部和學生會主席,參與活動時,永遠是手舉得最高的「社牛」。

但父母卻覺得,沙糖離優秀永遠差一大截。考試滿分只是正常發揮,一旦失利就要挨上一頓棍棒,「沒有表揚,只有批評。」


沙糖要吃的藥|講述者供圖

早在小學二年級,沙糖就開始出現胃疼的癥狀,媽媽卻覺得她是故意裝病騙取關心,把她痛罵一頓。那是她第一次產生自殺的念頭,鬼使神差地站在陽台窗戶邊, 「我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然後我媽進來了。她問我幹嘛,我說我想跳樓,她說,你愛跳就跳,想死我也不管你」。

沙糖覺得,在屋頂徘徊過的孩子,或許並不懂得生死的重量,只是在那個瞬間,活著是不可承受之重。

抑郁癥是慢性病,如果缺乏相關知識,很容易忽視身體發出的求救訊號——比如頭痛、胸悶心悸、腸胃不適、失眠等軀體化癥狀。

小學和初中階段,沙糖一直被不明原因的胃痛折磨,她做過胃鏡,也查過CT,卻始終找不到原因,只能靠一天三頓的中藥調理。

到了高中,她的癥狀突然加重。

高二時,沙糖的記憶力和註意力忽然衰退,「明顯感覺自己變笨了,卻找不到任何原因」,成績因此一落千丈。她開始嗜甜,每天要吃二十幾顆糖,否則就會異常焦慮。即便如此反常,沙糖也沒有往精神類疾病的方向聯想過。

再者,她不願將朋友當做情緒垃圾桶,遇到煩惱只會向日記本傾訴,大家覺得她陽光自信,也不會將她和抑郁癥聯系起來。

老師們最常掛在嘴邊的鼓勵是:「等你們上了大學就輕松了。」到了大學,卸下壓力的沙糖卻突然爆發抑郁癥,「很多患抑郁癥的大學生,青少年時期就已經埋下了病根。只是高中一門心思讀書,根本沒時間關註心理健康,到了大學忽然閑下來,藏在心裏的問題也就一下子浮出水面。」

她整夜整夜地失眠,不明原因地流淚,直到這時,才意識到自己出現了心理問題。內心的苦悶到達極限,加上無效治療沒能控制住病情,沙糖吞藥自殺,被送到醫院。


沙糖住院期間|講述者供圖


後來病情無法控制,幾經輾轉,沙糖住進上海精神病院。接受治療期間,她參與了一項學術研究實驗。


實驗物件被分為了兩組,一組是過自殘行為的抑郁癥患者,一組是心理健康的正常人,分別進行疼痛耐受度測驗。利用紅外線灼燒手腕內側的敏感神經,同時要求實驗物件記錄下自己的心情指數。

「一般到了7.8級的時候,疼痛感就如同針刺,正常人至多只能忍耐到17級,而且每次灼燒,心情會明顯變差。但 有過自殘經歷的人,在實驗過程中能忍耐到20級,手都燙冒煙了,心情卻會變好。」

當心理的痛苦無法宣泄,抑郁癥患者會向自己的肉體揮刀。傷痛刺激內啡肽分泌,緩解痛覺,也讓人產生一種愉悅感,用沙糖的話說,自殘是「快樂」的。

她甚至在實驗時要求醫生多燙幾個地方,「疼痛是會上癮的。」

經過長達七年的抗抑郁治療,沙糖已經算「抑郁癥的半個專家」,不少病友會找她交流看病和吃藥的註意事項。 其中不少是還在讀書的青少年,他們問的最多的問題是,看病需要多少錢,能不能自己一個人去?

面對抑郁癥時,這些孩子和曾經的沙糖一樣,孤立無援。【2022年國民抑郁癥藍皮書】的調查結果顯示,46%的抑郁癥學生患者沒有尋求過任何幫助。沙糖第一次看心理醫生,也是獨自前往。哪怕和父母身處同一個城市,她也沒有告訴他們這件事。

患有抑郁癥的孩子,背後往往有一個生病的家。據藍皮書數據,69.57%的孩子因家庭關系抑郁。父母是否重視、能否及時關註和引導,願不願意做出改變,都會影響孩子病情的走向。

在鄉鎮,部份家長的觀念仍然趨於落後。

寧杭在班裏自殘後,班主任建議家長帶她去醫院治療,但寧杭的父母死活不肯點頭,「我們家孩子沒有病,她只是有些走極端了。」 類似的聲音還有:「這孩子就是矯情」「她就是故意裝病,不想上學」。


家長的顧慮也不難理解。

高考是人生的關鍵一戰,如果孩子被確診抑郁癥,辦理休學,復學可能會遇到諸多困難,比如跟不上大家的學習進度,抗拒人際交往。相較於休學,他們寧願把頭埋進沙子裏,裝作無事發生,熬過高中三年。

更何況,在偏僻的鄉鎮,人們往往將抑郁癥等同於精神病,病恥感強烈。

寶嘉的父母正是之一。寶嘉在宿舍服藥自殺後,被送到醫院洗胃。鬼門關上走了一遭,老師們猜測,她至少要在家休養一個月,沒想到過了兩天,寶嘉就被父母送回了學校。

班主任生怕會重蹈覆轍,不敢再讓寶嘉住在學校宿舍,勸說她的父母在學校附近租房陪讀。可他們怎麽也不肯點頭,堅持說寶嘉只是得了胃病,誤服了胃藥。學校和老師也無可奈何 ,直到寶嘉無法承受學業壓力,才選擇了休學。

而那些願意帶孩子去醫院檢查的家長,也可能因缺乏相關知識掛錯科室,耽誤治療。每次看到患抑郁癥的孩子在社交平台上求助,沙糖都會到評論區留言提醒:「去精神科治療,千萬不要去心理科。」

這是沙糖差點用生命買回來的教訓。

「心理科醫生比較擅長心理咨詢,精神科醫生畢業於臨床醫學專業,在藥物方面更為專業。如果是失戀,出現抑郁情緒,可以找心理科醫生咨詢,但如果已經出現了軀體化癥狀,就要去精神科,進行藥物治療。」

沙糖第一次自殺未遂,被送去心理科,每天被迫接受痛苦的電擊治療,病情非但沒有起色,反而越來越重。「電休克療法對雙相情感障礙比較有療效,但我是重度抑郁癥,對我其實沒有太大作用。加上醫生開的藥不對癥,病情一直耽誤下去。」

直到在上海住院,醫生給她調整了藥物,才控制住病情,「這考驗的就是醫生的藥理學專業知識,一開始就要走對科室。」

抗抑郁是一條漫長的道路,孩子們無法 獨自走完全程,家長、老師、朋友都是重要的陪伴者和支持者。可是學校和老師,究竟能做些什麽?

2023年印發的【全面加強和改進新時代學生心理健康工作專項行動計劃(2023-2025年)】明確提出,到2025年,配備專(兼)職心理健康教育教師的學校比例要達到95%,開展心理健康教育的家庭教育指導服務站點比例達到60%。

吉安所在的鄉鎮中學,也有了心理健康咨詢室。每學期,學校都會請心理專家開展心理科普講座,組織師生學習。 效果並不理想,孩子們寧願埋頭看小說,也不願意擡頭聽講。 即便真的有煩惱,也很少向心理老師求助。

「他們會擔心自己在咨詢室裏說的話,會傳到班主任的耳朵裏。」

吉安是語文老師,相較於其他科目,語文更重視情感與表達,她的課堂氣氛也輕松活潑一些,比如介紹作者生平,她會特意穿插一些有趣的小故事。或許是因此,許多學生會把她當做知心朋友和傾訴的物件。


她的另一位語文課代表風靈,上學期因為抑郁癥辦理了退學手續,沒有再繼續讀書,南下去了廣東的電子廠。臨行前,她給吉安發送了一條長長的微信:

「我討厭學不會的科目,我討厭學校的人際關系,我討厭我有認真去學習但還是只有200多分的成績。我不知道我待下去還有什麽意義。都說過完高中上了大學就沒事了,很多人都說不管大學好壞,是個大學就比高中強,但我發現國家根本不缺大學生。」


學生發來的微信|講述者供圖

吉安無法解答風靈的困惑,學校也無法解答。

平心而論,在應試教育體系內,這所鄉鎮中學的氛圍已屬寬松,「我們學校只有六百多人,在管理上相對來說更有精力一些。如果遇到有抑郁癥的孩子,校方也會盡可能幫助,不會立刻強制休學。」

而在競爭更為殘酷的縣中、市重點中學,學生一旦出現抑郁癥狀,會被立刻勸退,就像吉安的表弟那樣。 抑郁的學生回家了,但所有人都知道,問題並沒有解決。

寶嘉自殺未遂後,吉安寫了一篇寄語,安慰孩子們:「人生路還長,慢慢走,不要慌。」許久沒有聯系的風靈在朋友圈下評論: 「現在才知道,萬卷書不好讀,萬裏路也不好行。」

脫離了教育的樊籠,孩子們的困惑依舊沒有消失。


吉安的朋友圈|講述者供圖


(文中均為化名。)

出品

如是生活

編輯

桑桑

作者

胡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