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強的日常開銷很少,余錢主要用來還貸。 父母在老家工作,收入不高,爸爸月薪三千多元,但也會轉一千元給他,希望他早日還清貸款。
五張銀行卡,每張三四萬的額度,永強把它們的還款時間依次背了下來。他需要牢記這些日期,以便在每張卡的還款日之前,從其他卡上取出錢來還賬,避免逾期。
大學學車輛工程專業的永強,畢業後卻成了算賬能手。原因是,他想考公務員,還為此辭去工作,全職備考了半年多。購買教輔資料、報名網課,加上從老家縣城到隔壁城市參加考試的路費……很快,他成為負債一族。
在上岸之前,永強必須小心地維持債務的平衡——一但逾期,個人征信出了問題,考公就徹底沒戲了。
重壓之下,永強幸運地進入體制內。他的薪資比過去翻了一倍,加上家人的幫助,已經不再為欠款發愁。但談起全職備考,永強有些猶豫地說,這或許不是個好辦法。
或許,每個負債考公的故事都有著相似的開始:原本的工作收入不高、也不夠體面,在親戚朋友的鼓勵下,年輕人下定決心擁抱編制,「圖個穩定」。
畢業後,寧馨對自己的工作不算滿意。
首先是薪資,稅前4300元,扣完五險一金,到手三千多,「實習期間發放80%,也就2000多塊」。 然後是工作本身,在這家做精密器械的公司,銷售人員要頻繁地離開昆明市區到周邊區縣出差,下廠和客戶對接,時常在外奔波,她覺得太過勞累。
賺得不多,開銷卻不少。
還沒畢業時,寧馨在職場劇裏看過長時間通勤的打工人,對通勤帶來的疲憊印象頗深。 不想在路上消耗太多時間和精力,她決定在公司附近租房,即便公司處於昆明市中心,房租不算友好:單間臥室的租金是1050元,衛浴公用,不含水電。
畢業時,她手頭有四千多元,押一付三的房租將積蓄直接清零,每月到手的薪資,就是全部的生活費。日常開銷之外,單位每每有同事結婚,她也得隨大流,包上200塊的紅包。
寧馨說,或許是沒有做好消費規劃,每個月很難存下錢,也常在購物時使用花唄。
唯一欣慰的是工作時長:早八晚五,周末雙休,從不加班。在單休遍地的昆明,這家她早早簽了三方協定的外企,已經算得上良心。只是,在面對同學時,她還是覺得有點「擡不起頭」。
寧馨解釋,「在老家大多數人眼裏,工作只有兩種,第一種是老師、醫生、公務員,或者是電網、煙草等大型國企的員工。第二種統稱打工的。像我幹的銷售,更是因為工作性質不被看好。」
一場同學聚會上,她發現老同學大多在做「第一種工作」,同學們很詫異, 為什麽高中時成績還不錯、順利考上一本的她,會從事銷售這種「毫無門檻的工作」?
寧馨也有點不平衡,「怎麽過去條件差不多的同學,現在都混得比我好?」在朋友的建議下,她決定不浪費應屆生的身份,盡快融入老同學之中。
寧馨的面試通知單|講述者供圖
將時間拉回到2017年,永強30歲,從黑龍江一所大學的車輛工程專業畢業後,他做過工地工程,也做過銷售,幾年下來,收入一直不算穩定。
也是在一次同學聚會上,他得知考進公安系統的老同學收入可觀,萌生了考公的想法。
準備了不到半年,永強第一次考公以失敗告終。 沒有上岸,他只能先找一份工作過渡,正巧趕上老家縣城的社群招聘,透過簡單的考試,永強獲得了這份工作。
疫情之前,社群的工作並不繁重,與之對應,稅前薪資只有2560元,到手1900元左右。不過,在人口只有一兩萬的黑龍江小縣城,打車起步價6元,消費水平不高,勉強維持生活。
只是,比起身為公務員的同學們,不僅薪資有些不夠看,崗位的上升空間也很有限。 永強還想再搏一搏,凡是體制內單位招考,只要有符合條件的崗位,他都會報名,「考得上更好,考不上全當練筆」。
直到2022年年初,疫情讓社群的工作變得忙碌,「起早貪黑,還要值班信訪」,時間不夠用的永強決定辭職,全職備考。
雯雯是2022屆畢業生,在她畢業的年份,「上岸」已然成為最穩妥的選擇之一,她早有規劃,「我的性格也比較適合體制內,大一大二就想著以後要考公了」。
雯雯決定全職備考,是因為自己曾經進入面試環節,離上岸一步之遙。
畢業後,她繼續花時間備考,也順帶看看招聘。主要的「欠款」是助學貸款和生活開銷,雯雯說,家裏之前出現了一些變故,但還是幫她交了考公輔導班的費用,她不想再讓家人操心, 「助學貸款先欠著,普通購物的錢,就用之前買來、現在吃灰的電子產品頂一下」。
那段時間,失眠、掉頭發都是常有的事,她的腦子裏,只剩下還貸和上岸兩個關鍵詞。
2021年國慶期間,寧馨送出了辭職報告,帶著幾千元的存款,回縣城老家全職備考。
和雯雯一樣,她的底氣來自此前的成績。
大學畢業前,寧馨在找實習和忙論文的空隙,「抽空看了幾眼行測題目的解法,就去參加了考試」,用她的話說,「幾乎就是裸考」。她大學讀的電子資訊工程專業,但文筆不錯,成績出來,申論考了80多分,筆試總分第一。
寧馨也報了面試班,但最終還是被反超,因為0.22分的差距,和心儀的宣傳崗擦肩而過。
分差很小,寧馨想,如果自己全職備考,或許很快就能上岸。
回到縣城後,她給自己制定了學習計劃,早上七八點起床學習行測,午休結束後的一整個下午復習申論,晚上的時間則用來看常識類題目。 她解除安裝了手機裏的遊戲軟體,婉拒了朋友的邀請,幾乎閉門不出,一心復習。
寧馨備考時的照片|講述者供圖
接下來,她的足跡遍布周邊城市,成都、重慶,還去了一兩次貴州,當然,主要還是在昆明和老家縣城。
寧馨算了一筆賬:考試的報名費,一次100元。路費的開銷更大,縣裏的高鐵站建在鎮上,她要先去鎮裏,再坐高鐵前往目的地,「來回至少500塊,吃飯住宿還要另算。」
如果在老家考試,訂最便宜的酒店,一晚30-50塊,如果是昆明,一晚上大概要二三百元。考試次數多了,她已經習慣了拼手速: 考試通知一出,考點附近的酒店會很快漲價、售罄,如果手慢幾秒,就要承擔更高的價格,或者住遠一些、走更遠的路。
在她提供的賬單裏,簡要記錄了自己的開銷:
2021年11月,昆明國考,花費900+;
……
2022年10月 貴州畢節 500+;
2022年11月 昆明國考 800+;
……
寧馨記得,開銷最大的一次是在成都,連續有四川省考和四川省屬事業單位考試,只隔了三四天,她借住在朋友家,但還是在一周內花了兩千多元, 「可惜成績還是差了一點,前三名進面,我的筆試成績排在第四。」
開銷一點點增加,她始終「差了點運氣」。 「雲南的考試我進過兩次面試,在四川宜賓也考過不錯的筆試成績」,寧馨把每次考試的成績排名都截圖存檔,時不時拿出來看一眼,「提醒自己」。
而後,為了盡快上岸,她不再只盯著公務員考。事業單位的考題略有不同,有一段時間,寧馨每天早上醒來就開始刷題, 「那種背題模式,做完馬上能知道對錯」,最多的時候,一天能刷上千道。
幾年下來,上岸的分數越來越高,競爭越來越激烈,寧馨的壓力也越來越大。
過完2021年,寧馨就已經發現,自己負債了。 「不良的消費習慣是不經意間形成的,等發現的時候,就已經很多了」。她已經記不清兩年前的具體開銷,欠款在不經意之間偷偷累計。
實際上,早在畢業前,她已經欠了一筆錢。那時,寧馨為了考試,先後買了 印表機、付費網課、二手ipad和pencil,加上學校往返雲南考試的機票,以及為面試準備的服裝,一共大幾千元。 是面試未透過後培訓機構的退款,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當時的退款記錄|講述者供圖
進入2022年,寧馨起初也沒有太過焦慮,她還有一萬元左右的公積金可以提取, 剛好夠還九千多元的欠款。 她也安慰自己,負債只是暫時的,只要考進體制,拿到薪資,欠款很快就都能還上。
到了下半年,成績和債務的雙重壓力下,她開始變得頹廢,試卷擺在面前,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大概有兩三個月, 「我每天都在玩遊戲,很少看書」,之後才又重新振作。
因為每個貸款平台的還貸日期不同,寧馨擔心逾期影響考公,2023年5月,她將債務整合到美團和招商銀行的信用卡中,每個月的3日和8日,她透過「卡付卡」的方式,透支生活費。
這是她比較過手續費和利率後,選擇的利率較低的平台,「一開始好像是百分之幾」。但寧馨沒想到,多次借款之後,平台的利率會猛漲, 目前,她在美團貸款的利率是19.5%。
寧馨的部份欠款|講述者供圖
也是這一年,寧馨再次以筆試第二的成績進面,她一狠心,報了17500元的面試培訓班。 考前半個月,寧馨過著高三學生一般的生活,早上六七點上課,晚上十一二點下課,為了方便,她 住在附近的酒店,「也是一筆開銷」。
這是她離成功最近的一次。
面試被刷後,培訓機構退回一部份費用,但寧馨覺得,「自己頂不住了」。到2023年年底,她累計的欠款已經達到兩萬八千多元,加上利息,滾到三萬四千多元。
永強的軌跡和寧馨相似,盡管身處「十八線」小城,但他說,在考試上花了九萬多。全職考試的半年裏,永強只有開銷,沒有收入。路費、住宿費、 筆面試班,以及教材和網課…… 其中最貴的一門課售價25700元,線下上課,為期一個月。
從決定回家考公,到進入社群工作作為過渡,期間的兩年,房租也花了兩萬元。社群的收入不高,此前的積蓄在培訓費面前顯得不值一提,算上日常生活開銷,連本帶利,永強欠了13萬。
他手裏有五張信用卡,每張卡的還款日之前,永強會從其他卡裏借錢還貸,除了本金,會損失利息和手續費,不過,「比借貸平台要劃算」。
在備考的日子裏,永強已經熟練地掌握「以貸還貸」的路數。
2022年秋天,全職備考半年後, 永強終於上岸。
他給現在的生活打6分,「單位待遇不錯,薪資比在社群時翻了幾倍,房租一個月800元,通勤只要3分鐘」。他的日常開銷很少,余錢主要用來還貸。
父母在老家工作,收入不高,爸爸月薪三千多元,但也會轉一千元給他,希望他能早日還清貸款。 父母並沒有因為他花錢考試、參加培訓而生氣,兒子考上公務員,獲得穩定的工作,他們覺得挺驕傲。
只是,回想起全職備考的日子,永強仍然會覺得後怕。除了被焦慮和失眠困擾,他還胖了整整20斤, 「除非家裏條件好吧,不然全職備考真的特別磨人,無限內耗。」
全職備考不久後,雯雯就意識到了經濟壓力,選擇去社群做後備幹部。 單位離家不遠,能夠覆蓋日常開支,「一開始擔心不能兼顧考試,後來發現晚上不怎麽加班,也能保證有周末,下了班就繼續備考」。
大約一年後,雯雯成功上岸。每個月到手八千多元,她早已還清負債,雖然工作很忙,但整體已經算不錯,「我在學校的時候學的行政管理,據我了解,同學們的待遇一般都是三四千左右。」
永強和雯雯,都可以算是幸運。
據統計,2023年國考報名人數已突破283萬,比上年同期增長了33萬,創歷史新高。統計數據顯示,2024國考共招聘崗位18948個,招聘總人數39561人,總報名人數2831327人。
近日,多校呼籲畢業生不要只盯著考研考公|截圖
對於多數考生而言,體制的大門仍然緊閉,就像還沒上岸的寧馨。失敗了太多次,她開始懷疑自己, 甚至寄希望於玄學,透過朋友找大師算命,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命裏沒有編制」。
最近,她終於決定先暫停考公,找一份工作,盡快還清已經累計到四萬多元的欠款。
將自己的經歷釋出在社交媒體之後,評論大多建議寧馨先向家人坦白,尋求幫助。只是,父母雖然都有著不錯的工作,但離異後都已經再婚,無法提供太多支持,思來想去,她決定求助哥哥。
寧馨兩天沒有睡覺,列出每一筆錢的去處:買了什麽資料、去了哪裏考試、路費多少……具體到每一天,統計了一個長長的清單。「我跟他說,有件事想告訴你,說了之後你可能會罵我,但我也接受」。
她很慶幸,哥哥的回復是:你可以早點跟我說的。
目前,寧馨每個月要還三千元左右,「上個月我完全沒有錢,3月3日美團就要還款,哥哥替我全部還掉了。」 寧馨哥哥的創業計畫初見成效,給她安排了一份營運的工作,「他讓我先靠自己的努力,還不上的,他會幫我」。
負債交流群的群友提供了另一個賺錢思路。因為寧馨有過不錯的成績,群友建議她接一些考公輔導,或是出售這幾年整理的復習資料。
借著社交平台筆記的熱度,寧馨已經招到三名學員,其中一位想考廣東的事業單位,但行測較差,距離考試不到一個月,寧馨給她制定了詳細的學習計劃,每天查收學習反饋,收費400元。還有兩位是「急單」,她在一周時間裏,突擊教學了申論。
和學員溝通|講述者供圖
眼下,寧馨已經不再執著於上岸,她意識到,「在考公的路上一意孤行,其實是一場豪賭」,更希望自己能快點賺錢。想了想,寧馨又補充, 等到自己還清貸款的那天,「可能是2025年吧,我還會繼續參加考試」。
(文中均為化名,部份資訊有模糊。)
出品
丨
如是生活
編輯
丨 桑桑
作者
丨
茹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