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5月中旬，#榴莲一斤跌破10元#的话题冲上热搜。和「车厘子自由」一样，「榴莲自由」的词条每年都被反复议论。
但本刊走访后得知，因为泰国气候异常，今年5月中上旬，榴莲集中下树，其价格确实有短暂大幅下跌。但气候异常同时带来了榴莲的总产量降低，不同区域的果子下树空档期拉长。因此，近日市场价格整体回升。
过去两年，全球榴莲需求同比飙升400％，其中中国占据了全球需求的91%。在短期的降价新闻里，消费者真正关心的，其实是榴莲供需何时能平衡？国产榴莲能把榴莲价格打下来吗？为什么水果零售商都说，榴莲是「可以不赚钱，但不能没有」的明星产品？
文 ｜王怡然
编辑｜王海燕
「榴莲10元一斤」？
「榴莲特级果，只卖有缘人，30元一斤」。5月中旬，随着「榴莲价格跳水」的词条频频冲上热搜，齐峰不得不在自家店门口竖起这块招牌。
齐峰是北京新发地市场国际榴莲馆南门的水果商户，从事水果零售行业近20年。5月初，和往年一样，榴莲大批量上市，价格一路走低，10天内，他的卖价从40多元降到30元一斤。 但这样程度的价格变动，远远没有满足顾客的期待。
他感受到，5月中旬后，店里的顾客明显变多了，多数进来就问榴莲的价格，一听「30一斤」或惊讶，或失望，感叹太贵了。 一些老客户在微信上问他榴莲价格，齐峰回，35包邮，客户特别吃惊地问，不是说榴莲价格「跳水」了吗，你怎么还卖这么贵？齐峰也奇怪，谁说的，客户反问：你不看新闻吗？网上都这么说。
齐峰上网一搜「榴莲」，果然跳出来「10元一斤」「30一个」，这让他哭笑不得。今年，他的拿货价最低也在每斤26元左右，与去年同期价格差不多。北京新发地官网的价格统计数据显示，今年4月20日——5月10日，泰国金枕榴莲每斤平均价从34元降至24元。这个价格和去年同期其实差不多，2023 年4月开始，榴莲每斤均价已经在30元以下，5月10日，均价为25.5元一斤。
新发地市场宣传部部长童伟从事农产品贸易行业15年，他告诉本刊，榴莲的价格多年来保持在旺季最低20-30元一斤的价格。新发地在五一后，交易量从每天六七个货柜增长到15—20个货柜（约300吨），价格也会相应降低，是进入旺季后的正常现象。
5月16日，本刊在北京新发地市场也看到，榴莲售价几乎都在30元以上。多位商户告诉本刊，前段时间普通榴莲最低价大约在25元，这几天，价格已经有所回升。
既然如此，今年榴莲价格跳水的消息从何而来？ 文超是「文记榴莲」品牌创始人，从业12年，参与了今年泰国东部榴莲收果全过程。他告诉本刊，榴莲树在气温超过33度，饱和水气压差（VPD）大于1.8的时候，会开始逐渐关闭叶子部分气孔，减少水分蒸发流失，而在榴莲树开花前后1个月和成熟前15天，则需要严格控水，保证挂果和成熟。
但今年泰国气候异常，干旱长达8个月，中午气温最高可达41度，VPD很多时候超过了4，因此树体积累营养本就不足。 而到了5月6日，榴莲批量成熟期，主产区又开始下雨，影响采收。文超形容，「今年可以说是魔鬼开局，魔王收尾，天气跟榴莲树对水的需求完全相反」。
气候的异常带来了一系列连锁反应。 一位榴莲从业者孙维提到，首先，因为树上果皮收缩剧烈，不及时采收，会在树上裂口，整果浪费，果农不得不在短期内将果子大量下树；其次，榴莲在7-7.5分熟时下树装柜运输最稳妥，但今年很多果子在六七分熟时就下树了，正常使用催熟剂后，出现生包或死包的概率会加大，坏果率也随之增加；最后，榴莲走的是海运和陆运，每年都「堵车」，今年集中下树更明显，冰柜不够用，「榴莲都堆在码头等柜子，入关还堵车，损耗也更大」。
最后的结果是，泰国东部地区的榴莲，本应在4-6月陆续成熟上市，今年却集中在了5月中上旬上市，且坏果率大幅增加。这种变化迅速反馈到消费端，厦门的一位水果经销商顾明告诉本刊，五一节之后，短短13天，他售卖的榴莲从60元一斤一路降至35元一斤，几近「腰斩」，市场上有些「垃圾货」甚至卖到了19.9元一斤的价格。顾明记得，在5月4日后几天，价格开始出现了「倒挂」现象，一些贸易商为五一和母亲节囤的货，一柜卖出去，比在泰国的收货价还便宜2万到3万。
但顾明认为，这种价格跌落是不可持续的，一方面，今年泰国东部的榴莲总产量减少了30%-40%；另一方面，往年泰国东部榴莲尾声后，泰国南部榴莲将在6月份上市接档，但今年的提前采摘，造成了榴莲季的「空档期」格外漫长。5月17日左右，顾明已经感受到了市场价格的回升，而中国的榴莲进口量，也从高峰期每天1000多柜慢慢回落至600多柜。
榴莲价格能否「打下来」？
榴莲价格大跌，是这几年的「常规新闻」，但把时间拉到更长期来看，榴莲价格近年一直呈上涨趋势。
据媒体报道，中国海关数据显示，榴莲的进口价格从2015年的约每公斤11.8元，蹿升至2021年的33.1元，6年间翻了3倍。水果商户对榴莲价格攀升的感受最为明显，齐峰记得，近5年以来，价格最便宜的就是2018、2019年时，当时进价最低10几元，卖价19.9元。但疫情后，拿货价最便宜也在20元以上。
顾明2009年毕业后在商超做行政，2013年创立了自己的水果公司。他记得自己10多年前还见过特价4.9元一斤的榴莲，2015年榴莲卖到19.9元，大家的反应是，「太贵了」。没想到，此后10年间，榴莲价格越来越高，如今旺季20-30元一斤是常态价格。
多位业内人士表示，榴莲价格长期居高不下，是因为近年来国内市场需求的持续增长。 作为典型的热带水果，榴莲种植对气候、光照、降水等条件要求苛刻，适合种植的土地资源有限，不可能批量进行大棚种植。童伟说，他曾在马来西亚调研榴莲时发现，同一品种种植在山上和山下、阴面和阳面、老树和新树，差别都很大。
目前，泰国正在不断扩大种植面积，过去10年，泰国东北部榴莲种植面积增长了近6倍。而越南、柬埔寨、老挝等国也正积极开展榴莲种植。但榴莲树通常达到5树龄才能收果，8树龄才能产量稳定。
文超告诉本刊，如今泰国种植的榴莲中，已经挂果的树还只占1/4，预计未来5年左右，产量还能再增加2-3倍。 但供需平衡的拐点何时到来，从业者均表示，很难提前预测。
种植面积限制外，运输成本也是价格高昂的因素。孙维所在的公司在泰国承包了果园，他告诉本刊，把榴莲从泰国运到中国，运费加通关费，折算下来，每斤成本要10元。
东南亚等国广泛种植外，我国的国产榴莲也正在推进当中，去年完成了首批国产榴莲上市。据海南日报，今年，海南榴莲树挂果面积将增加到4000亩，总产量将达到250吨。因此，国产榴莲的发展是否能将榴莲整体市场价格打下来，成为许多消费者关心的话题。
但2023年，我国榴莲进口总量142.6万吨，而海南榴莲今年产量预测只有250吨，依然缺口巨大，很难对榴莲消费市场产生冲击。 孙维是海南的一家国产榴莲公司的从业人员，他所在的公司是目前海南国产榴莲种植的头部企业。他告诉本刊，虽然种植面积在不断扩大，但受限于适宜土地太少，孙维的团队曾做过推算，就算把海南北纬十八度线往南所有适合种植榴莲的土地全都种上，产量也不足我国现在榴莲进口量的1%。
他还告诉本刊，国产榴莲去年上市价格为每斤60元左右，比同季进口的金枕榴莲价格高一倍。孙维解释，受限于运输条件，国外进口的鲜榴莲均为人工催熟，只有马来西亚的榴莲是树熟，以液氮冷冻的方式进入国内，口感没有鲜榴莲好，价格也通常在80元一斤以上。
因此，在他看来，国产榴莲的优势其实并不是价格，而是「树熟」，即在树上自然熟透脱落，口感更好。「国产榴莲走的是高端路线，和进口榴莲竞争的根本不是一个赛道，懂榴莲的人自然愿意为此付费。」孙维说。
消费热情下，「榴莲自由」的心愿
中国消费者对于榴莲的热爱，在世界范围内都显得格外突出。 汇丰银行2023年公布的报告显示，过去两年，全球榴莲需求同比飙升400％，其中，中国作为全球最大榴莲进口国，年进口额均超过40亿美元，占全球需求的91%。
早在2005年上映的【家有儿女】第二部中，刘梅和小雪就因偶然发现彼此吃榴莲的共同爱好，迅速达成统一战线，二人关系也因此变得更加亲密。那时，榴莲还属于非常小众的水果，只有一二线城市能窥到身影。到了2013年，文超在深圳做榴莲零售的同城配送，榴莲爱好者已经初具规模，如果到了一批「好货」，当晚客户量就能翻五倍以上，客户还会不断介绍朋友过来。
随着信息的便捷和消费水平的提高，榴莲作为曾经的贵族水果，也逐渐「飞入寻常百姓家」。童伟介绍，新发地市场的榴莲直播间中，稳定多次回购的客户可能只占10%-20%，多数客户还是刚好刷到直播，偶尔买一次尝尝鲜，其中年轻人占多数。
榴莲甚至逐步成为社交媒体上的「流量密码」。这次采访中，让我最意外的是，多位水果零售商都告诉我，卖榴莲其实不赚钱，而是作为「明星产品」用来引流或宣传，其定位就是「可以不赚钱，但不能没有」，让零售商们「又爱又恨」。
在新发地市场里，齐峰指着左右的商铺告诉本刊，「我们这一排的商户，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一个敢说卖榴莲赚钱的，甚至大家都怕卖榴莲」。他给本刊算了一笔账：一小箱榴莲15斤，他的进货价370元，每斤卖30元，最理想的情况下，能赚80元钱。但其中的风险因素数不胜数：榴莲水分蒸发快，一天没卖出去，一箱净损耗1斤水分；顾客有时讲价，为了维护客人，一斤单价便宜2元很常见；榴莲保鲜期短，两天没卖掉，就会裂口，迅速坏掉，需要降价处理；售后风险大，只要售后一个，十个全都白卖。经常，他卖掉一箱榴莲，回头算账发现还亏钱。
我去采访那天，齐峰的店里只有两小箱榴莲，这是他摸索出的经营策略——可以不认真卖，但这个品必须得有，顾客在买榴莲时，可以趁机介绍点别的水果，搭着一起卖。「人家一看你这品类这么全，会想着都在你这买得了，但要问有没有榴莲的时候，你说没有，人扭头就走了」。
在从业者们眼中，榴莲消费市场一年比一年火爆，价格也持续坚挺。 而在互联网平台上，「榴莲自由」的呼声却越来越高，这一词条和「车厘子自由」一样，每年都被反复推上热搜。市场价格稍有风吹草动，就能牵起消费者的神经：榴莲是否要跌落神坛？我们的榴莲自由是不是要来了？
在童伟看来，这样的词条更多反映的不是现实，而是大众朴素的消费心理和美好期待。起码短期内，榴莲还无法像苹果、梨等大众水果一样，随时随地出现在餐桌上。
（文中齐峰、顾明、孙维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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