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维舟
什么样的男人才是好男人？对不同时代的不同女性来说，这个问题永远有着不同的答案。
就在不久之前，婚恋市场上最吃香的男性还是「霸总」型的，因为那代表了中国婚姻传统中男性最受看重的两个特质：积极主动的男性气概（「霸」），还事业有成（「总」）。 然而现在，不知不觉中，深受女性欢迎的已经是那种浑身「人夫感」的「窝囊废」了。
【年会不能停】剧照
「人夫感」的意思，按网上的解释，大致是「嫁给他不会受委屈的靠谱型居家好男人」。跟他在一起，图的不是他家里有矿、八块肌肉、腰缠万贯，而是「会过日子」：长相普通不要紧，工资不高也没问题，只要勤勤恳恳养家，回来知道分担家务，端茶倒水，情绪稳定，会疼老婆，那就是当代具备「男德」的老公最佳人选。
白客在【女士的品格】一剧中饰演的程梁就有这样的特质：事业上没多大上进心，把活干好就是，重心放在居家生活上，就图一个「老婆孩子热炕头」，堪称完美演绎了「爱到尽头是窝囊」。这样的男人乍看没太多闪光点，但干净、可靠、专一、不油腻、没爹味，有他当老公，你可以收获一份平淡但安心的婚姻。
【女士的品格】剧照
像这样的男性形象有多受欢迎？有人不无夸张地说： 「现在的娱乐圈，人夫感是攀云梯，窝囊废是统治区。」 白客也正因为演绎了这样的角色，稳居「人夫感」天花板，人气一路看涨。这可并不只是一些无聊的偶像剧而已，毕竟通俗文艺最能折射出这个时代的观众们都在做什么样的白日梦，那可直接关乎收视率高低，如果这样的男性形象不受欢迎，那就不太可能出现在屏幕上。
相比起以往的男性气概，这确实相当颠覆性，换作更早些年，哪怕是女性都普遍觉得「男人嘛，总要有点事业心」，像这样「窝囊废」的居家男人，只会被看作「不够男人」。 实际上，所谓「人夫感」，很像是「男版贤妻良母」：温柔顾家、任劳任怨、主动承担且擅长家务，在情感上更细腻体贴——这些在传统上都会被看作是女性的特质。就像以前说的「家有丑妻，如有一宝」，只是现在性别对换了。
【我爱男保姆】剧照
说起来，最具「人夫感」的可能就是上海男人了：早在三四十年前，上海男人就被戏称为「马大嫂」——上海话里谐音「买、汰、烧」，也就是买菜、洗菜、烧菜，那会上海许多家庭都是双职工，男人哪怕在单位里是技术骨干，回到家里一样系着围裙下厨、洗衣服，丝毫不以为耻。然而在很长时间里，这种有违传统的男性气概普遍被讥讽为「上海小男人」的明证，似乎这些小市民男人不像男人，倒更像女人一样小家子气，还斤斤计较。但现在，一旦认清生活无非就是一地鸡毛，那么，正如豆瓣上一位「阿禾」说的，「一个男人是否爱你，先看他肯不肯为你洗盘子买菜。」
在一个社会的现代化进程中，这是迟早都要经历的一幕。传统的「男子气概」毕竟都是在更严酷的时代形成的，但到了经济发展为主的和平年代，必然会遭遇挑战并重新界定。 女权主义经典【违背我们的意愿】中着重指出：「暴力，或者说暴力威胁是用来对付女性的，是男子气概的基本必需品」，然而，到了现代社会，这种「有毒的男子气概」已经不合时宜，「我相信在将来，男人不会再用自己对女人的攻击或保护来定义男子气概」。
【女士的品格】剧照
「人夫感」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一种反传统的男子气概 ： 它是没有攻击性的。 阿兰·布卢姆在【美国精神的封闭】中认为，这意味着激烈的调整乃至否定：「为使女人摆脱男人的支配，必须摧毁男人的灵魂——他们野心勃勃、好战、保护欲和占有欲强的性格……随着男子气概声名扫地，正面的任务是让男人体贴温存，乃至有教养，以适应重构的家庭。」
可想而知，这一社会变迁的每一步都绝不轻松，有着无数艰难的磨合。实际上，如果心态没调整过来，真有「人夫感」的男人成了丈夫，女性也不一定会觉得幸福。很多年前，我就听说过这样的故事：一对夫妻成婚后，丈夫就是这样体贴，但眼看着别人家都富裕起来，妻子渐渐地嫌弃他无能，连他的忍让也被挖苦是「不像个男人」，当她后来自己经商赚钱之后，就愈加嫌弃他窝囊和「吃软饭」，对自己的事业也帮不上什么忙，终究还是离他而去。
【龙城】剧照
虽然现在新一代女性已经大为不同了，也未必要求男方多有「事业心」，然而「男强女弱」仍是婚姻市场上的标配，哪怕是一些独立自主的女性，也未必能接受自己老公在家洗手作羹汤——当然，能接受并主动给这么做的男性，可想而知就更少了。问题倒不在于谁来做这些家务本身，而在于这牵涉到婚姻关系中性别角色的一系列冲突，处理不好就会处处别扭。
从这一意义上说， 「人夫感」的盛行，体现出当代女性在婚恋择偶观上的一种「拧巴」感： 她们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需要男性雄壮有力的保护，也不在意他们如何有权有钱，转而希望他们能提供情感濡养，然而之所以出现这样的社会需求，恰恰是因为她们在现实中没有得到满足。如果男人们幻想的「贤妻良母」早已不现实，那为什么倒是愿意相信「人夫感」是真实存在的？
最让许多女性疑惑的也正在这里：按说「人夫感」对男性的颜值、家境、能力等各方面要求都并不高，只是希望他能温和体贴罢了，为何这样的人却那么难找？曾听大学同班女生说，她们想找的男性都只是「中档」：不必太帅，但也不能太丑；不需要很有钱，但也别太穷；无需太成功，别太失败就行；不用太man，也别娘娘腔就是了……她们不明白，难道这样的要求很高吗？为什么找来找去找不到？
这里的问题在于：现实中的真人永远和标准不同，也没有一个理想型的人物能完美匹配自己的所有要求。 虽然这乍看起来的确是大大降低预期的退而求其次，然而「人夫感」却像是把以往家里家外委曲求全的角色转嫁给了男性。一些女性已经意识到通过上嫁婚实现跨越阶层不现实，但公主梦又不能破，既然身边的男人没有那么出色，那他的姿态就要更低。
【主夫公寓】剧照
然而，就算这是白日梦多少有几分虚幻，在这背后的社会心态却是真实的：随着女性主体性的觉醒，她们发现与其嫁个霸总等他临幸，还不如自己当主角，「不选贵的，只选对的」，追求的不是大富大贵，而只想要实惠的「经济适用男」，能让自己相处起来感到舒服就好，不求浪漫情爱，但求平淡是福，那背后的潜台词是，「把日子过好了比啥都强」。
不难看出，这与其是在找一个爱人，不如说是在找一个家人，或更确切地说，是能提供家人般感觉的一个社会角色。 在更早的时候，这种宜家男往往还身怀绝技，只是深藏不露，现在是大家都放弃幻想了，对我好就行，不出色反而心里还更踏实，这在心态上确实类似于男人择妻。不过，这好歹也是一种进步，因为这意味着在两性关系里， 女性不再愿意成为「被隐形剥削」的那个，所以才出现了「人夫」的设定。
在当下这个充满变动的时代，越来越多的女性也开始认识到婚姻的不稳定性变高了，做某人的夫人仰人鼻息还有变数，投资老公不如投资自己，如果老公能托举自己一把，助力自己的事业更好。 虽然理论上说男性养家， 但实际上婚后反而女性还得挣钱养男人，尤其在社会底层，这样的概率可不低。
换言之，这一社会现象的成立，其实是有前提的，就是女性自己有钱能自立，不那么需要男性挣钱养家，只需要他提供情感价值。 现在的问题是：很多男性既不会养家，情绪价值也不行。「人夫感」的市场需求是有了，却不等于有市场供应。何况现在的男性也开始理直气壮地免除「绅士风度」了，虽然吃得更多、更好，却要求和女性AA制各付一半，男性的红利没见少，却摆脱了原有的责任。
如果说「人夫感」反映了女性的需求，那随之而来还有一系列问题：具备这类特质的男性，多半硬指标不怎么样，在婚姻市场上能胜出吗？ 如果「人夫感」真的大受欢迎，他会不会飘飘然挑三拣四起来？那就不那么「人夫」了。在日本，有些著名的「吃软饭男」，甚至可以从未工作过，一直靠多任女友养活，他就是提供情绪价值和家务劳动，还很受欢迎，像这样，你能接受吗？
更进一步说，这乍看像是女性「强势」了，其实两性结构并未发生实质性的改变，反倒表明女性对男性的要求有多卑微：男性的一点点改善，就会得到赞赏——他只是像个「人」了，细致一点，体贴一点，就会被夸特别好，倒似还很抢手；而女性在婚姻中向来如此，不但被视为理所当然，有时还要被抱怨不够好。一位女性朋友犀利地冷嘲： 「我觉得男性只是承担了本应做的一部分家务和体贴，女性就已经喜欢得迷糊了。」
【故乡，别来无恙】剧照
更棘手的是， 「人夫感」往往是需要相处了才逐步发现的，却随时可能生变，比如恋爱期温柔体贴，但生了孩子、职位高升了，就不屑于做人夫了。也就是说，在人海中寻求「人夫感」，本身就隐含着「只要找到那个对的人（ M r. Right ），一切就都好了 」的意味，但寻求一成不变的人或关系，本身就不现实。
爱不应该是一个对象的问题，而是一种能力。 以为「我不需要调适，你来服务我，让我感到舒服」，尽管情有可原，却只是一种错觉，因为这只是一种静态的单向关系，恐怕很难持久。重要的是先立足自身，在此基础上寻求彼此能动态调适、共同面对现实生活的伴侣，这才是现代婚恋的应有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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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布雷克 /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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