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这段关系刚好呼应了她之前在段子中的调侃：爱情就像灰姑娘的水晶鞋，合脚也会掉。
文｜达达
2023年，综艺【再见爱人】第三季播出之后，关于「傅首尔和老刘到底离没离」，在网络上犹如一只抛掷在空中的靴子，等待落地。与此同时，大家也有很多不解——他们为什么要离婚？「不爱了」，是两位当事人在节目之初，彼此对于这段感情症结的定性。可中年夫妻没有任何「实质性」问题，只是因为不爱了就要离婚，这个「说法」吃瓜群众不接受。直到2024年伊始，刘毅在微博发布的一段长文登上热搜，靴子终于着地。
在舆论发酵的过程中，看似在这段关系中处于强势地位的傅首尔，成为众矢之的。「我被骂也是因为我说‘能过’， 大家不理解，‘能过’为什么要离？ 」她在接受采访时对我说。
没有问题的问题
当傅首尔第一次出现在【再见爱人】第三季的镜头中时，她在简短的介绍中给自己的职业定位是「语言工作者」。这位自恃「吵架一定不会输」的「强悍」女人曾在【奇葩说】的舞台上闪闪发光。【奇葩说】汇聚了各式各样会讲话的人，其中不乏学术精英，相比之下，导演初识傅首尔时觉得，她什么都好，就是缺乏特点。傅首尔思考后表示认同导演的评价，但她没有退缩，反而顺势「回击」：难道这个舞台不需要听听一个「会说话的普通人」是怎么想的吗？就这样，她成了【奇葩说】中「生活化辩手」的代表。
在四季的辩论节目中，支撑傅首尔观点的内容很少出自旁征博引的学术理论，更多是接地气的「段子」。比如「灰姑娘的水晶鞋就是要告诉你，爱情就像鞋子一样，合脚的都容易掉，更何况不合脚的」，再比如「当一个孩子有一百颗糖，他怎么会介意分享，当他手里只有两颗糖，你又凭什么要求他大方」……观众一边听得共情，一边内心五味杂陈。她不断以自身经历的小切口展开吐槽，大家也有意无意地了解到她曾面临过的困境和挣扎的努力，而活跃在段子中的儿子和老刘，也早就被嵌入「傅妈」的IP中了。 有趣的是，每当段子毫不掩饰地把她婚姻中的不满和一地鸡毛示于人前，网友都觉得这段「自黑」的底层逻辑是婚姻幸福。
收到【再见爱人】邀请时，傅首尔是犹豫的，她最大的顾虑就是要面对舆论的压力。 「这些年大家都认为我的婚姻跟我的事业是有关系的，婚姻幸福像是我的一种‘人设’。似乎大家都觉得你应该幸福，你就是幸福的，但其实我的婚姻有很多问题。」 她知晓如果最后选择了离婚，打破既有生活的「稳定」，对自己的事业或多或少有影响，但她仍决定面对。「如果我的事业是由我的婚姻来支撑的，是不健康的，这会让你有很深的枷锁感」。参加节目是两个人的共同意愿，老刘劝说她，就当一起去旅行，顺带着在旅程中梳理一下两人之间的关系。
节目中有三组共赴旅程的嘉宾，傅首尔感觉「彼此就像照镜子」，这让她对亲密关系产生了新的思考。相比于另外两组嘉宾，傅首尔这一对，看起来没有具体的矛盾，表现极为平和。她在辩论时期的金句语录中有一段：「爱情就是，你在心里为我留下一席之地，我在世界上为你留一盏灯。」这就是他们两人的真实写照。十几年来，老刘对傅首尔来说，是一种可靠的存在。傅首尔缺乏安全感，老刘出差如果手机没电，都要借电话来报平安，他从未在她的生活中消失过一天，不管多晚都点着一盏灯等她回来。曾经傅首尔想要从一段婚姻中得到的治愈力量、稳定和温暖，在这段亲密关系中都得到满足了。那他们的问题是什么？ 两个人心里各自都有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一方声称还是会为对方留灯，但不知道是出于习惯和责任，还是出于爱；另一方感觉对方似乎「看不到」她的情感需求，也没有意愿参与她的生活。
被暴露在婚姻对峙中的女嘉宾们都哭得很密集，傅首尔也不例外。「人都是善于逃避痛苦的。有一个电视剧叫【逃避虽可耻但有用】，很多时候放一放，这个事虽然得不到解决，但也伤害不了你。亲密关系就是忍一忍、放一放，等一等，没问题。但在这18天的旅程中，不会有空间让你逃避，因为你来这儿就是要面对问题的，就是要反复地深挖它。」
菲利克斯·冈萨雷斯-托雷斯的艺术装置【无题】，从一种视角解释了傅首尔和老刘的状态。两个石英钟，从同一个起点开始运行，起初是同频的，由于内部结构的差异，不可避免在某一个时刻开始出现一快一慢的现象，以至于随着时间的流逝，快的越快，慢的越慢，直至一个先停下来。毫无疑问，无论是从事业境遇的改变，还是原本的性格上来说，傅首尔都更贴近快的那个钟。 然而，在两人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后，她还想「更快」，他却一点也「快」不起来。
被问到「一天之中哪个时刻最舒服」时，老刘把时钟拨到夜里11点，原因是孩子睡着了，他可以看看自己喜欢的东西；傅首尔拨到了夜里12点，那是一天的结束和另一天的开始，她对昨天有总结，对明天有期待。 在他们的表述中，一天中最舒服的时刻里没有对方。 这才让观察室里的「催更团」嘉宾们意识到，性格和生活节奏的差异，在傅首尔的婚姻中形成了无形的压力，这使得他们的关系变得没有弹性。
随时下车的权利
节目录制过程刚好覆盖了傅首尔和老刘的14周年结婚纪念日。收到老刘亲手做的沙漏礼物，傅首尔感受到了开心和美好，但她比谁都清楚，回到生活中，婚姻问题不会因为她的一时感动就自动消失了。傅首尔对另外两位女嘉宾吐露：她在时钟下拍照时体味着自己流下的眼泪，心想「从未料到有一天我可以不需要伴侣了，究竟经历了多少时刻才成长为这样的人啊」。每当被问到女性要如何平衡事业和家庭时，傅首尔都认真描述自己是如何做到的，直到突然听到一个振聋发聩的答案—— 「为什么女性一定要平衡？」
观察室嘉宾黄执中，看到她在任务中主动挑战沙滩摩托时，就感慨：傅首尔变了，她以前不敢的。面对「捅破那层窗户纸」、提出想要离开的老刘，傅首尔即便不舍地问到「你想要的调整和改变为什么在婚姻中无法实现」，仍选择了坦然地向前看。年轻时的她觉得「被无限包容是运气」， 人到中年，她觉得婚姻这种状态可以先放一边，更要紧的是专注探索自己。
步入四十的傅首尔感慨自己的容貌终于跟「内心负重相配了」。从小跟着外婆生活的傅首尔拥有相对动荡的童年，她一度认为自己是被抛弃的孩子，所以她期待有一个自己的家，这可能是她选择辞去大城市工作返乡，与当时一无所有的老刘走进婚姻的原因之一。而现在，不惑之年的她想要的是真正为自己活一次， 「活得自在一些，轻盈一些，不必为了迎合生活而生活」 。
节目最后，傅首尔和老刘都处于肉眼可见的纠结之中，但都没有做出「婚姻继续」的选择。「没‘下车’那会儿眼泪是非常复杂的，委屈、不舍、压力、感激，这些情愫都有。夫妻到最后仅剩长舒一口气，就跟没处过一样，那不是我的婚姻。」直到现在，傅首尔都承认，彼此照顾的这十几年是深刻的，他们之间的支持和理解也达到了很多夫妻无法企及的程度。
决定离婚，老刘在微博长文中表达得很清楚，傅首尔也做过大段大段的自我对话：如果两个人都产生了这种疲惫、无奈和不幸福的感觉，都对现在的状态不满意，有什么办法能调整一下？很多人觉得自己的婚姻还可以凑合过，但他们有没有问问自己：你幸福吗？
「年轻的时候，你觉得爱情好像能解决生活的问题，婚姻似乎能抚平你内心的孤独和痛苦。人到中年，你会发现因为相处模式发生了变化，或者两个人有很多东西没有处理好，会分不清楚婚姻问题的源头，究竟在什么时候、为什么而出现。再到老一点，因为人怪自己是很难的，去怪生活是没有门路的，最后你身边有个伴侣，你可以去埋怨他、去怪他。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也不是我想要的。」在她看来，大家内心的痛苦终须独自面对，别人说你幸福，有什么用？
网络上的评论有一部分出于善意，遗憾如此有默契的伴侣都没能走到最后。「这么选择是因为我很信任这段关系」，她苦笑着对我说。这话一出，网友又觉得她在粉饰。傅首尔解释说：「节目在录制的时候就是一轮考验，它不是像【妻子的浪漫旅行】，让你去秀恩爱的，它是一个展现亲密关系问题的节目，势必两个人要去表达对婚姻的见解，只有非常信任的夫妻关系，才能做到。」与以往不同，这一季【再见爱人】是针对长期关系的研究，3组亲密关系都在10年以上。她毫不怀疑，即便三组亲密关系都存在问题，但他们过去都彼此欣赏。
「好的婚姻是你随时做好了准备，他有随时下车的权利。」 曾经在辩论中熠熠生辉的金句都是傅首尔在夜深人静时对自己说过的话。
放弃自我说服
采访接近尾声，我问傅首尔，如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你看到想要的松弛了吗？想对40岁的自己说点什么？「没什么想说的了，是一个非常好的状态。」她回答， 「从我懂事开始，一直在自我鞭策，我跟自己说话那真是说够了。」
有一次，傅首尔约了一个朋友喝下午茶。中年女人之间的交流，对话不会很密集，更多时候是两个人坐在那儿晒太阳，彼此放空。傅首尔感觉到对面朋友让她眼前一亮：穿着摩登，看得出是悉心装扮过的，整个人也很放松，从内在散发着优雅；反观自己，却是灰头土脸去的。更大的差异在于，过程中，对方专注于晒晒太阳，而自己却要不停地处理家里和工作的事儿。 「好好抽空喝一杯茶的时间都没有，咋就混成这样？不松弛、不自在，这是我一个真实的感受。」
傅首尔想要换一种生活方式。她试图把能卸下的都卸下，比如妻子的身份。这并不意味着她认为伴侣不重要，刚好相反， 「伴侣非常重要，但不要把对生活中不满或者跟自己不能和解的部分留给伴侣，带着很高的期待，让亲密关系去弥补这个部分」。
而今，她更倾向于把亲密关系理解为人和人的相处，而非人为制定的规则。「我们是和这个人相处，并不是跟婚姻相处。我心目中比较理想的爱情是在一起很开心，能交流，能互相理解，但如果没有对方，我一个人也能活得很好。」她知道如果不进一步解释，自己可能又要被骂了，「我觉得亲密关系如果以锦上添花的心态来对待会好很多，但是很多人选择亲密关系是因为想要雪中送炭。」 有人把她和老刘的问题归咎于「女强男弱」。「这不是我们根本的问题，我觉得是在节目中被放大了。」
这波搅动舆论的离婚风波，不只折射出吃瓜群众的困惑，也让傅首尔自己很困惑。她发现，首先很多人不能理解，两个人在分手或离婚后，还能做朋友这件事。其次，大家非得在一段亲密关系里分出好人和坏人，比如，在网友眼中老刘睿智、通透，相对的，傅首尔就自动被划分为不好的一方。就像此前，网友们不约而同地美化了他俩的关系，现在又同样丑化了它。「大家对于婚姻和亲密关系的看法还在1.0时代，就像催婚一样。现代生活是多元的，作为公众人物，我恰好展现了这种不同的面向。」好在，她已经不纠结了，「反正目前我也没什么困惑了，都基本解决了」。
离婚之后，傅首尔的状态没有大变化，还是搞事业，唯一的区别是，因为遭受了此生以来最大规模的容貌攻击，她笑称「有点不敢照镜子了」。源头是在节目最后的「36问」中，傅首尔表达出「我是一个有魅力的很好看的女人」，老刘默认，并对从未夸过她好看流露出内疚的神色。此刻弹幕横飞，反问道：「你好看啥？」到现在还有很多人给傅首尔留言，「承认现实，你不美」。
「我在想，网络上不是一直在倡导女性要自爱，要善于发现自己的闪光点，要不屈服于单一化的审美，要相信自己是美丽的吗？这些来骂你、让你承认现实的人，和那些鼓吹自信的人居然是同一拨人。若非如此，另一拨人在哪里？为什么不来告诉我，你很美，他们很过分？」好吧，她还是那个金句「段子」频出的傅首尔。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4年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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