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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读者：月亮栗
两年前，我经历了人生的低谷，离异，父母生病，女儿叛逆期。为了支持老人看病，我掏空了前半生的积蓄。前夫的离开，让本是青春期的亲子关系雪上加霜。我的消遣完全来自于网络软件，但是翻看着别人的视频号和朋友圈日常，心里的焦躁更加明显。 为什么别人都过得那么幸福，而我却如此地不幸？
我决定变得幸福一些。
通过一位朋友的朋友圈，我发现了一家心理咨询组织的视频号。与其说是心理咨询，不如说是一种互助大家庭。他们互称为家人、姐妹、兄弟，家人之间互相平等，没有高低等级之分，互相鼓励。而这大家庭里有一位核心的家长，他们尊称为「禅心导师」。
看得多了，软件就总是给我推送这个视频号。导师每天会更新一些至理名言、人生感悟，每个视频下面都有大量的追捧者，感谢着导师的指点。说实话，在那段最黑暗的日子里，导师每天神采奕奕地阐述着一些积极的人生态度，像是一束光出现在我眼前，再加上她的「家人」各种恰到好处的评论，一点点把我吸引了过去。 我就像一只迷失方向的小飞虫，看到远处刺眼的光亮，迫不及待地想扑过去。
我点了关注。视频号后台发给我一条私信和一个二维码，「茫茫人海，感恩遇见，大爱将治愈所有的伤痛。」这一句短短的话一下子刺痛了我， 人到中年，那是我很多年来听到的第一句安慰，虽然来自于陌生人。
二维码是一个微信公众号。与视频号不同，公众号上的推送更多的是导师名下的课程内容。原来，这些家人都是导师的学员，他们在这里称为弟子。
我突然感觉上了当。本以为真的有一个这样互助互爱的公益组织，没想到就是个营销号。但是我忍不住点开了他们置顶的一篇文章，里面细细记载了某年暑假的一次活动。
那次活动是针对亲子关系修复的，他们称之为「亲子赋能夏令营」。文章里加载了大量的图片，很多带着孩子的家长参与。他们穿着统一的长袍，脸上挂满了笑容。后面还有大量的学员体会，都是微信群的截图。每个人的分享都有几百字，一屏幕都展示不开。
我读了每个学员的分享，都是充满感恩地阐述这几天课程的收获。有的家长说自己孩子厌学很久了，一周的课程后开始主动要求学习，完全有了内驱的动力。有的家长说本来亲子关系极差，孩子每天锁门不跟自己讲话，经过夏令营后家里来客人会主动出来迎接了，这是之前不敢想的。更奇迹的是，有位妈妈反馈，孩子本来有严重的过敏，一年四季鼻炎复发，春天经常眼睛肿皮肤痒，这些慢性病让孩子注意力很差影响学习，一周课程后孩子身上的疹子奇迹般消失了，孩子的情绪也开始平复了下来。
看的多了，我从一开始的反感到怀疑，觉得这么多学员的反馈，如果造假也实在太难了。我关注了公众号，暂时放在了一边。
那一年的期末，女儿的成绩跌倒了极限。虽然从小就不是优等生，但之前也说得过去。班主任找我谈话，说下学期如果她还是考那么低的分数，不仅影响整个班级的考核，还影响学校在区里的考核。老师委婉地说，对于有特殊情况学生，家长可以带去专门的医院去咨询，如果证明有学习或者情绪障碍，下学期她可以帮忙申请首次免考，然后通过后续补考的形式填上成绩。
老师解释，补考肯定会适当「放水」帮助困难学生，毕竟比给孩子在档案里留下低分好看。没想到，我的孩子真的成了「特殊的」「困难的」孩子，这些标签我以为永远都在我看热闹的别人身上出现。 怕孩子被歧视，我没有解释最近离异和家里出变故的事情，决定趁着寒假，抓紧做出点改变。
我当天去了孩子的课后辅导班，没想到受到了二次打击。辅导班老师说，孩子出勤率很低，而且他们都跟家长反馈过。我一下子明白过来，女儿一定是把家长的手机号留了父亲的，所以我一无所知。本来我想给女儿再额外多选几门课程寒假突击，也遭到了老师的婉言谢绝。
在那个冬天里，我和女儿彻底被学校和社会抛弃了。那天是临放假最后的返校日，我倚在公交车上刷着别人的朋友圈，全是晒孩子奖状的照片。家长们有的直白夸赞自己一学期的教育成果，有的明贬暗褒地说，「这次只得了第二名，看来假期必须要严格起来了。」
正在我想关掉屏幕时，看到禅心导师的公众号推送了新的文章，「亲子赋能冬令营」要开始招募学员了。我本能地点开了文章，「不想上学」「上了很多辅导班仍然无法提高成绩」「不跟父母交流」「不懂感恩」这一个个关键词好像都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我的心坎上。再拉到最后面的价钱，平时上万元的课，限20个名额几千元钱，正当我因为价钱犹豫时，又翻到一行大字：关注公众号超过三个月，或者视频号私信引荐来的可以免费试听一节课。
我用手机使用时长要挟女儿，好言相劝报了名。电话里接洽报名的也是导师的一位弟子，声音温柔，态度谦和， 我好像很久没有听到有人对我用这样的语气讲话了，觉得为我们娘俩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那是放假后的第一个周末，地图导航地点是本地的一所高校。按照报名时给的引荐路线，具体的地点并不是大学校园里，而是有一墙之隔的一座写字楼。一楼大厅的灯早已经坏了，快递柜和外卖柜也掉了颜色，里里外外塞满了东西。本就抵触的女儿越来越烦躁，拉着脸想走。整个楼房内外没有任何这家机构或者导师的路牌，我反复确认手机上发来的信息没有错，才大胆上了二楼。
电梯门打开，总算是找对了地方。狭窄的走廊终于看到了「禅心灵修」的几个字样，跟着箭头来到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外面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会议室，但是打开门发现里面房间很深，像是两个户型打通了。外间会议室像一个简陋的茶室，贴着「大爱」「感恩」等大字的标语。
迎接我们的是一位穿着素色长袍的中年女人，听得出来就是接电话的那位。她亲切又自然地迎接了我们，就像我们是许久未见但早已熟悉的朋友。我们面对面坐在茶座前，详细登记了我们母女的年龄、住址、工作岗位和就读学校。她讲话声音不大，但就像有一种魔力，让人想主动向她倾诉却不会起疑心。
办完手续，她解释道，因为是试听，还不能发给我们统一的灵修服装，但给我们母女脖子上各挂上了一条绿色的丝带，说是引荐我们加入的标志，绿色代表着正向的能量，可以帮助我们净化心灵。
我们随她进入里屋，是一个宽阔的房间，已经熙熙攘攘来了不少人。房间里透着淡淡的檀香，大家每人坐在一个金色莲花状垫子上，好像在打坐。我发现每人都穿着一样的素色长袍，跟引荐女人的一模一样。那是一种麻布面料接近灰色的连衣长裙，上身带着中式盘扣。孩子则穿着自己的便装，但是脖子上都挂着一样的绿色丝带。
我看到房间的正中间挂着一张与房间大小显得有些不相称的巨幅人像，就是经常出现在视频里的禅心导师。她也穿着浅灰色的长袍，只是盘扣周围多了一朵精致的手绣莲花。
我们选择后排的一个垫子，学着其他学员的样子盘腿坐下。不久就听到了一阵音乐声，好像在哪里听过但又想不起来。随着音乐禅心导师终于上场了，带着平时视频里常见的微笑，让人觉得平静和安心。打坐的学员纷纷起身，随着她做着轻柔的舞姿。我和女儿正在不知所措，发现导师竟然朝我们这边走来。她一只手扶起我，一只手扶起女儿，把我俩拉在掌心。我们随着她的胳膊起伏摆动身体，不自觉地晃动起来。
我看到女儿紧绷的眉头逐渐舒展开了，我的胸口也咚咚直跳。不停被边缘化的我们大概太久没有被人关注过了，刚进入教室就被导师亲自选中，真的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导师后续又领起了另外一组家庭，慢慢结束了音乐。导师解释，这支舞叫【爱之舞】，是她每次灵修的开场舞，会打开每个人的心灵，接纳万物的包容。我感到自己的呼吸都变得舒畅了，好像身体真的被打开了。
导师手里拿着话筒，用低沉的声音介绍着机构和课程。原来这是一家成立了十年之久的组织，已经为几千组家庭修复了亲子关系。课程虽然只有一周，但是后续可以免费回来复修，终生成为这个大家庭的亲人。
课程第一节，就是家庭问题复盘排解。几个学员交互扮演着家庭成员，父母扮演儿女，儿女扮演父母，把平日里的不满都借此机会表现出来，发泄出来。当我看到那些熟悉的场景时，感觉真的来对了地方。我看向旁边的女儿，她也没有了烦躁，眼睛里有了专注。
接下来是心灵排毒的环节。大人和孩子分开，两人一组向陌生人倾诉心里的不快和心底的秘密。我和另外一位母亲互称为「伙伴」，互相抱怨着生活的不幸，好像是彼此唯一的树洞。很多人在倾诉过程中泪流满面，啜泣声越来越大。导师引导我们痛快地哭泣，并给对方一个紧紧的拥抱。
我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倾泻而下。这些年来，我做着母亲、女儿、妻子的角色，明明很努力了，但哪一个都没有做好。积攒了多年的委屈一下子发泄出来，泪水打湿了对方学员的肩膀。「伙伴」非但没有嫌弃我，还回赠了我用力的持久的拥抱。 小时候不记得有过来自于父母的亲密接触，就算是成年后也不曾被人拥抱过，那一刻，我的心灵真的感到被净化和温暖了。
午休时间，大家各自散去。我已经跟排毒环节的那位母亲正式结为「伙伴」，她很热情地给我讲解着课程的流程和细节。她告诉我，几千块的课程在业内确实算便宜的，想想做心理辅导也不是一个疗程可以解决问题的。他们家孩子自从参加过夏令营后就开始自发地学习，省去了很多辅导班的钱，不止这几千块。
她还说，大家名义上叫报名费，其实都是为组织捐善款。每一份付出，无论是金钱还是其它方面，哪怕是每一次向外的推介和分享，都是在做善事，都会给自己积聚能量和福报。她说，今天与我结成伙伴就是她今天获得的善缘，她很感恩。
当天中午，我就去前台办理了手续，交纳了七天的费用，也算是正式入会了。下午我就分到了跟他们一样的服装，导师亲自给我散下来头发，亲自给我和女儿梳头，我们正式成为了他们的家人。我被她称赞为「了不起的妈妈」，而女儿则被她允许称呼她为，禅心妈妈。
我给单位请了一周的假，完成了全部的课程。后续的课程里，学员不断轮换，周末结束后就没有再见到我的「结缘伙伴」。后来我才知道，除了我们和另一组家庭，其他人都是来「复修」的老学员。
接下来的课程没有第一天那么震撼人心，除了做一些心理测试和团队游戏，就是长时间的打坐和冥想。那些建团队、起口号、多人合作游戏式的流程，在我过去从事保险营销训练时也做过，所以不算太新奇。但是每天放下手机随着音乐的打坐和冥想，确实让我内心平复了很多也思考了很多。
课程结束后，虽然没有像其他学员反馈的，孩子立刻变为主动学习，但我们共处了七天时间确实增进了母女关系，她也悄悄打开了自己的房门。更意外的是，课程结束后，我跟导师的「结缘」才刚刚开始。
一开始我被拉入了一个课后复盘小组，里面要求我们每天继续坚持冥想，有人每晚在里面提醒打卡，引导我们每天睡前分享一天的思考。我看到每个学员都很快发表了自己几百字的感想，佩服之余也激励了我。我也每天积极复盘自己一日的所做所思，并按要求带着女儿也进行思考。
这样的复盘进行了十几天，我又接到了一位「伙伴」的邀请，加入了他们的核心弟子群。群公告里写着，「分享带来进步，分带来智慧，分享带来成功，分享带来福报」。群里有这些核心弟子每天的成果分享，比如他们在哪些群里转发了禅心的理念，在朋友圈里展示了禅心的作用并获得了多少点赞和积极评论。 他们鼓励我也尝试传播，说传播一次就可以成为初级导师，传播的越多，福报积累越多，等级就会越高。
我平时的朋友圈都是宣传自己公司的保险产品，一下子羞于发表这些思想，更何况我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有这么不堪的一面而走投无路去加入了心理组织。但是一天两天过去了，群里的老学员不停地鼓励我，并叙述着他们迈开第一步的故事。我终于鼓起勇气发了第一条朋友圈——结业时在课堂跟导师的合影，只是粘贴了一段导师的语录，也没做过多解释。
本以为这一条不符合要求，没想到我分享到群里后得到了伙伴们的赞赏。他们都说我已经彻底打开了灵性的大门，说会有更多的福报向我涌来。那一晚他们给我颁发了初级导师的证书，虽然只是一张电子图片，但也是对我莫大的肯定。 他们鼓励我，让女儿也勇敢地站出来，向周围亲人和同学宣传禅心理念，积攒自己的福报。
我好像一下子着了魔，每天热衷于刷这些群里的消息。每当我营销出单不顺畅时，每当陪护父母疲惫时，都会随时倾诉当天的困惑，然后从群里获得重新站起来的能量。当然，我也会越来越频繁地转发禅心的思想和课程，并开始大方地推介课程的细节。
在我成为初级导师的第二个月，又有个伙伴联系到我，说禅心导师从上课那天起就看中了我多年从事营销的履历，邀请我成为他们的核心会员，参与组织的运作，最重要的是，后续的工作是有提成的。
她的一番好意，我似乎没有理由拒绝，既可以更深入地了解这群互相深爱的家人，又可以学习新的赚钱技能。我被再次邀请入了一个聊天群，名叫「遇见爱与财富」。这个群里据说都是禅心的核心成员，承担着不同的工作，有的是全职，有的是兼职，但都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了部分收入改善了生活。
我入群后的第一份「工作」，还是比较简单地推介。群里的人被分配了不同的视频号用户，每人一个每天定期去给视频软件上导师的短视频点赞、点评，评价的内容居然是提前写好的模板，如果在模板基础上额外增加内容，会获得更高的回馈。这样的工作彻底刷新了我的认知，但是每天晚上清算绩点时我可以获得一点小小的收入，也算是一种吸引人的补偿。
这样的「小」工作做了两周，我因为绩点高又被分配了高阶一点的工作。在一些新入会的原始大群里分享老学员心得体会，当然内容也是提前编辑好了发给我的。这种工作的回馈是可以换取免费复修的机会，想想女儿最近情绪又开始走下坡路了，我不得不每晚开始复制粘贴「小作文」。这些文字里充斥着「感恩」「感谢」「感激」等等真诚的字眼，让人看了很难不信服。除此之外，还要每天通过自己的朋友圈分享对生活的热爱以及加入组织后的变化，当然那些美食美景打卡照片也是提前准备好的。
我的朋友圈终于也变成了外人看起来幸福的样子。
忙碌了一个多月，我终于积攒够了复修的绩点。当我带着女儿再次踏入那个曾经熟悉的会议室时，感觉一切都变了味。我们一些老学员提前在大厅里打坐好，等着新试课的学员入场，他们的懵懂、惶恐、痛苦和感动，好像让我看到了当时的自己——原来我就是这样众目睽睽之下被「骗」进来的，他们没有一个人提醒我，却让我以为终于找到了可以共情的伙伴。
其他学员提醒我，这次由我来担任新学员的结缘伙伴，是对我的一次考核，合格后可以引荐入会成为组织的正式工作成员，领取真正的分红。在那样绵长的【爱之舞】中，闻着迷人心魄的檀香味，我就像再次着了魔，随着导师的节奏感化、感恩。
新入会的学员最终也倒在了我的怀里哭泣，我紧紧地搂着她，里面的确充满了真心。那一刻我确实也能共情她的痛苦和无助，也确实想用拥抱给她力量。她像我当年一样对我倾诉了藏在心底的秘密，我答应她一辈子不告诉别人。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没有骗她——我这样安慰着自己。
我成功引荐了自己的第一位「弟子」，也荣升了导师的级别，女儿跟着我免费又换得了一轮复修的机会。原来被人温柔以待是会上瘾的，我看到她好像一个定期需要补充药剂的病人，再次被注入了一次强心剂。
课程最后一天，禅心导师说有个特殊的环节。我在大家的簇拥声中，被引导上台分享感悟。听到导师介绍我的经历，提到了出轨、离异的字眼，我一下子怔住了。这是我当年单独分享给结缘伙伴的秘密， 她答应做我的树洞，没想到却变成了他们卖课的噱头，昭告天下。 这一次，他们真的触碰了我的底线。
我好像一下子从那浓浓的檀香中清醒了过来，拉起女儿的手夺门而出。女儿一脸的不解，大喊，「妈妈，你这是干什么？禅心妈妈是爱我的！」
女儿的最后一句话彻底刺痛了我，让我后悔不已。我因为自己的低落和无助迷失了眼睛，带着单纯的女儿踏入了成年人的利益交换里，换得了最廉价的、粉饰成爱的东西。 孩子不辨是非，以为这种虚幻的情感可以入心，殊不知再次破碎时，会比挫折本身更有杀伤力。
回家我冷静了一天，彻底退出了相关的群聊，并进入视频号取消关注，我翻到当年收到的那条私信，「感恩遇见」。的确，这份遇见我也需要感恩，只是感恩的是这份人生经历，让我明白情绪稳定地陪伴的确可以滋养人心，也让我有勇气擦亮双眼去寻找真正的幸福和值得爱的人。
（文中人物、机构名称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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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布雷克 /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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