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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景帝三年 (前154) ,据说这一年发生了「长星出西方」的天象,又遇到天降大火,焚烧洛阳东宫大殿城室。天象示警,民间必有反应。普通人为之警惕,野心家则心生鼓舞。吴王刘濞联合楚王刘戊、赵王、胶西王、济南王、淄川王、胶东王,共七名诸侯,发兵西向,这便是七国之乱。
七国之乱战争场面。来源/纪录片【中国通史】截图
战争的起因是晁错建议汉景帝找些诸侯王的小错处削藩。这只是表象。深层次的原因在于,汉与诸侯王的对立一直是汉朝立国以来的大问题,不解决诸侯王问题,中央集权便名不副实。这是任何帝王都不能允许的局面。具体而言,汉文帝即位之初,在处理齐国和淮南国问题上,表现得咄咄逼人,引发了东方诸侯的忌惮和不满。其中的典型是齐国。齐哀王刘襄死后传位给齐文王,文王立十四年卒,无子,国除。第二年,汉文帝将齐悼惠王刘肥诸子分封为诸王,并分齐土。其中刘志为济北王、刘辟光为济南王、刘贤为淄川王、刘卬为胶西王、刘雄渠为胶东王,加上悼惠王子将闾为齐王,还有城阳王喜,齐国被一分为七。悼惠王诸子,是齐哀王刘襄的兄弟,本无染指帝位的可能。不过接近权力总让人误以为拥有权力,曾经与至高位置如此接近的过往,是会在任何人心里投下阴影的。
吴王首先联络了胶西王刘卬,一拍即合。刘卬又联系他的兄弟们齐、淄川、胶东、济南、济北诸王,皆许诺。他们的誓约是:「城阳景王有义,攻诸吕,勿与,事定分之耳。」
此语不难理解,是要效法城阳景王,也就是前朱虚侯刘章,立功而不居功,与众人共享。等诸侯王打下长安,并不选任何一人独占帝位,而是要平分天下。
问题也就在这里。诸人的身份都是齐王子孙,诸人的举措以城阳景王为榜样,他们效法的历史事件是一次成功的政变。他们的身份和他们效仿的榜样都让人无法忽视,他们对先前政变结果不满,并试图通过发动一场新的政变扭转上一次的失误。这是齐国诸王的态度。
再看吴王。吴王于景帝三年 (前154) 正月甲子从广陵起兵,渡过淮河与楚军汇合。这个路线,和当年项梁反秦的进军路线一致。可以想象,吴王现在很有信心。他派出使节,发布檄文说:
吴王刘濞敬问胶西王、胶东王、菑川王、济南王、赵王、楚王、淮南王、衡山王、庐江王、故长沙王子:幸教寡人!以汉有贼臣,无功天下,侵夺诸侯地,使吏劾系讯治,以僇辱之为故,不以诸侯人君礼遇刘氏骨肉,绝先帝功臣,进任奸宄,诖乱天下,欲危社稷。陛下多病志失,不能省察。欲举兵诛之,谨闻教。敝国虽狭,地方三千里;人虽少,精兵可具五十万。寡人素事南越三十余年,其王君皆不辞分其卒以随寡人,又可得三十余万。寡人虽不肖,愿以身从诸王。越直长沙者,因王子定长沙以北,西走蜀、汉中。告越、楚王、淮南三王,与寡人西面;齐诸王与赵王定河间、河内,或入临晋关,或与寡人会洛阳;燕王、赵王固与胡王有约,燕王北定代、云中,抟胡众入萧关,走长安,匡正天子,以安高庙。愿王勉之。楚元王子、淮南三王或不沐洗十余年,怨入骨髓,欲一有所出之久矣,寡人未得诸王之意,未敢听。今诸王苟能存亡继绝,振弱伐暴,以安刘氏,社稷之所愿也。敝国虽贫,寡人节衣食之用,积金钱,修兵革,聚谷食,夜以继日,三十余年矣。凡为此,愿诸王勉用之。
檄文气势很盛。核心的句子是这个:「楚元王子、淮南三王或不沐洗十余年,怨入骨髓,欲一有所出之久矣。」淮南三王没有参加这次叛乱,吴王把他们列上,是因为他们的父亲被汉文帝流放而死,其根源也是帝位继承。楚元王是刘交,现任楚王是刘交之孙刘郢 (或作刘郢客) 之子。汉文帝即位算是兄终弟及,由此而论楚元王也可以继承刘邦之帝位。更何况,汉文帝即位和立太子时,几次三番提出楚元王刘交,内心对他的沉默与不表态很不满意。同样,楚元王也在汉文帝即位的第一年去世。帝位的威胁者们如同约定好了一样,一同在文帝即位之初离世。这样的巧合积累起来,指向了某些必然性的可能。楚王和淮南三王都是吴王团结争取的对象。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文帝继承帝位。
汉景帝听信袁盎和窦婴的建议诛杀了晁错,他们两个人现在得承担起拯救汉家的责任了。袁盎做了太常,窦婴当了大将军,现在长安城中的贵戚们争相拜访两人。
他们俩有什么好主意吗?暂时没有。袁盎自告奋勇,也可能是汉景帝心存幻想,派遣袁盎出使吴国,请求吴王罢兵。这个做法和斩杀晁错一样,可谓病急乱投医。吴王正在猛攻梁国,看到袁盎来了,根本不见他,将他监禁起来,准备找机会杀掉。
青玉兽面纹剑格,汉。来源/故宫博物院
袁盎做吴相时,曾经有个下属和袁盎的婢女私通。
袁盎知道这件事,就当不知道一样,对下属一如往常。
反而是有人告诉这个下属,你的事被丞相知道了。
下属害怕,自己跑掉了。
这个男人挺没骨气的。
反倒是袁盎自己骑马把他找回来,将婢女送给他,还让他不要有压力,继续做官。
这次袁盎被拘禁,这个下属是看守的头目之一。
他趁着月夜天寒,将守卫都灌醉了,悄悄放了袁盎。
袁盎还不信,问:
你是谁?
为何这么做?
下属说,我就是过去偷您婢女的人。
袁盎明白了,说你家里还有亲属,别为了我赔上性命。
下属说:
您只管走,我也要逃掉了。
这个男人这一次有骨气了,看来时间和经历会教会人成长。
怀揣汉朝节旄的袁盎,步行七八里,穿过封锁线,遇到梁国的骑兵,这才逃回汉朝。怎么评价袁盎呢?迄今为止,他给汉文帝和汉景帝出的建议,都不算特别切中要害,甚至诛杀晁错这件事可以说是彻底的愚蠢。以为杀一人而取信天下的战国思维,有些过时了。按照侠客的思路去处理汉朝当前的国政难免方枘圆凿。不过任侠的行为却又能换来过命的交情,这表明任侠的用处在人际交往,却不在治理国政。任侠理念的应用场合,随着时代的变革逐渐收缩了。
袁盎不行,窦婴怎么样呢?先看看窦婴和汉景帝的一场交锋。汉景帝的母亲窦太后出身不高,生活曾经非常苦闷。生活的痛苦教会了人成长,窦太后不再是一个懵懂的小姑娘,而是跋扈专横的女主。在汉景帝时期,她对朝政的控制力很强。窦太后有两个儿子,一个是汉景帝,一个是梁孝王。和很多老太太一样,窦太后更偏爱小儿子。这一次,梁王来长安朝觐,公事已毕,家宴方起。参加宴会的都是刘、窦两姓的近亲。汉景帝初即位,年轻不更事,喝多了说,以后我死了,帝位传给我的弟弟梁王。
这话可说到窦太后心里去了。大儿子做皇帝,小儿子也做皇帝,这可多好!席间的人听了,就算觉得有些不妥,但喝多了说的话,能作数吗?由他去吧。窦婴这人是个直脾气,听到不对的话就得纠正。他站起来,向皇帝敬酒说:
天下者,高祖天下,父子相传,此汉之约也,上何以得擅传梁王!
一句话,皇帝酒醒了,梁王酒醒了,太后酒醒了,所有人都酒醒了。汉文帝即位之后,早建太子,就是为了将自己的法统确定下来,就是为了重新建立「高皇帝约」中父死子继的信用和权威。现在要是汉景帝再实践一次兄终弟及,那汉文帝所有的努力不仅白费,他们这个家庭成员的性命也恐怕不能保全。
窦婴的话说得没错,可是得罪了太后,更得罪了梁王。他是窦太后的侄子,在宫门口通籍,也就是有个通行证可以进出宫省。现在窦太后取消了他的通行权,窦婴也觉得现在的官职不太适合自己,趁机辞官了。
七国之乱时,作为知吴派的窦婴要被重新起用。而且,他是外戚,与皇室休戚与共,最为忠诚可靠。汉景帝召见窦婴,让他做大将军,赏千金。窦婴将能打仗、现在蛰伏在家的袁盎、栾布等人集合起来,将千斤黄金分给他们,自己一点儿不留。进军以后,窦婴把守住荥阳,效法刘邦与项羽相持,稳住汉军的战线,阻拦赵、齐军队。这是窦婴在七国之乱中的大功劳,因此他被封为魏其侯。
但是窦婴有帅才却无将才,临敌作战,决胜两军之前,不是窦婴所长。汉朝的大将是周亚夫。周亚夫是周勃之子,他没封侯的时候,著名术士许负给他相面说:您三年之后会封侯;封侯八年以后做将相,主持朝局,贵重无两;再过九年您会饿死。这段话矛盾百出,周亚夫不信。三年后,他的哥哥周胜之有罪,文帝封周亚夫为条侯,继承绛侯周勃的爵位。从此他的命运之轮开始催动。
周亚夫画像。来源/中国历史博物馆保管部编【中国历代名人画像谱】,海峡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
不论是好是坏,终究是波澜壮阔的一生。
汉文帝时匈奴人入塞,兵锋一度直指长安。文帝隐忍数年,一直不与匈奴决裂,这次他决定做有限度的准备。汉文帝任命了三名将军,分别是驻扎在霸上的刘礼、驻扎在棘门的徐厉和驻扎在细柳的周亚夫。
这一天,汉文帝决定去各个营寨视察一下。前面两个军营,皇帝的车驾毫无阻拦地长驱直入,将官们还骑着马迎进送出。到了细柳营,一切都不一样了。
细柳营军士们披甲持刃、弯弓瞄准,严阵以待。皇帝的前导抵达,无法进入营中,只能通传:「天子且至!」军门都尉说:「将军令曰‘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过了一阵子,皇帝车驾抵达,还是进不了军营。皇帝遣使持节诏周亚夫:我要入营劳军。周亚夫这才传令开营门。皇帝车驾进入军营,守门军士提醒:「将军约,军中不得驱驰。」皇帝的车驾按辔徐行。到了营房,周亚夫手持兵刃,长揖而已,说:「介胄之士不拜,请以军礼见。」皇帝动容,在车上行礼致敬,使人称谢:「皇帝敬劳将军。」劳军已毕,出营。见识了这场面的随从大臣都不停地惊叹。汉文帝赞叹说:「嗟乎,此真将军矣!曩者霸上、棘门军,若儿戏耳,其将固可袭而虏也。至于亚夫,可得而犯邪!」
世界自有其运转规律。面对汉文帝这样清醒的帝王,与其逢迎,不如自尊;与其谄媚,不如守职。周亚夫的作为给皇帝留下了深刻印象。汉文帝驾崩前告诉太子,未来天下如果有急难之事,用周亚夫将兵。
七国之乱时,周亚夫为太尉,是实际负责对抗吴楚主力的前线指挥。他的战略非常简单:以梁国作诱饵,吸引吴楚主力与梁国作战。汉军坚守,等待时机,断绝吴楚退路。这个战略得到了汉景帝的同意。梁王是汉景帝的亲弟弟,窦太后的爱子,他自然站在汉朝这边。可是吴楚兵锋太过猛烈,梁国多次向皇帝求救。皇帝指示周亚夫出兵营救,周亚夫坚决不动。
在混乱局面和巨大压力面前能有自己决断的人,可谓上将军。
吴楚兵锋已弱,周亚夫绝其粮道,很快大破七国联军。这场汉朝建立以后最大的内战,以汉的全胜而告终。自此,诸侯王再不能与汉廷分庭抗礼,郡国并行制在事实上也土崩瓦解了。
周亚夫抵达洛阳时,特别高兴他得到了剧孟。他说:
「七国反,吾乘传至此,不自意全。又以为诸侯已得剧孟,剧孟今无动。吾据荥阳,以东无足忧者。」
战争时期,太尉出行也难保路上不遇到刺客。他最担心的侠客头子,就是大侠剧孟。大侠没有被诸侯团结过去,则所有非战争因素、不可控的因素都已经在掌握中了。这种感觉就像是过去荀子描述的秦国军队和齐国军队的差异一样。侠客如同蜂虿,无法在攻城野战中发挥作用,却可能以行刺干扰战争走向。没有人能利用刺客取得战争的胜利,从秦统一开始,这个战场铁律就已经得到检验了。进一步讲,侠客是军事行动的加分项,却不是必选项。这是秦统一以后,对战国军事模式的一种根本性改变。
心态还停留在上一个时代的袁盎,在七国之乱平定之后,突然找不到自己的人生方向了。战前他留下斩杀晁错的计策,已经被证明是彻底失败。战争中,他希冀用个人魅力和关系团结吴王,也被证明是失败的。袁盎的做法还延续着战国的旧传统,殊不知历史已经别开新局。汉景帝对他没有重用,安排他做楚相。楚国是战败国,楚相就是监视楚王、处理战后事宜的总管。这个职务没什么可令人欣喜的。袁盎给皇帝上书,皇帝也懒得理他。
为此,袁盎称病辞官归家,和闾里斗鸡走狗。这一天,剧孟来拜访袁盎,两人相谈甚欢。有人对袁盎说:剧孟是个赌徒,您和他过从甚密干什么?袁盎说:剧孟虽然是个赌徒,他母亲死的时候,居然有千余辆车汇集送葬,说明他有过人之处。况且缓急之事人人都可能遇到,「夫一旦有急叩门,不以亲为解,不以存亡为辞,天下所望者,独季心、剧孟耳」 。季心是季布的弟弟,前面已经提到了。剧孟是洛阳的大侠,前面也提到了。袁盎仰慕侠客的做派和生活,提出了侠客的原则就是周人急难,不以父母为借口,不以存亡来推辞,也就是把别人的事放在自己的事之前。这样的精神境界,是战国以来的旧传统。仅从个人交往的角度,这样的精神境界很值得肯定。但是如果一个人想要在政治上有所作为,这套理论,难免与统一王朝格格不入。袁盎秉持这样的态度求官施政,自然无官可求,无政可施。
梁王还是想求汉景帝立自己为皇太弟,这件事被袁盎坚决阻止了。梁王早就对袁盎不满意,于是派了一个刺客来暗杀袁盎。刺客和侠客是相通的,这个刺客不是只收钱干坏事的人。他来到关中,打听了一番,没有人不夸赞袁盎侠义的。刺客求见袁盎,对他说:我受梁王之命来暗杀您,但我知道您是长者,不忍心杀您。不过后面像我一样的刺客还有十几批呢,您要格外小心。后来,袁盎果然被暗杀了。
侠客为任侠而生,也为任侠而死。袁盎之死,算得上死得其所吧。
参考文献:
【史记】卷一〇六【吴王濞列传】
【史记】卷一〇七【魏其武安侯列传】
【史记】卷五七【绛侯周勃世家】
【史记】卷一〇一【袁盎晁错列传】
本文摘编自【忽如远行客:秦汉的游士与游侠】——
【忽如远行客:秦汉的游士与游侠】
作者: 曲柄睿
内容已获授权
END
编辑 | 胡心雅
排版编辑 | 韩其娟(实习)
校对 | 火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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