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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岁的北漂,不敢回家

2024-04-11职场

张立福的一个朋友,也在外地帮孩子带孙子,有一次关抽屉时不小心夹到孙子的手,没有伤筋动骨,就是肿得厉害。她心疼得不行,又怕儿子儿媳怪罪,一整天都在钻牛角尖。晚上 儿子 一进门,她慌得直接跪下来。


和妻子去北京帮女儿带孩子前,张立福把家里的地和房子都托付给了弟弟,弟弟和他说,「城里的日子咱们过不惯,享福的时候少,置气的时候多,要是实在受不了就回来,没人会笑话咱。」

那时,他没把这句话听进去,但「过不惯」很快发生了。

随着城市化进程和人口老龄化的不断交织,许多像张立福一样的老人不得不从农村迁徙到城市,被动开启「老漂」生活。

不同观念、不同思维模式的两代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会产生哪些问题,又该如何解决?


以下是他们的故事。

张立福,62岁

我老家是山东菏泽,祖上三代都是地里刨食的农民,从没想过进城生活,没想到老了,反倒成了「北漂」。

我和妻子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在佛山成家,女儿在北京开了家小理疗店,嫁了个本地女婿。三年前,女儿生了二胎,因为婆婆身体不好,希望我们老两口到北京帮忙看孩子,每个月给1500块,作为孝敬我俩的「辛苦费」。

妻子有点犹豫,两个外孙一个4岁,一个刚满周岁,我俩一把年纪,带起来多少有些力不从心。而且我们都没有退休金,北京物价又高,1500块,也不知道够不够出门乘车、购买日用品的开销。

只是,女儿也没有别的办法,在北京,请个保姆最少也要5000元,我们只能硬着头皮上。 我劝老伴儿: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咱们能把一双儿女拉扯大,就能把两个小家伙带好。

到了北京,女儿把两居室的主卧让给我们老两口和大外孙,她和女婿带着小外孙住次卧。白天他俩上班,我负责接送大外孙上下幼儿园,顺便买菜、打扫卫生。老伴儿在家照顾小的,还要抽时间给一家人做饭。

我一个庄稼汉,过去从来没做过家务,现在也要帮着做宝宝辅食。

辅食机、破壁机到底怎么用,清洗的时候要用哪种刷子,隔多长时间消毒机内外消毒一次……我都记在了小本子上,学了半个月才记住。 小外孙每天要吃DHA藻油和乳钙,我虽然也记了下来,但愣是把剂量弄混了,吃了两天才被女儿发现,好在没耽误大事。

我一个朋友,也在外地帮孩子带孙子,有一次关抽屉时不小心夹到孙子的手,没有伤筋动骨,就是肿得厉害。她心疼得不行,又怕儿子儿媳怪罪,一整天都在钻牛角尖。晚上儿子一进门,她慌得直接跪下来。


现在的孩子都金贵,老人们也是提心吊胆地带。我们家的矛盾,大多也是因为这个。‍‍‍

我们年轻的时候,农村条件差,也没那么讲究,但年轻人不一样,女婿经常嫌弃我们不讲卫生:


说接孩子放学时,老师和他反映,大外孙的指甲缝里总是有泥; 孩子在幼儿园午睡用的被罩,每周都会带回来清洗,我老伴儿有事忙起来不想洗,就翻个面给孩子继续用。

他还觉得,我俩是图省事儿,平时不让大外孙用买来的训练筷吃饭,而是用勺子扒拉得乱七八糟。女婿说,孩子在幼儿园少不了被人笑话。

每每提起,我都忍不住辩解几句,儿子女儿都是这么养大的,现在不也好好的。偶尔,我也会想要发火,但是想到女儿夹在中间难办, 也就忍了下来。只会在遛弯的时候,和公园里认识的老兄弟们发发牢骚。

带孩子的老人|图源图虫创意

直到我和女婿再次起了冲突。

那是春节假期,女儿女婿带着大外孙去拍写真。回来之后,女婿有点生气,他说,服装师给孩子换衣服时,发现秋衣穿反了,而且里外一样脏,袖口、领口的接缝处都有些发黑,明显又把脏衣服翻过来穿了一星期。

女婿觉得,我们不讲卫生,让孩子在外面丢人现眼。

听他这么说,我也压不住火,觉得他在嫌弃我们农村人,平时,他也总明里暗里嫌我们吃东西动静大,把孩子带坏了。我甚至觉得,他认为我们图这1500块,才豁出老脸蹭吃蹭喝,让他这个姑爷替儿子尽孝。

我以后就是拉棍要饭,也不吃女婿家一粒米。跟他吵完,我摔门回卧室,开始收拾行李,老伴儿也跟了进来,要一起回老家。

最后,是女儿流着眼泪赔不是。我把她轰出去,又劝老伴儿留下。一方面,孩子还需要人照顾,另一方面,我们一起回去,旁人肯定要说闲话,觉得我们被撵出来了。

回家后,我种地养鸡,自己给自己做饭,知道村里不少人背地里看我笑话,但日子还是要继续。

老伴儿在电话里跟我说,我走后,女婿道了歉,平时态度变好不少, 现在送孩子、买菜、洗衣服这些事都是他来干,还主动说,过段时间请个周末钟点工分担家务。

老伴儿劝我,他这个人好面子,生活习惯也仔细,没拿咱们当外人,说深说浅都没恶意,让我多包涵。

但她还是决定,等过几年孩子上了小学就回来。我知道,她不光是惦记我这个老头子,也是真的在北京呆不惯。 孩子金贵得很,她一个人不要说采买、做家务,光是盯着小外孙别磕着碰着,一天下来就累得两眼发直。

而且她不比我,我还能去公园诉诉苦,她成天待在楼上,连个说话发泄情绪的人都没有。日子活成了两室一厅,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我没告诉老伴儿的是,前段时间接到了儿子的电话,让我去佛山帮忙带孙子,我没拒绝。

谁能想到,我们结婚四十多年,临老了反倒为了孩子,成了两地分居的老漂。

刘全荣,63岁

来北京前,我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市里的人民医院。

四十几岁时,老伴儿因为肝硬化去世,我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他很争气,靠自己在北京成家立业,没有让我费过心。

五年前,我来北京带孙子。出发前我想,北京是首都,我识字不多,可得处处小心。果不其然,北京比我想象中还要大,光我们住的小区,就有几万人。

我说话口音重,有几次带着孙子在小区花园里玩,其他家长主动搭话,问我老家是哪里的,来北京几年了,除了带孩子还需要做饭做家务吗?聊了半天,最后说,希望我能给她家也介绍一个踏实能干的人。

我这才反应过来,人家拿我当保姆了。 因为这个,我很少和小区里的其他人聊天,在北京也没交到朋友。人家说的咱听不懂,咱说的人家也不爱听。

只是,岁数大了, 跟前儿说话的人少,脑子就很容易糊涂。

去年11月,我带着孙子在公园玩,遇到两个带着摄像机、自称是少儿电视台工作人员的年轻人,他们说,我孙子很有潜力,留了个地址让孩子去试镜,有机会做童星。

儿子儿媳听完担心是骗子,让我带孙子去看看,如果对方是正规公司就拿份材料回来商量,如果情况不对就抓紧离开。

见面后人家很客气,一个小姑娘自称是经纪人,不嫌我说话唠叨,热情地拉着我聊天,听起来头头是道,我一恍惚就签了合同,交了500块定金。

回来后,儿子在网上查了这家公司,说是骗子,而且收据也不合法,白白糟蹋了几百块钱。

我不懂这些,这之后,孙子报培训班、上幼儿园,小两口就不让我去了,怕我一时糊涂耽误事儿。

还有件事,也让我觉得堵心。


今年开始,我的记性变得很差,刚收拾好的东西,转身就忘了放在哪儿。有一次带孙子练完平衡车,我看着小区里的楼房,觉得一栋栋都长一个模样,转了几圈,还是没想起回家的路。

最后,还是保安把我们祖孙送回了家。


社交平台上,老人带丢孩子的案例|截图

儿子儿媳嘱咐我,带孩子出门要揣好地址,不要逛到太晚,走得太远。我知道,他们是怕我把孩子弄丢了。 之前,小区业主群里发过几次寻人启事,都是爷爷奶奶带孩子遛弯时犯了迷糊,迷路后越走越远。他们怕我也闹出这样的乱子。

说白了,我们这样的老年人,照顾自己已经很勉强,但孙辈还小,只能先凑合。

凭良心说,儿子儿媳对我很孝顺,同住一个屋檐下,我们从来没有红过脸。孙子放暑假,他们还带我去故宫、圆明园。平日里也常去花鸟鱼虫市场,买花草和蝈蝈养着玩,给我和孙子解闷。

只是,他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想到出去一趟要花大几百的门票和车票钱,而且天气还那么热, 我真心觉得,还不如在家刷抖音,看老家人拍的干农活、腌菜的视频有意思。

只是这话一说,儿子会埋怨我扫兴,不懂得享福。

这两年孙子大了,我和儿子提过,想要回老家。他不同意,觉得把人接来了再送回去,会被旁人指点,觉得他们不孝顺。

但我觉得,叶落归根,不能给孩子添负担。而且,「漂」了这么多年, 我认识的只有那几条公交线、几个地铁站,拉家常的也只有几个菜贩子,最熟悉的,是孙子幼儿园门口那一条短短的路。

北京这么大,但我好像活在老家的蛐蛐罐里。

陈春萍,61岁

我是一个内心还算强大的人。出生在特殊年代,我很爱好文艺,但却没有考文工团的资格。中专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工厂抓文艺口,勉强算是如愿。


一个铁饭碗,一份死工资,我从36.5元的月薪开始,一路干到退休。90年代,因为前夫情感不忠,我们选择分居,女儿大学毕业后,领了结婚证。

6年前,我刚退休,就被女儿从哈尔滨叫到上海,帮忙带外孙女。女儿女婿是高中同学,在上海定居后,生活水平也能算得上中产,倒是不缺请保姆的钱。只是女儿说,我干活儿麻利,做事细致,孩子交给谁,都不如交给自己亲妈放心。

但我知道,她是怕我一个人在家太孤单。

在女儿家,我和外孙女一起住在16平的卧室。除了接送外孙女上下学,我这个文艺老青年,也会见缝插针,给自己找点事儿做。

我在公园和别人学过一阵水兵舞,置办了几套衣服、靴子和配饰,还买了电动缝纫机,学着给大家做演出服。周末,我经常去静安公园,听街头歌手唱歌,一听就是一下午。看到一个人旅游的年轻人,还会主动询问需不需要拍照。


陈春萍的缝纫机|讲述者供图

说来不怕人笑话,去年,我还去绍兴看了蔡琴的演唱会,一把年纪还在追星,我觉得自己有点「老来疯」。

别人都觉得,我在上海过得挺好,但个中滋味,也只有我自己清楚。

今年春节,女儿一家回公婆家过春节。我没有回哈尔滨,自己留在上海过年。我这才发现,往日需要等很久的电梯突然不挤了,冷清的楼道里,能听清外面的车流声。春节几天,我包一次饺子,就能吃三顿。

这几年,除了扫墓,我很少回老家。父母去世多年,两个弟弟和儿女移居外地,老家也只剩空荡的回忆了。一起跳舞的小姐妹劝我在上海找个老伴儿,女儿毕竟有自己的家庭,人老了,还是要有个落脚处。

她们还给我介绍了一个吉林大哥,退休前在文工团拉手风琴,现在在公园歌舞团吹单簧管。大哥也住在女儿家,丧偶十几年了,希望能找个志同道合、说得上话的老伴儿。

我们接触了两三次,但慢慢就淡了,谁也没明说,但原因我们心知肚明。 我俩都是老沪漂,在上海的住处、生活费用都是现实问题。在上海住习惯了,谁也不想回对方老家,谁也不愿意和对方一家子凑合。

要是在上海成家,无论是我嫁给她,住到他女儿家,还是他入赘我家,住到我女儿这里,我们都得继续给孩子做免费保姆。想过个二人世界,买房不太现实,单独出去租房住,又是一笔额外的开销。

结果,我们这些「老沪漂」,想要在上海找个伴儿组建家庭,只能找那些有独立住房的,这可比头一次结婚时候还难找。

过年和姐妹们聊起来,大家都劝我,感情急不得,但也不能把事情放凉了,还是要继续找。遇不到可心的人,也没有稳定落脚的家,只有老家这群亲戚朋友替我干着急。

离开哈尔滨时,老家已经没有太值得我留恋的人和事,上海至少还有唯一的血脉亲人。但是,从老家搬到上海,我总觉得自己像一盆被移植的植物,虽然说不上水土不服,总归有些不适应,而且只能依附着女儿生存。

眼下,我不再多想以后的事情,漂在上海的人多了,我也不过只是其中一个。

End

早在2016年,国家卫计委发布的数据显示,我国的随迁老人已经接近1800万。这些「漂」在异乡的老人,遵循着传统观念,承担起了照顾孙辈的义务,在子女生活的城市,寻求「带孩子」和「养老」的平衡。


有些人决心留在子女身边,也有些人想要「落叶归根」,回到自己熟悉的乡土。


每天上午9点,刘全荣送孙子上幼儿园回来,会坐在小区的长椅上发一会儿呆。看着树上一天比一天茂密的叶子,和开得正好的花,她会想起 老家院子里那棵一人高的石榴树。

今年没人回去修枝,不知道它还能不能按时结果,她也不知道自己哪年才能回去,看看那个被她抛下的家。


(文中均为化名,部分信息有模糊。)

出品

如是生活

编辑

桑桑

作者

张一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