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 最人物
ID | iiirenwu
作者 | 阿一
2024年3月8日,馬航MH370失聯10周年。3月3日,馬來西亞交通部長稱將
盡快恢復對10年前失事航班的搜尋工作
,但乘客家屬與真相和親人的距離,和一切開始的那天一樣遙遠。
3年前,我們寫過一篇文章,關於一位MH370失聯者的父親,栗二有。
2014年3月8日之前,他是河北邯鄲山村裏的一個農民,到過最遠的地方是縣城,跟陌生人說話會害怕。後來的10年,為了發出聲音,提醒人們MH370仍在失聯中,他學會了用智慧型手機、學會了拼音,同一條微博重復發30次,生怕別人看不到。
這與我們對話的過程形成一種的互文。無論是乘客家屬,還是相關見證者,無一例外,都真誠懇切地講出了與這位父親和MH370有關的故事,以期發出更大的聲量,保持公眾對MH370的關註度。
他們高聲討論這件事,是渴望有朝一日,可以不再這樣討論它。
歲月與思念並存,絕望與希望並生,讓這段痛史有了血肉 。這個特殊的節點,我們決定重發此文,希望這個故事能夠最大限度地保持它應有的生命力。
2021年3月6日,為了能夠在2天後順利進京,64歲的栗二有一大早就去縣裏的醫院做核酸檢測。7年前的那架飛機帶走了他的兒子,中興公司員工,栗延林。
8日零點剛過,他從河北最南邊的小縣城趕到了邯鄲火車站。K158次列車,0:55發車,6:17到北京西站,這趟車他已經坐了7年,上百次,每次都買最便宜的硬座票,64塊5毛。
栗二有和其他家屬在北京匯合,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前往馬來西亞駐華大使館,向馬來西亞政府遞交訴求。
2021年3月8日,栗二有(左二)和其他失聯者家屬,在馬來西亞駐華大使館門前
站在大使館門前,家屬們一如往常,把自己想說的寫在白紙上,舉在胸前,栗二有寫的是:不要隱瞞,要公布真相。
不知從何時起,「要人」變成了「要真相」。
活動一直持續到天黑,收效甚微,當栗二有搭乘當日最後一班火車回到邯鄲時已經淩晨2點,回家的路上,一片漆黑。
從年輕的時候開始, 栗二有 就熱愛讀書、寫詩,兒子失聯後,他寫了2000多首詩歌,其中有一句:
我只有在這黑夜的路上,才稍稍有點做父親的感覺。
過去7年,栗二有的每一天都像是漫漫長夜,向我講完下面他的故事時,他已經抽完整整13支煙。
2014年3月7日晚上,栗二有接到了兒子從馬來西亞首都吉隆坡打來的電話,內容像平時一樣簡要:「我馬上就要上飛機了,早上6點多到北京,我女朋友來機場接我。」
栗二有聽了特別高興,兒子口中的「女朋友」其實他只見過兩次面。那是一個多月前的臘月二十九,他拽著兒子相親認識的女孩。
時間往前推到2014年春節期間。那年,邯鄲下了一場很多年不見的大雪,過完年,正月初八(2月7日),老兩口踩著雪送兒子去村頭的省道等公交,望著遠處的雪後夕陽,栗二有心裏忽然泛起幾點滄桑,兒子笑他:「我去馬來西亞就是搞個計畫,搞完立馬就回來。」
栗二有家唯一一張全家福
一個月後的3月8日,栗二有要到瓷器廠上早班,盤算著中午就能見到兒子,就讓孩兒他娘趕緊買點肉,做點好的。一進車間,又跟工友說:「老吳,我兒子今天就回來了,過兩天給你嘗嘗馬來西亞的煙。」
那天天還沒亮,女孩就趕到了北京首都機場T3航站樓,期待著兩個人的第三次見面。
早上8點半,距離到達時間已經晚了2個小時。女孩不停擡頭確認LED顯示器,上面不斷捲動著進港航班的資訊,只有一條置頂的航班訊息一動不動——
航班號:MH370;出發地:吉隆坡;計劃到港時間:6時30分;預計到港時間:無;備註:延誤。
「出事了。」接機人群中不知誰喊了一聲,並把手機高舉著傳遞給周圍的人看。那是一條由法新社釋出的訊息,「馬來西亞航空公司稱與一架飛機失去聯系」。
女孩慌忙撥打栗延林的電話,「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9點左右,中國民航局釋出訊息證實:MH370航班失聯。機上共載有14個國家的239名乘客,其中154名來自中國。
栗二有家的座機也是在那時響起的,女孩說:「飛機好像出事了,讓家屬都去北京麗都酒店。」
接電話的閨女又打給了栗二有,他想問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但只能聽到家裏哭聲一片。
他跟領導告了假,三步並作一步跨出車間,騎上電動車向家裏飛奔。快點,再快點......結果蹭到了北邊開來的貨車。「不想活了,騎那麽快還橫穿馬路?!」司機踩著剎車,狠狠地嚷道。
他趕到家時,聞訊而來的村裏人已經把家門口圍得水泄不通,七嘴八舌的人給他讓出一條路,他推門進去就看到妻子癱倒在地,兩個閨女在一旁不住地哭。
看著電視新聞裏的字幕,栗二有想不明白啥叫「失聯」,在他前半生的字典裏從未聽說過這個詞,一直到坐上趕往北京的車,他都以為估摸著自己到北京的時候,兒子也就到了。
栗二有與妻子劉雙風
後來,他和妻子在麗都酒店一住就是50多天,很長一段時間裏,老兩口沒沾過床,不是在新聞釋出會現場,就是在房間裏看新聞。
「啥叫失聯」、 「咋叫我們攤上這樣的事情」……兩人恨不得能鉆進電視裏,打探出任何有關「失聯」的隱情。
直到如今,栗二有一直在咀嚼「失聯」二字的含義,卻始終沒能走出這個迷宮。
在麗都酒店期間,村支書曾給栗二有打來電話,讓他壓抑的心情釋放了些許:「叔,您二老就放心在北京等訊息吧,咱家裏我已安排了專人看守。」
那時的栗二有以為,帶兒子回村給列祖列宗報平安,只不過是時間問題。但是在那之後,除了家裏的紅白事,他就再也沒回過老家。「沒臉見村裏人,沒臉到孩子爺爺奶奶墳前。」
2014年3月8日之前,他的兒子栗延林曾是全村的驕傲。
栗二有雖然一年到頭面朝黃土背朝天,卻在家裏布置了個書架,成為村裏的奇觀。碰上陰雨天,村裏人總湊在一起搓麻將,但他偏偏喜歡坐在屋裏看書。為了讓兒子多讀書,他看到好書就會往家買,「寧可少抽一包煙,也要多買一本書」。
栗二有家的書架
他至今記得,1997年,兒子考進了全區最好的中學、最好的班級,那一年香港回歸,到處都在放煙花,一家人歡歡喜喜地送兒子去學校。
栗二有的大閨女知道弟弟學習好,早晚是要讀大學的,但家裏負擔重,就早早出去打工。「她那時候1個月才能掙100塊錢,掙了錢就攢著。弟弟後來上大學的錢,都是她攢出來的。」
高考那年,因為在書上看到過嶽麓書院的一句對聯「惟楚有材,於斯為盛」,栗二有便讓兒子報考長沙理工大學,學先進的通訊專業。
栗延林畢業之後,先是進入諾基亞工作,又跳槽到中興,足跡遍布大半個中國的網路工程。村裏人並不懂這些,只知道他是十裏八鄉最有出息的孩子。3月8日當天早上,瓷器廠的王嫂還跟栗二有打聽:「老栗,你兒子在哪上的大學?我閨女今年考上了也讓她去那個大學。」
2013年底,由於公司要在國外拓展工程,需要被外派的栗延林面臨4個選擇:印度、泰國、俄羅斯或者馬來西亞。
「印度太熱、泰國太亂、俄羅斯太冷」,栗二有聽說馬來西亞有個馬六甲海峽,很多運東西的船都從那兒走,就拿了主意讓兒子去馬來西亞。
那幾個月,是栗二有這輩子最如意的時刻,兒子是全村第一個出國的孩子,讀書時的助學貸款終於還完了,兒媳婦的事情也有了些眉目,他趁著農閑到瓷器廠打工,想多攢點錢,給兒子娶媳婦。
一切仿佛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卻又戛然而止。
後來的七年,那個讓全村人羨慕的決定一次又一次被提起,老兩口只要吵架,妻子的第一句話總是:「就是因為你讓孩子去馬來西亞!都是你把孩子害了!」
每到這個時候,栗二有都會忽然陷入沈默,躲到門外,用力嘬著煙。
兒子出事之後,妻子 劉雙風 有時像變了個人一樣歇斯底裏,栗二有總是能哄就哄,因為醫生說她也不想這樣,這是病。
從麗都酒店回到閨女家, 劉雙風 經常整夜整夜不睡覺,就坐在電腦前,累了就趴一會兒,家裏人讓她躺下,她就說想離兒子近一點。有時好不容易睡著,睡夢中會無緣無故坐起來哭喊,摔手機。第二天栗二有問起來,她自己也疑惑,「我沒有摔,我沒有哭。」
在妻子徹底摔壞3個手機後,栗二有聽村醫講這是心裏頭的毛病,就帶她到縣醫院,那裏的醫生聽說是MH370的家屬楞了好一會兒,說:「縣裏沒有精神科,得去市裏。」
到了邯鄲市中心醫院,醫生接診後在診斷書上寫了5個字:重度抑郁癥。
趁著劉雙風不註意,醫生把栗二有拉到一邊,小聲說:「說實在的,像這樣的情況,任何藥都不管用,相思病,沒法治。」
栗二有的妻子,劉雙風
心理醫生劉金鵬曾在2015年1月30日到2016年3月8日,受馬航僱用,為MH370乘客家屬提供心理服務。
在工作中,她小心地避開「感同身受」這個詞,「很多家屬提到這個詞的時候,會覺得非常憤怒,你憑什麽感同身受,我過的什麽日子,你過的什麽日子。」
作為2個孩子的母親,她曾試圖將自己代入其中,「如果是我發生這種事,我能不能活?答案不一定。真的,我可能活不過3天。」
確診之後,栗二有每隔半個月就到醫院幫妻子拿藥,一次495元,幾個月後家裏實在負擔不起,就開始吃村醫給的安定藥,一毛錢一片。開始是發作的時候吃一片,後來兩片、三片才管用。
一年多後復查,醫院的醫生一再警告一毛錢安定藥有副作用,栗二有才趕忙給妻子停藥。
栗二有與劉雙風丨攝影 常克永
那段時間,正趕上小外孫女出生。之後,兩個閨女都把孩子交給母親照料,劉雙風的日子漸漸被孩子們的哭鬧聲填滿,發作的次數少了許多。但栗二有還是小心翼翼,生怕一個不小心,用力維持的「正常」又被打回原形。
他至今不懂那些藥到底是作用於身上的哪個器官,不懂抑郁癥到底是個啥病,只是在無數個深夜,聽到妻子的哭聲幾乎要掀翻了房梁。
和我對話時,栗二有常常脫口而出一些詞語「蒙特婁公約」、「先期賠款」、「登機錄像」、「黑匣子」……如果不是長期勞作的身形和明顯的口音,很難將他與農民的形象聯系到一起。
然而,在熟悉的人眼中,這樣的他與7年前,判若兩人。
姜輝也是MH370失聯者家屬之一,他的母親姜翠雲在飛機上。他形容自己和栗二有,就像是一條戰線上的默契戰友。在他的記憶裏,當年第一次出現在麗都酒店的栗二有並不惹人註目,很少講話,幾乎沒有人註意到他。
栗二有在某次見面會間隙吃泡面
唯一一次有印象,是在一次家屬委員會的會議上,栗二有忽然闖進辦公室說:「我就是個老農民,不會說話,但謝謝大家了。」說完向眾人深深鞠了一躬,便轉身離開。
「大家都挺意外的,還沒明白過味兒來,人就出去了。」姜輝說。
栗二有回憶:「那個時候我除了抽煙、除了哭,什麽都幹不了。」
2014年3月24日,飛機失聯第17天,時任馬來西亞首相納吉布忽然宣布飛機終結於南印度洋,新聞畫面下方配了一行字:機上無一人生還。
看到這條訊息,劉雙風一頭栽倒在地上,栗二有「騰」地一下站起來,把妻子交給近旁其他失聯者家屬看護後,就跑向位於麗都酒店二樓的臨時新聞釋出廳,一些家屬寸步不離地守在那裏,栗二有大喊:「家屬們,不能在這裏死等了,必須去大使館發出抗議!」
那天,幾百個家屬組成一支隊伍,徒步近一小時,浩浩蕩蕩地沖向馬來西亞駐華大使館。經幾次交涉,家屬們收到了一份書面檔,「機上無一人生還」並不是納吉布的原話,他們的親人還有活著的可能。
「從那天起我就變了一個人,我知道我必須說話,只有發聲,才能讓大家幫助我們。」栗二有說。
彼時,湧進麗都酒店的記者告訴他,微博上有很多陌生人在為飛機上的乘客祈福,栗二有一臉困惑:「啥是微博?」
在那之前,他的通訊工具只有一部老年機和家裏的座機,到北京後,看到一些年輕的家屬對著大屏手機議論,他就伸著脖子湊上去看。
飛機失聯之初,馬航給每戶家屬發了3萬元安撫費,栗二有生平第一次見到那麽多錢,第一件事就是拿出其中一部份買了一部智慧型手機,又用了將近3個月,才獨立操作,發出第一篇微博 (@現在的現在先生) ——
「MH370,你在哪裏?」
「微博能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們家的事,我想讓大家都同情我們,給馬來西亞政府施加壓力,去找我的孩子。互聯網是有記憶的。」如今的他,已經成為微博深度使用者。
當初幫他註冊微博的是年輕家屬程利平,她是【畫皮2】的梳化師,飛機上有她的丈夫鞠坤,曾多年擔任李連杰的替身,是【一代宗師】等電影的動作指導。
然而,時隔7年,當程利平再被問起曾經對栗二有的幫助,她已經印象全無,「當時我的關註點不在那裏,滿腦子都是‘人去哪裏了’」。親人失聯後的日子,光是等待,已經耗盡了家屬們大半的精力。對於栗二有而言,MH370就是他余生的全部。
馬航MH370失聯者家屬程利平
這7年,只要攢夠了路費,他和妻子就買票去北京,「去了多少次北京,呆了多少天,我記不清楚了。」剛開始,一個月去4次,後來減少到2次。最多的時候在北京一連住了22天,但為了省下更多錢找兒子,兩人從未住過酒店。
夏天在廣場上、地下通道裏睡,被人攆來攆去。冬天就到24小時營業的速食店,買一杯最便宜的飲料將就一晚。實在熬不住,空港物流園附近50元一晚的招待所,是他們最奢侈的落腳之處。
每次到北京,栗二有都要到空港中心找馬航的工作人員質問,從北京西站出發,50公裏的路程需要借助地鐵。對他來說,坐錯車、坐反方向是常有的事,很多次從地鐵口出來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剛問完扭頭就忘,有時候自己跟自己生氣,後來碰南墻碰得多了就會了。」
2018年8月3日,22點,北京西站, 栗二有的妻子劉雙風枕著822頁【MH370安全調查報告】等待次日回邯鄲的火車,報告的最後一句話是: 「綜上所述,調查組無法確認MH370失聯的真正原因。」
2015年1月29日,家屬們又聚在了空港中心。那天的見面會有些不尋常,許多穿著橙色馬甲的醫護人員在現場待命,會議上,馬來西亞航空突然宣布MH370航班失事,並推定機上239名乘客和機組人員全部遇難。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面對這樣的「推定」,會面室裏瞬間爆發出駭人的尖叫聲,場面一度失控,有人揮舞拳頭,有人上台搶奪話筒,栗二有瘋了一樣砸桌子,滿腔的憤怒和絕望堵在嗓子眼裏,卻一個音也發不出來。
那年春節期間,家屬們憤然決定自費前往馬來西亞,向馬方政府施加壓力。
栗二有的機票是托姜輝買的,那是他人生第一次微信轉賬。拿到2張馬航機票的那一刻,希望與失望同時湧上心頭。他在背包裏裝了一盒暈車藥,又灌了一瓶老家的水,希望可以消解對飛機的一部份恐懼。
栗二有與劉雙風到馬來西亞尋找兒子
6個小時的航程,他掏出剛買的馬來西亞地圖和自己做的行程規劃,反復檢查。因為身穿印有「MH370平安回家」字樣的衣服,所以總有人上前打聽「飛機找到了嗎」,栗二有只能連連擺手,然後,摘下老花鏡抹一把臉。
第一次用智慧型手機、第一次發微博、第一次微信轉賬、第一次坐飛機、第一次走出小山村……老天用一種極盡殘酷的方式,覆寫著他57歲之後的人生。
「俺孩子還活著。」
在很多場合,這句話是栗二有最重要的發言,又怕城裏人聽不懂,改口「我孩子還活著」。
「我還留著證據。」在他看來,很多事情可以佐證這個結論。
2015年春節的那次跨國尋親,他跑去兒子在吉隆坡的工作單位,詢問「人到底是死是活」。接待的人對他說,「你兒子沒死。就在這個屋裏,他跟你一墻之隔,但是你永遠見不著了。」他和其他家屬聊及此事,堅信這是人被綁架的暗示。
當時,還有一個自稱駕駛了20多年飛機的老飛行員告訴他,以自己的經驗判斷,這個型號的波音飛機一般情況下是不會出現瑕疵的。栗二有不懂「瑕疵」是什麽意思,便追問「是不是不會出故障」,得到了肯定的答復。
回國後,他堅持每周六晚上給兒子打電話,對「您撥叫的電話已關機」聽而不聞,然後對著電話說「家裏下霜了,你多穿點」、「你三舅今早走了,前兩天還問我有沒有你的訊息」……之所以選擇星期六是因為「怕耽誤孩子在外邊工作」。
他始終記得,出事後1個月接到的一個國外號碼。他專門找了電信公司,查到號碼來自美國德克薩斯州。2015年,兒子QQ的狀態曾顯示線上;2017年左右,對方忽然發了一個字——「在」。
他連忙找相熟的記者幫忙打聽,得到的回復是「被盜號了」,然而他寫給騰訊公司的信一直沒有得到回音,「可能是我把地址寫錯了」,他沒有繼續深究。
「那就是我的孩子!為啥我確定是我孩子發了?我兒子1985年生,在我們農村,像他這樣的年齡,娃娃都上學了,所以我每次打電話沒有別的話,就是讓他趕緊成家。一直說,他肯定煩,總是回:是、行、中,就一個字,別人怎麽會知道我們父子倆是這樣說話的。」他一遍一遍地向人講述這段經歷,每一次都堅定且認真。
「現在的現在」為栗二有
那幾年,栗二有時不時會接到一些奇怪的電話,電話裏的人帶著神秘的語氣說:「我知道在你的孩子哪兒,你給我打錢,我就告訴你。」
「多好的好事啊。」結果錢打走了,電話就打不通了。
如此,他受過幾次騙,也騙自己。自打出事之後,他就把兒子用過的座機、手機、傳呼機掛在院子裏的晾衣繩上。「不一定哪一個時刻,他打來電話,我在院子裏就能聽到。」
這一掛就是7年,「早就沒電了,我也知道不會通,但掛在那我心裏舒服點,要不然,這7年真的活不過來。」
只有活著,才有可能等到兒子。
在栗二有的書架上,他最常翻動的書是【魯濱遜漂流記】,他驕傲地說,魯濱遜是兒子小時候心中的英雄,長大後曾特意買來英文原版研讀。出國之前,兒子還同他開玩笑,要去熱帶看一看魯濱遜住過的小島。
他認為,兒子現在或許正在一個荒島上,「他一定能生存下來的,像魯濱遜一樣」。
2016年2月28日,美國探險者吉勃遜在非洲東海岸找到邊緣印有「No Step」的殘片,在官方釋出的【MH370安全調查報告】中,這塊碎片被描述為「幾乎肯定來自MH370」。
那年年底,姜輝提起想到飛機可能到的地方走一走,栗二有馬上響應,「那次花錢最多,到現在還沒還上」。
2016年12月3日,由來自3個國家的8名家屬組成的隊伍,在發現過疑似殘骸的馬達加斯加島集結。姜輝表示,他們的目的是希望用家屬的誠意來促成官方力量堅持搜尋。「讓他們知道家屬沒有放棄,希望他們也不要放棄。」
栗二有與姜輝(中)在馬達加斯加
那天,一行人剛到馬達加斯加聖瑪麗島的海邊旅館,行李還沒放下,栗二有就摘下樹上的一個野果吃。姜輝忙說,「你別瞎吃,別中毒了。」
「我說了他還在那咬、說了他還在那咬。」姜輝回憶。
非洲的海灘滾燙,穿鞋踩在上面也不好受,然而栗二有卻忽然躺下,兩條腿半蜷著,對姜輝說你給我拍個照片。
「我兒子在家睡覺就是這個姿勢,我試了心裏才踏實,我能活,我兒子就能活。」栗二有說。
栗二有躺在沙灘上
在一次跨島搜尋中,栗二有差點沒能活下來。
因為聽說不遠處的一座小島沖上岸的垃圾比較多,找到殘骸的可能性更大,所以一行人租了快艇前往。即將靠岸之時,小船忽然被大浪掀翻,所有人都掉進海裏,栗二有不會遊泳,意識瞬間被洶湧而來的海水淹沒,只剩下一片空白。
他完全想不起自己是如何上岸的,只記得船長渾身都是口子,淌著血,自己則在岸邊一動不動地坐了許久。
在短時間內找到疑似殘骸,是一個小機率事件,然而當一切發生,家屬們不知道自己的運氣算好,還是差。
那天,姜輝走在前面,忽然聽到後面的栗二有大喊「大海,我來找你了」,頓時滿腹淒涼。
栗二有在馬達加斯加呼喊兒子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他看到了那個蜂窩狀物體,在烈日的暴曬下,反射出光芒。
尋親的人都湊了過來,足足有幾分鐘,沒人說話,大家心照不宣,姜輝手中的物體與專家描述的飛機殘骸非常接近。
姜輝與栗二有
栗二有無法描述自己當時的心情,一瞬間的興奮被隨之而來的巨大無助吞噬,將痛苦的人們拉入更深處。
姜輝形容那趟馬達加斯加之旅「是一段很殘忍的旅程,在空難史上,從沒出現過由家屬主導搜救的情況」。
然而,他們的行為沒能撼動什麽,一個月後,2017年1月17日,馬航MH370水下搜尋行動暫告中止。
2014年5月2日,栗二有是最後一個離開麗都酒店的家屬,回到家後,他買了一個計時牌,每過一天,換一個數位,「像刀割一樣」。
從7年前開始,計時牌就是栗二有家的行事曆。從2位數到3位數,現在是4位元數,「2563天了」,他日復一日地算著日子,自己的兒子卻總是沒能出現。
2021年3月7日,MH370失聯2556天
栗延林的房間至今還保持著原狀,栗二有隔一段時間就會進去打掃一下。
栗延林的房間仍保持原狀丨攝影 常克永
過年過節,劉雙風包了餃子會往冰箱裏放一屜。飛機上有很多年輕人,家屬中有很多老人,姜輝曾經拉開過一些家屬的冰箱,發現裏面被食物塞得密不透風,「他們說,等孩子回來再買,就來不及了」。
2018年12月18日,馬航MH370失聯者家屬李秀芝因病去世,她並不是第一個在等待中離開的人。李秀芝的情況與栗二有相似,飛機上是她的女兒,一名優秀的外語高級轉譯,家裏的婚房早已裝修好了,只等她出差回來就完婚。
栗二有最後一次見她時,她對他說:「老栗啊,你在微博上發的那些詩,我都原原本本地記錄、打印下來了。咱倆的心情是一樣的,你所說的也是我想說的。下次我帶給你,還有幾個錯別字給你改了改。」
馬航MH370失聯者家屬李秀芝
栗二有最終沒能拿到打印好的詩稿,姜輝在家屬群中表達哀思:「倒在尋親的路上,不知是否算是一種慰藉或解脫。」
自從2018年11月30日調查團隊解散之後,家屬們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好好活著」。
「我們只能好好活著。」栗二有說。
2016年,心理醫生劉金鵬自掏腰包買了100棵榛果樹苗,冒著風雪運到栗二有家裏。又找來自己的專家朋友,教老兩口如何澆水、打藥、剪枝……
2016年,劉金鵬與栗二有、劉雙風一起種下榛果樹苗丨攝影 常克永
栗二有把這些榛果樹當作是希望,想著開花結果的時候,兒子或許就回來了。
然而,因為他常年奔波在尋親路上,樹也漸漸荒蕪了。
2020年年底,根據相關政策,榛果樹那片土地要被流轉,栗二有不想給村裏添麻煩,便忍痛點頭了。
村長帶人鏟樹那天,他躲在家裏,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尋找兒子的這些年,他已經記不清抽了多少煙。
當氤氳的煙霧彌漫在眼前,他或許能隱約看見從前的日子:一家人生活平淡,每當有炊煙升起,兒子會回家吃飯……
煙熄滅後,他又啟程了。
直到如今,2024年,栗二有的微博仍在更新,每一條都與馬航MH370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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