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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立金集團涉嫌「非吸」:當農村老人的畢生積蓄被卷走

2024-05-28情感

*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在長達近十年的時間裏,大大小小的立金集團辦事處設立在鄉鎮簡陋的門面房內,在農村的熟人社會裏迅速擴張,它們的狩獵目標是不懂金融知識,沒有理財渠道的農村老人。



記者| 彭麗

實習記者|喬焉

編輯 |王珊

取不出來的「存款」

「立金集團倒閉了嗎?」

「已經倒閉。」

這是4月9日早上林語父親在搜尋引擎上搜尋的問題和答案,他隨後將其截圖發給了女兒。一同發過去的還有一句話,「(我)在這裏存款108萬平台倒閉了,估計很難要回來。」

林語有些愕然,她家在山東棗莊市泥溝鎮下轄的村裏,父親50歲出頭,常年在新疆的礦上打工,母親在家種地。一直以來,家裏條件都不算好,她從沒想過,家裏會有這麽多錢。

震驚中的她趕緊給父親打視訊電話。 父親看起來疲憊又憔悴,說話有氣無力。他告訴林語,家裏一直往一個名叫李成的人手上存錢,每年利息8%左右,本金隨取隨拿,3個月返息一次,直接打到銀行卡上。 但今年2月份之後,利息一直沒入賬,本金也取不出來。之後林語父親一直在聯系李成,李成告訴他,銀行系統出了故障,又說公司經營出現問題,錢之後會發,可等了兩個月依然沒拿到錢。

從父親口中,林語得知,李成是隔壁村的,做收糧食的買賣。五六年前開始,李成在收糧食時會跟村民提到一個名叫「立金集團」的公司,說可以將錢存到那裏,比銀行高好幾個點,他可以幫著存進去,相當於業務員。 信任是慢慢建立起來的,有的村民一開始存上幾千,三個月後拿到利息,後來逐漸增加金額。 林語母親在家承包了二三十畝地,每年種一季玉米、一季小麥,每季下來有3萬元左右收入,共18萬,都放在了李成那裏。林語父親的90萬,是在礦上工作20年賺來的辛苦錢。林語說,父母為了省錢,多年來一直拼命幹活,父親最長4年沒有回過家,母親一個人操持承包的二十多畝地。

在家裏,林語看到了父親與立金集團簽訂的十幾份合約。 立金集團,公司全稱為「山東立金資訊科技集團有限公司」。林語搜尋相關資訊,發現公司2013年成立,經營業務包括電子產品、電腦軟體技術開發及銷售、軟體及輔助裝置、儀器儀表等。林語父親手中的合約名稱為「認購協定」。合約裏,立金集團(合約裏為山東鑫凱華豐企業管理有限公司,是立金集團全權持股的企業)的角色是服務方,他們幫一些企業發展籌借資金,這些企業包括「國企、央企以及上市企業」,為乙方,認購的產品會標註「xx公司x號產品」,儲戶為甲方。每年8.4%或7.8%的利息是儲戶認購的報酬。

林語拿著合約咨詢律師,律師查詢後發現裏面的融資主體公司有不少雖然註冊金額有5千萬到1億元不等,但參保人數只有0或1人,疑似為皮包公司。「律師說這應該是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是違法行為,讓我馬上報警。」

林語當天就從上海趕回了家中,家裏父親愈發沈默,母親身形佝僂,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從父母那,林語才知道,村裏有不少老人都在立金集團存了錢。她叫大家一起去報警,說「錢可能回不來了」。老人不信,「說現在只是公司經營不好」。林語找到李成,對方皮膚黝黑,穿著一身黑色衣服、黑色運動鞋,他也正為此事憂慮。從2月開始,源源不斷地有村民給他打電話、發微信,到他家裏來找他,讓他還錢,他自己也存了一百萬進去,「有時都不想活了」。林語說服他叫著存錢的村民一起去報警,他挨個打電話聯系。4月12日,幾十個人一起到了派出所。林語才知道, 在李成這裏存款的有83人,很多是七八十歲的老人,金額近700萬元。

回來的路上,二十來個村民團團圍住李成,邊哭邊罵,他們才意識到,「錢可能真的拿不回來了」。

農村的「理財師」

在4月20日和4月21日兩天,僅淄博一地,就有至少十個區縣的公安機關釋出通告,依法對山東立金農業科技有限公司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案立案偵查,並提醒集資參與人員到公安機關登記。山東立金農業科技有限公司成立於2018年,主要經營範圍是農業科技領域內的技術開發、技術咨詢等,由山東立金資訊科技集團有限公司即立金集團全權持股。

立金集團的總部位於淄博市張店區魯泰大道1號醫創中心A座,早已人去樓空。一位業務員向媒體回憶,大樓第一層是展廳,有一千多個平方,展廳裏停著不少飛機和航空母艦的大型模型,一旁還配有講解員,聲稱集團和當地政府、航天公司等有合作,計畫包括航天產業、罐裝裝置制造等等,村民都可以「認購」。有去參觀的村民記得,去年2月,參觀的人還非常多,展廳裏人擠人很難走動路,大多都是老年人。

除了總部之外,立金集團還在縣城、鄉鎮設定了門面點,白色和紅色的招牌掛在租的農村自建房上,上面寫著「立金所」,右下角標明某某服務部。但門面店裏講述的,很多是村民都聽不懂的字眼,比如說「融資工具」、「流動資金」,立金集團還曾多次向他們強調,集團「100%金交所備案」「100%實物質押」「100%政府控股」「100%法律保障」,「如果企業需要借10萬元,最起碼得抵押12萬-15萬的東西在立金集團」。

劉向東在立金集團當了8年業務員,他成為業務員時,立金集團還被稱為「立金所」,全稱山東立金所資訊咨詢股份有限公司。當時的宣傳提到,立金所是山東省首家P2P互聯網金融交易平台。劉向東是淄博市高青縣木李鎮下一個村衛生室的醫生,跟村民關系熟絡。劉向東說,2016年,以前的一個同事找到他,對方說有一個叫立金所的公司在幫企業進行融資借款,流程簡單,儲戶只要存錢就可以獲得高額利息。劉向東起初不信,他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投了200元,3個月後,本金和年利率10%的利息返到了帳戶上。

劉向東也去總部參觀過。 他告訴本刊,市裏和縣裏的立金所每周或每兩周開放一天,他去過幾次,很快產生了信任感,「隨便抽一個投資的企業,想看看具體情況,公司都能把所有的資料拿出來,包括備案書、企業合約、月度報表、負債表。」而且,他註意到,淄博當地的一些媒體對立金所都有報道,比如2016年,在當地日報的金融版塊,一篇名為【立金所:市民投資企業融資的「紅娘」】占了半版,文章介紹了立金所的發展歷史和模式,並表示「‘草根也能園致富夢’」,立金所「服務號、放款快」,為5600余名投資者對接226個小微計畫,總融資金額達1.3億元。劉向東還看過一張黃底紅字的獎狀,立金所被一家平台授予「中國互聯網金融行為誠信龍頭單位」稱號。

劉向東安心地當起了業務員,有病人來找他看病,他也會給對方推薦立金集團。 在立金集團,像劉向東這樣的業務員,他們有一個統一的稱呼「理財師」。李成說,客戶每存1萬元,自己可以拿到1.284%的提成,「客戶越多,能拿到的提成也就越多」。李成有一個微信群,200人左右。他會經常在群裏鼓勵大家存款,語言直白又有煽動性,「這個月還剩四天,300萬任務還沒完成,希望大家多存多給家裏帶來更多的財富」,下面還配了一個黑底白字的表情包,寫著「平台再好,你不參與你永遠是個局外人」。另一張截圖裏,他在群裏說「希望大家把花不著閑錢來理財。現在利息7厘8,半年是6厘,陰天下雨,睡大覺都漲利息,還有什麽擔心的,多存多收益。」

立金集團的理財師,很多是像李成、劉向東一樣,是鄉村網路裏的活躍者,他們熟悉農村的生產和務工規律,知道村民什麽時候手裏有錢 ,一位村民記得,逢年過節打工回來,業務員會頻繁往家裏跑,「知道你把錢帶回來了」。除了利息外,一個村民說,每存1萬元,業務員會給他6斤面條,存3萬元給一桶油。

李成是2018年在姨夫的介紹下成為業務員的,姨父原來是村裏的大隊長。為了吸引客戶,他們也會推薦村裏感興趣的村民去參觀立金總部。李成說,多的時候除了他的農用三輪車外,他要租兩輛小汽車把客戶拉到25公裏外棗莊分公司,再由公司的大巴把人統一送去總部。集團也會派講師下來,李成帶著講師在周圍村裏講課,有時是在村裏的小廣場,有時是在李成的家裏,一次課10分鐘左右,每次來聽課的基本都有二三十人,既有新客戶也有老客戶。李成記得,很多人聽完之後當場就會存錢。

向農村蔓延的「非吸」

在各個區縣公安局釋出立案偵查訊息後,僅在山東淄博市周邊,當地金融監管局工作人員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提到,就有「上千人來報案」。 在山東其他地區,如濱州、聊城、濟南、棗莊等地也有不少村民存款。【北青深一度】記者獲取的一份錄音顯示,3月29日,立金集團董事李峰向業務員表示,立金集團現在約8萬名客戶,40多億元存款。

【雞毛飛上天】劇照

陳蓉從2019年開始「存錢」,她陸續存了21萬元。最後一筆存款是在今年1月16號,她把到期的6萬8湊整重新存上,還把女兒的5萬元也存了進去。她是在2月25日意識到不對勁的。當時,她的一筆到期存款在沒通知她的情況下自動轉存,業務員表示公司改了制度,以後都是自動轉存,取錢需提前申請。陳蓉於是提前申請領取3月份的一筆存款。但到了3月,錢依然被自動轉存了。

陳蓉並不知道,隱患早在2019年就已經埋下。2019年1月,隨著P2P網貸平台的風險事件不斷爆出,互聯網金融風險專項整治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P2P網貸風險專項整治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下發【關於做好網貸機構分類處置和風險防範工作的意見】,加速P2P行業出清和良性結束。2019年11月,淄博市張店區防範和處置非法集資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釋出【防範處置非法集資公告】,點名宣稱,「立金所及其分支機構不具備開展集資、吸儲、保險、理財經營資格。」

但立金實質性的業務並沒有停止。 2019年,劉向東在接受培訓時被告知,立金所改叫立金集團。當有人提出疑問時,講解員解釋:「三年以後,P2P就不合法了,所以我們也要跟著改名」。立金集團的業務模式也沒有什麽改變。劉向東說,唯一的變化是,他以往要將村民投資的錢打給第三方的匯款公司,現在直接打給融資企業的對公帳戶。 劉向東覺得,「公司老總應該很有頭腦,既能掌握國家的政策,轉型又非常順暢。」

劉向東告訴本刊,他手裏的儲戶從2016年開始一年比一年多,「尤其是存了3年以上的客戶,很多把全部身家都投進去了。」劉向東自己和妻子、父親都存了錢進去,他的父親存了50萬。到出事前,他手裏已經有七八十個客戶。與之對應的是,利息和存款門檻一直在變化。劉向東回憶,利息從2016年的10%降到9%,變成8.4%後維持了好幾年,這幾年一直是7.8%。存款額度也從無門檻變成1萬元起存。但這些都沒壓倒村民的熱情,「他們(村民)也不懂P2P,也不懂融資,他們只看安不安全、穩不穩定,利息是不是真的會發下來。」

北京華讓律師事務所律師趙坤辦過很多起非法集資的案件,他告訴本刊像立金集團這類由業務員推薦,人推人的方式是非常典型的非法公開吸收資金的表現。 這幾年,他發現非吸案件有向農村蔓延的趨勢。 「以往來找我咨詢的當事人更多來自北京、上海等地,或者人雖然在縣城、城鎮,但透過互聯網投資的計畫在北京、上海這些地方」,但從今年三四月開始,不少咨詢者來自遼寧大連、江蘇連雲港下面的縣城和城鎮。

江西財經大學研究生毛文文在2021年發表的論文【農村非法集資類犯罪研究】裏,搜集了裁判文書網上2017年-2021年農村地區發生的304 例非法集資類犯罪案件。他發現,2017年-2021年,每年案件的數量呈遞增趨勢,2017年案件數量為 15件,2019年為 48件,到2021年上漲到了114件。論文提到, 農村理財投資方式單一、理財認識不足,加上農村是典型的「熟人社會」,圍繞著婚姻和血緣、朋友及鄰裏,形成不分彼此、互相交織的關系網,彼此間信任度極高,一旦一人受騙,周邊朋友鄰居親戚都會相繼受騙,受騙人數較多,總金額大、周期長。

事實上,林語所在的村裏,今年3月還爆雷了另一起理財融資案:當事人原本是村裏的村長,退休後開始賣保險,後又加入了一個理財平台,同樣是以高利息誘導村民往平台投錢。今年3月,村民發現錢取不出來,村長住到城裏去了,給他打電話要錢,他就每次都說再等等,村民們還在繼續等待。林語的父親也在裏面存錢,「估計也拿不回來了。」

在本刊接觸的多位采訪物件中,很多人都有一個訴求,希望推翻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的認定,將立金集團的行為定義為「合約詐騙」。 黃木生是其中一位,他今年60歲,是淄博市高青縣高城鎮石槽村人,在立金存了6萬元,在接受采訪時,帶著濃重的口音的他一字一句地說到他從別人那裏聽來的觀點,「如果是‘非吸’,儲戶按非法集資參與人處理,利息退回、本金損失責任自負。我們是與企業簽了合約的,是合約詐騙,合約詐騙的錢應全額追繳臟款。」

趙坤告訴本刊,即使被定為非法吸收公眾存款,也會追繳贓款、按比例退還非法集資參與人的本金,只是以他的經驗,很多集資款已被揮霍或投資失敗,「通常能退回來的錢很少很少。」

黃木生早年在工地上幹活,兩條腿半月板損傷嚴重,已經四五年沒法種地。 他的兒子在萊蕪市的鋼廠打工,還有兩個孩子,自顧不暇。存入立金集團的6萬元是他少有的積蓄。一直以來,他依靠利息和妻子在飯館打工的收入生活。黃木生說,因為腿的問題,他光是今年就住院了兩次,每次一星期左右,針灸、吊針、開藥,每次下來四五千元,醫保能報銷的不到一半。他的老婆原本每月有4天的假期,出事後為了多掙錢,年後再也沒有回過家。

(除趙坤外,其他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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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初初 / 稽核: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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