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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讀者：是大可呀
余華說：「世界最沒有風景的地方是別人張開的嘴巴。」其實老劉也這樣覺得，但他沒有時間思考，一手舉著探照燈一手撐開我外婆的嘴，細致檢查一番後，略顯為難，讓她明天早點來，示意後面的張奶奶挪到前面。
一方折疊桌，正面掛上「科技鑲牙」的廣告布，旁邊放著一摞塑膠矮凳，條件好點的會自己帶個遮陽傘，不願費事的就在樹蔭下或者墻根開張生意。
我老家的鄉村集市上，這樣的流動牙醫攤點有十來個，每逢趕場日，他們就會騎著摩托或三輪到不同區鎮集中。老劉屬於較有口碑的一類，他的攤點不會因為晚出現而被別人占去，鄉裏鄉親會預設那是他的位置，甚至人還沒到場，就有趕早集的祖輩侯在那兒，咧著嘴等「神兵天降」。
外婆很早之前就說自己牙根有蟲在鉆，每晚頭剛沾枕頭就準時發作，剛開始疼得渾身打顫，隔了幾分鐘緩和後得以淺睡，但淩晨兩點又開始隱隱泛痛。老年人本就覺少，翻來覆去睡不著，就起床到院子裏剁菜餵雞，轉移註意力之後，不適感逐漸降低。
我在外地生活，知道這件事時外婆已經拔掉了那顆與她作對的壞牙。問到在哪裏做的時， 她略顯自豪：「縣裏要幾百塊，我在劉牙科那50塊就搞定了，又快又不痛，人家還送我一管黑人牙膏！」
鄉鎮一條街上常常同時存在七八個流動牙攤，為了區分他們，村裏人在「牙科」前面冠上姓氏來指代，老劉有個本家徒弟，大家都叫他「小劉牙科」，外婆感嘆雖然小劉把師傅的手藝都學走了，但還是傾向於到老劉那裏看，他為人熱情，物美價廉，幾十塊能管一兩年，哪怕頂著烈日排隊等到中午也行。
村裏是每隔一星期會依俗趕集，不過很少有人會特意為了看牙而搭車上街一趟，都會列出要買的日用品單子悉數帶回。老劉為了提升效率想出辦法，像在銀行取錢一樣給排隊的大爺大媽編號，外婆說那天她運氣較好，拿到了方便自己辦事的牌子，東西全部置辦齊後回到攤點，前面只剩兩個人檢查，就不用站在那裏幹等。
在行醫環境與價格面前，村裏大多數人會選擇後者。更何況，來排隊的都是一個大隊的熟人，東拉西扯話家常，等待的時間也沒那麽難熬。和外婆同齡的幾個老輩子中有個牙科常客張奶奶，從55歲開始便修修補補，每次外婆上街都能瞅見她在攤點前跟別人講自己的看牙之路。
張奶奶可謂見證了老劉的發家史。其實他在幹牙科之前是給家禽看病的獸醫，積年累月上門打針餵藥，偶爾會聽見老人說自己的病要是像牛羊一樣好治就萬事大吉。隔行如隔山，老劉要治人的病難如登天，但機緣巧合下知道牙科入行門檻較低，就跟著縣裏的醫生學了幾個月，自此就擺攤看牙，如今已是十三個年頭。
張奶奶的牙是老毛病了，也被子女帶到大型醫院看過，但是一聽價格就死活不進診室，犟著走回家。忍著腫痛等到趕集日，老劉三下五除二鑲了上半排牙，過了兩年，又拆掉換成假牙，總共耗費不到醫院的四分之一。
低價是流動牙醫攤最大的誘惑力，給整場吊詭活動都蒙上濾鏡。 張奶奶從不奢望能一次解決所有問題，縱然時效不長又得返廠重修，劣質材料也會在嘴裏反臭，她還是願意為牙科說好話，把其他地方的益處宣傳出去。
她說：「農村人做農活的多，要是每天含著上萬塊的假牙我連門都不敢出，生怕磕著碰著。老劉這排隊的人多可以去那邊的街找小劉，一樣的材質，只不過技術差點。他們就住鎮裏，不趕場也可以去家裏看，或者把電話記住，上門服務。」
許多老人的想法與張奶奶一致，農村自給自足，平日裏收入與支出勉強能平衡，若有意外的話往往花在這副身體上。人老了，身體機能不可避免地變弱，關節遇陰雨天就會發痛，走路顫顫巍巍，頭暈目眩也是常有的事，不過這些老毛病到診所打個針抓副藥都能將就過去。唯獨口腔裏的事，萬萬不可耽誤。
天大地大，吃飯最大。垂垂老矣，能吃是福，自然擁有一副好牙口是值得眾人艷羨的事，若能去市裏高檔整牙科就醫則是最最神氣的。 一分錢一分貨的道理村裏外婆不是不知道，但就是舍不得花錢，即便我父母承諾帶她去看牙齒，她也不願意。
我前段時間回家，她說自己又要去集市裏補大牙，閑來無事我便隨同參觀。老劉的模樣比我印象裏要年邁許多，但手上動作仍舊利落。
接受行醫的老人躺的是帶靠背的團椅，排隊的三三兩兩坐在紅色塑膠凳上，輪到外婆時，她還在與張奶奶客氣，彼此謙讓的結果是被另一個捂著牙的阿公坐上去。沒辦法，我們耐著性子又等了半個小時。
時值午後，街上顯得不那麽忙，隔壁買水果的叔叔湊過來看熱鬧，慘叫吸引來更多圍觀的人，再沒觀賞性的口腔也因為老劉的行動成了巷角的風景線。老劉先用支撐器把阿公的嘴撬開，接著拿出鑷子夾棉球，蘸取某黃色藥水放在他的牙上，嘴邊掖了一塊方布介面水。老劉手勁較大，對方忍不住挪動身體，張奶奶上前按住他，折騰好一會兒才拔掉帶血的黑斑蛀牙。
再看老劉，畢竟不再年輕，額上已滲出蒙蒙細汗。他從耳後取下阿公事前散的煙，讓我外婆坐在椅子上準備一會，他去歇幾分鐘。就診椅和等待凳子的感覺截然相反，外婆之前咧著嘴看戲，笑話阿公堂堂男子漢都怕得飆淚哭出來，此刻卻緊閉眉眼唇，腳尖繃直，雙手牢抓把手，渾然一副慷慨赴死的神情。
外婆很能忍疼，是輕傷不下火線的脾性。大風大浪都遭過，講究凡事忍忍算了，晚年對一口壞牙俯首稱臣。母親曾經打趣過她：「你老是勸我們咬咬牙失去就會過去，你那一口沙牙怕就是自己咬碎的。」
老劉仿若勘探礦井的工人，檢查後眉頭一皺，決定給外婆安假牙。在200塊一顆與90塊一顆間她果斷選擇了後者，老劉開玩笑說，省點錢後下次給你嵌顆金的。街上所有人都知道，到了牙科攤點上就沒有不來第二次的。老劉這種博得人心的老技師可以從張奶奶55歲做到70歲，排隊的也多是回頭客，彼此分享看牙經驗。
售賣其他日常用品的小販很羨慕牙醫的生意，不用吆喝不用討價還價，自有大批客戶擁簇。當然，人在江湖，也有被砸場子的情況。
張奶奶的鄰居王爺就對老劉乃至所有的流動看牙攤點都瞧不上。大概五年前，王爺上午剛補了後槽牙晚上就被混在粥裏一起吞下去，當時沒被察覺，不久就鬧肚子，自凝膠在腸胃裏發炎，到省醫院挨了一刀才取出來。自此之後就再也不光顧牙醫攤點，若是張奶奶誇老劉，他就一定會在旁邊貶上幾句，還會編「無證上崗，草菅牙命」的順口溜。
外婆也不知道該聽誰的，只能賭運氣，看便宜的材料是否能助自己捱過幾年。存在僥幸心態始終會事與願違，生硬的假牙與她的牙齦天天打架，還以為安裝之後能吃切小塊的蘋果，結果連說話都萬分吃力，沒多久就磨起血泡，氣得她掄圓了胳膊把假牙丟到臭水溝裏。其他人多多少少也有後遺癥，但還是被一句話勸回：「你就幾十塊錢還想要金剛不壞哦！」
關於早點去正規場所看牙這件事，旁人勸是沒用的，外婆親身經歷後才知道不是所有事都可以貪便宜。
前幾天我特意請了假，把外婆帶到我居住的城市，部份費用可以用醫保報銷。洗牙器清洗時外婆目不轉睛地盯著天花板，事後她形容仿佛腦子都被從裏到外刷了一邊，嘴裏倒是酥酥麻麻不見得痛，就是心疼費用。
可實際上，在流動拔牙攤點中投入的花銷算起來也是不小的賬目，其中最消耗人的是因為後續並行癥與牙科師傅扯皮，受罪的還是老人自己。
外婆出院後沒說話，只是舉著小圓鏡欣賞那口整整齊齊的潔白活動牙，我想，她之後應該不會再回到流動攤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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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初初 / 稽核：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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