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最近，是枝裕和的新作【怪物】終於上線串流媒體。去年的坎城國際電影節上，【怪物】最終斬獲最佳編劇獎和長篇酷兒棕櫚獎兩項大獎，無疑為日本導演在歐洲三大電影節上的成績再添碩果。而對於是枝裕和本人而言，這也是他在2018年憑借【小偷家族】拿下金棕櫚後的一次回春。這五年間他拍攝的兩部非日語片【真相】和【掮客】都遭遇了口碑上的滑鐵盧，無論是觀眾的評價還是獲獎記錄都平平無奇，而此次他終於回歸日本本土，與著名編劇阪元裕二和已故的音樂家阪本龍一先生強強聯合，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拍出了一部對他自己而言最特別的電影。
文 | 可樂
以下內容涉及劇透，請謹慎閱讀
一葉障目的漩渦
【怪物】的故事由主人公麥野湊（黑川想矢 飾）和他的母親早織（安藤櫻 飾）展開。早織發現了自己還在上小學的兒子一系列古怪行為，還時常帶著傷從學校回家，這一切似乎都與湊的老師保利（瑛太 飾）和他的同學星川依裏（柊木陽太 飾）有關。隨著故事的展開，真相也一點點撥雲見日，埋藏在麥野和星川心底的秘密逐漸展現在觀眾面前。
【怪物】劇照
隨著故事的推進，我們不難發現，【怪物】是將同一段故事，從三個局中人的視角展開。剛開場，故事的懸疑性便拉到了頂點，在母親早織的眼中，兒子周圍環繞著無數詭異的謎團。當早織得知他的奇異行徑似乎是由於班主任保利的體罰時，她面對的卻是校長和老師非人般的冷漠反應，這一切足以讓一位單親媽媽崩潰。 影片就在這種極為壓抑和非日常的敘述中營造出了出色的心理驚悚氛圍，讓觀眾完全代入到早織的角色之中。
然而母親看到的神經質、囂張的保利老師，在接下來的視角切換中卻得到了反轉。老師眼裏的麥野湊沈默寡言、可能有暴力傾向，星川依裏則是個舉止奇怪，遭到霸淩的小孩。
讓觀眾產生一葉障目的感受正是編劇阪元裕二刻意為之。據阪元裕二的自述，影片這種多重視角敘述的結構其實來自於他的親身經歷。某次他在開車等待紅燈的過程中，前面的卡車即使在綠燈亮了之後也沒有動，阪元裕二就不耐煩地按了一下喇叭。等到車流終於開始動起來後，他發現其實那輛卡車在等一個坐輪椅的人過馬路。此後阪元裕二意識到， 人們往往對自己是受害者這件事非常敏感，但是很難發覺有時自己可能才是加害者。
在母親的故事裏，有一個有趣的小彩蛋是，當她看到兒子看電視裏的整蠱節目時，她插了一句「假的吧？一般會這麽簡單被騙嗎？」湊回答「我們透過電視機看，才會知道。」
電影之外，我們身為局中人，這種思維的慣性，在現代生活中已經越來越難以克服，這種不經思考的、不必承擔責任的判斷正是編劇想要避免的。 我們都被那輛「卡車」擋住了視線，我們如此沈溺於關註眼前的「反派」龐大的身軀，卻不願繞過障礙去看看那個坐著輪椅過馬路的人；我們總相信是他人加害於我們，卻從未想過自己可能正是透過惡的濾鏡，曲解著無辜的陌生人。
在這樣一個處處充滿著誤會的故事中，沒有任何一位主要角色在帶著卑劣的意圖故意傷害他人，而那些帶有真正惡意的人只是冷笑著看著這出鬧劇。星川那個不理解他甚至家暴他的父親，以及肆無忌憚地霸淩他的男同學們，他們普通到甚至未必想從中獲取什麽，卻成功地隱匿於整個故事的背後，只是被偶爾提及而從未受到反噬。
「偏見」的怪物
如果說【怪物】的編劇為觀眾提供了謎團和思考，那麽是枝裕和作為導演則為電影灌註了細膩的情感。一直以來，是枝裕和的電影都以緩慢的節奏和東亞式的、內斂卻飽滿的情緒體驗而著稱，【怪物】的前兩幕為這種情緒體驗的蓄能，在故事的第三段迎來了爆發。
拍攝這兩位少年的對手戲時，是枝裕和使用了兩種截然相反的影調。 當他們遇到阻礙，幾乎被同學和家長的壓力打敗時，畫面就會蒙上一層揭不開的陰翳；而當他們在自己的小世界中共處，走在路上放聲大笑，周遭的一切便熠熠生輝，被溫暖的金黃色包裹著。是枝裕和依然在用老辣的手段走進觀眾的內心深處，調動著觀眾最淳樸的同理心。
在班級裏，星川是被男同學欺負的物件，而麥野是唯一一個願意與星川做朋友的人，但卻不敢示於人前。躲在一起玩猜詞遊戲時，寥寥幾句對白展現了麥野對星川的關心和了解，星川提示麥野頭上卡片的動物「有很厲害的大招，當你受到攻擊時，你會用盡全力，然後放棄，遮蔽知覺」，麥野思索片刻答道，「是星川依裏嗎？」
兩個孩子代表了弱勢者在對抗偏見時的兩種困境： 一種是直接地受到周圍人的迫害，因為格格不入而遭受環境的重壓；另一種是在安全的罪惡感與危險的正義感之間掙紮，是為了群體的庇護而選擇成為暴力的幫兇，還是走出舒適區，即使面對被霸淩的風險也要向他伸出援手？麥野找到了自己的答案，而導演也想要借此喚醒生活中那些「沈默的大多數」。他並沒有將這種挺身而出的行為粉飾成無需顧慮的英雄之舉，而是讓觀眾意識到即使要付出巨大的代價，能夠拯救另一個人也是值得的。
在這個故事裏，是枝裕和還為這兩位少年準備了一處帶有童話色彩的避難處。在一節位於森林中的廢棄火車車廂裏，他們用自己的方式裝點這狹長的一方天地，在裏面玩著簡單卻又快樂的遊戲。廢棄的車廂是一種蓄勢待發的狀態，它原本的使命是前進，但卻被困在此處。就像兩位少年，他們身上其實蘊藏著無窮的力量，但卻被冠以「怪物」的稱號，被束縛在原地無法向前，直到一切被一場暴雨顛覆。
「怪物」或授權以是我們在面對異類的時候給對方打上的標簽，也可以是我們在面對自己朦朧心緒時萌生的恐慌和迷茫。每個人都可能有被當成怪物的時候，每個人的內心也都可能浮現怪物般的情感。人類之間要互相理解是如此地艱難，對自己做到坦誠也絕非易事，但在這個試圖共情他人也認清自己的過程中，人性的善與美好才真正體現出來。當我們都卸下誤解與偏見，會發現原來大家也都是平凡的、在這個世界上努力生存的一個個鮮活的個體。
就像在影片結尾，是枝裕和捕捉到的那束耀眼的陽光是公平的，不論人與人之間有多大的差異，它都願意灑在每個人的身上， 那麽我們又為什麽要剝奪他人享受生活的權利，親手為別人投下陰影呢？
精致結構的陷阱
是枝裕和以往的電影時常因為其緩慢的節奏和較低的敘事密度而被一部份觀眾詬病，甚至被打上平淡、催眠的標簽。在創作【怪物】的過程中，他選擇與知名編劇阪元裕二進行合作，或許一定程度上也是為了減少這方面的質疑。
阪元裕二曾為日劇史上的經典之作【東京愛情故事】撰寫劇本，而近些年大熱的日劇【四重奏】【最完美的離婚】以及電影【花束般的戀愛】也均出自阪元裕二之手。相比於是枝裕和的其他電影，【怪物】的劇本能夠更快地抓住觀眾的眼球，讓電影變得更通俗，向更多觀眾敞開了大門。從豆瓣8.7分和IMDB 8.0分的高分可以看出，大部份觀眾對於【怪物】還是相當買賬的。
但難以避免的是，這似乎也讓這部電影失去了一些是枝裕和原本的個人特色。阪元裕二擅長構建的是戲劇沖突較強、且情緒也比較外露的劇本，而是枝裕和喜歡拍攝的卻恰恰是細水長流的故事，以及人物表面平靜下暗潮湧動的內心掙紮。在這部作品中，編劇過強的存在感的確遮蓋住了導演的光芒。
阪元裕二為【怪物】選擇的故事架構讓它成為了是枝裕和作品序列中最獨特的一部。相比於他從前溫吞的「生活流」電影，【怪物】嘗試擁抱更多觀眾，把故事講得更加離奇曲折，同時也沒有丟掉是枝裕和的看家本領： 直通觀眾內心的感性體驗。 但也被一些觀眾詬病過度陷於「精巧的結構」當中，前兩個段落刻意制造的人物懸念制造了足夠的沖突，卻沒有在第三段的到令人信服的解答，透露出一種完形填空般的笨拙，變成了留給觀眾猜測的「謎語人」。
不論如何，是枝裕和還是試圖給故事一個美好的結局，這也是他最擅長的。阪本龍一的片尾曲Aqua響起，兩個被視作「怪物」的孩子在陽光下奔跑，如同他們曾經討論的那樣，「宇宙會破碎，時間會倒退，我們會回到宇宙誕生之前，我們都會重生」。 當大人們還困在原地，淪陷原野的大雨終於鋪平了他們自由的道路，他們沖出了那一方車廂的庇護所，獲得了「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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