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妍妍網 > 情感

困於家庭的中年女性,需要一個帶鎖的房間

2024-01-27情感

*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文|肖楚舟

迄今為止,你住過多少個房間?多少個房間足夠概括你一生的故事?考德威爾夫人的答案是四十個。

【四十個房間】是俄裔美國作家奧爾加·格魯申的小說。書名來自一個有趣的數據,據說美國人一生平均要搬家十一次,也就是大約要裝潢四十個新房間。考德威爾夫人從俄羅斯的家搬到美國的學生宿舍,從單身公寓、男友的公寓住進丈夫保羅買下的豪宅,她經過的房間濃縮了一個女性一生的重大選擇。

「房間」對女性來說有特殊的象征意義。伍爾夫把擁有一間屬於自己的房間, 當做女性獨立寫作的必要條件,同時也是掌握話語權、獲得社會地位的象征。 這個房間必須是獨立的,帶鎖,她可以隨時關上門,這樣才能集中註意力創作真正的作品,才算擁有真正意義上的獨立精神空間。從這個意義上講,伍爾夫覺得在起居室寫作的簡·奧斯丁都算不得真正的幸運,因為她只能寫不需太多專註力的散文和小說,而不是詩歌或戲劇。

【歡樂頌】劇照

我們距離伍爾夫的時代已經有一段距離,女性作家筆下女主角們也越來越敢於走出她們的房間,但一個人的精神世界仍然被她所處的物質環境塑造。房間是一種狡猾的存在,是童年的庇護所,是獨立的象征,也可能隨時變成囚籠。當獲得房間不再是問題,新的問題又浮現眼前: 我們真的能找到自己最想要的房間嗎?走進房間以後,我們還有勇氣走出房間嗎?

格魯申在訪談裏說,故事的靈感來自於她自己的一次搬家。在長達幾個月的時間裏,格魯申沒有余力思考房子以外的任何事情:尋找新房子,出售舊房子,打包,拆包,裝修,椅子、窗簾、地毯。按照時間推算,那時候她剛出版她的第二本小說【一線】,差不多四十歲,於是她決定寫一個「女藝術家變成郊區家庭主婦的故事」。

她在這本書裏創造了一套 「房間記憶法」, 「我意識到有些房間是快樂的,有些是悲傷的,這與它們的形狀、大小或光線照射完全無關——我們居住的空間是由我們對內部發生的事件的記憶強烈定義的。」如果有哪個房間最能代表一個人的自我,那無疑是臥室。故事分為四個部份,每個部份裏都有不同的臥室,女主角在那些房間裏記住的事情,比如讓誰進入房間,讓誰離開,如何在房間內獨處,也是她在不同階段的首要追求。

【都挺好】劇照

少女時代的臥室擠滿了野心勃勃的同齡人,他們在房間裏討論詩歌、文學和新聞理想。那個房間簡潔、清苦、自足,只有一扇沒有風景的小窗,她卻喜歡把那裏想象成一個滿是窗戶的房間,每一扇窗子都意味著一種通往未來的可能性。也是在那個房間裏,她在和男友接吻後掏出了美國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宣布離開。那個時候,她理想的房間不必有具體的形狀和地址,重要的是能在不同的房間之間遷徙。

隨著年齡增長,我們必須學著為自己選擇房間,爭取使用房間的權力。 這是個有點殘酷又令人興奮的過程, 因為每一次對房間的選擇,都是為自己在社會權力結構選取一個新位置。

【東京女子圖鑒】劇照

初到美國,她描寫的第一間房間是大學圖書館隔間。她在那裏享受前所未有的知識自由,也被貼上「蘇聯女學生」的標簽,開始放棄母語用英語寫作。大學宿舍本來是她的精神烏托邦,但在大學畢業前路未定時,她忽然意識到宿舍房間就像過家家的沙盤遊戲,自己從未面對過真實的生活。她在宿舍焚燒自己的詩稿,卻觸發了煙霧報警器,此時男友走進來幫她關掉了水閥,她決定搬去和男友同居。諷刺的是,不久後他們的決裂也是因為房間:女孩偷偷延長了房間的租約,違背了兩人一同離開這座城市的約定。男孩關門離開,奔向自己的音樂家道路,她獨自留在了房間裏。

房間也是表面光鮮的誘捕器,貿然進入別人提供的房間可能意味著放棄一部份自我。 畢業幾年後,在昏暗的地下室艱難謀生的女主角,在追求者保羅的公寓吹到了久違的微風。她開始為自己的選擇疑惑,麻痹自己,「如果住在這樣的地方,或許也能活得更久吧?到那時,你就會敞開心扉,原諒自己犯下的過錯、惡意的許願,還有一路走來曾經誤入的歧途。」

【今生有你】劇照

可惜的是,自從成為考德威爾夫人,新鮮的房間越來越少,她也不再在居所以外的地方活動。小說的敘事視角也忽然從第一人稱「我」變成了第三人稱「考德威爾夫人」,她變成了某人的妻子、母親和女兒。故事的第四部份「現在」一共寫了二十個房間,全都是考德威爾家宅邸的一部份,可這裏不再有「我的臥室」,只有和丈夫共用的「主臥」。主臥裏發生了什麽晦暗不清,標題為「主臥室」的那一章只有一句話,「此等悲傷同樣無以言表,只是沈默更加久長」。

城市裏的房間很多,有時我們會在對新房間的追求中忘記一件事: 選擇一個房間意味著選擇一種生活方式,決定了你把自己放在何種位置。 那些聽起來瑣碎的實際問題,比如視窗的風景,房租高低,要不要與人同居,放不下的家具究竟扔掉哪件,背後都是對生活自主權的分割和取舍。

考德威爾夫人的房間越來越大,書本所占的比例越來越小,詩稿也不見了。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瞬間是,在新家寬敞的廚房裏,她用孩子的磁鐵拼字玩具在冰箱上拼湊詩句。丈夫不知道她寫過詩,一把打散她的句子,拼出一句「我愛你」。她想走過去擁抱他,懷裏的孩子哭了起來,磁鐵掉了一地,她看著它們,覺得它們像被汽車撞死的動物橫屍在馬路上,而自己正在清理事故現場。她把磁鐵收回了盒子裏。幾分鐘裏,她放棄了詩歌,放下了浪漫,屈服於育兒,熨平了自己。

【心居】劇照

保羅是個能幹的丈夫,他不斷升職加薪,買下更大的房子。考德威爾夫人的房間越來越多,她的主臥甚至有了衣帽間和健身房,還有家庭影院,但過多的房間卻稀釋了她真實的自我。她無處不在,又哪裏都不在。在新裝修的育兒室,設計師告訴她應該鋸掉窗外的大樹,因為會遮住孩子們的陽光,她只是片刻地想起,「在平行時空的同一地點,站著一個跟她十分相像的女人,……那個女人透過書房的窗戶向外遠眺,正在思考接下來要寫的新詩。它將會是一首長詩,背景完全設定在一棵古老的大樹上。」轉眼,那棵樹就被砍掉了。

考德威爾夫人比簡·奧斯丁和伍爾夫都要幸運。她早早擁有獨立的房間,也有踏出房間的自由。公平地說,沒有人在這個過程中激烈地阻礙過她,意見不合的男友只是獨自離開,保羅只是禮貌地邀請她共度一生,父母支持她繼續接受教育。究竟是什麽,讓她在四十個房間裏迷了路?

格魯申提出一種解釋: 比起男性,女性更容易陷入精神與肉體無法兩全的境地,男人不會因為與生俱來的生理功能而背上影響長遠的代價,我們必須承認這種區別。 考德威爾夫人對育兒這件事從懷疑到癡迷,只經過了三個臥室。在婚後的第一間公寓裏,離預產期只有三周的她還在為生兒育女疑惑,對保羅感慨,「你越是了解世界對你的要求,就越是會陷入這些模式、規則、慣例之中,而你的經歷就會變得越發平凡,你自身的獨特性也會越來越少」。到了第二座豪宅裏,她已經開始主動地想要多生一個孩子,再多生一個,有時候是為了挽救搖搖欲墜的婚姻,有時候是為了讓上帝保佑她患病的父親,有時候她只是把生活的意義寄托在孩子身上。

【親愛的小孩】劇照

另一種解釋是,無論男女,我們都被對空間(或者說物欲)的無止境追求綁架。 說考德威爾夫人的才華是被婚姻磨滅,被責任扼殺的嗎?恐怕不行,她是心甘情願地被觸手可及的巨大空間誘惑了。每當丈夫提出換個更大的房子的時候,考德威爾夫人都在心裏反對,在她成長的世界裏,「珠寶的價值用故事而非克拉衡量」,而一間更大的房子意味著更多家務,意味著她離詩歌和創作更遠。但她在踏入豪宅的那一刻投降了,眼前是貨真價實的舞廳、花崗巖料理台、大理石台階和枝形吊燈。當選擇真的擺在眼前,她發現自己無法為了虛無縹緲的夢想抵擋世俗享受的誘惑,她開始和丈夫一起想象在門廊上掛一只秋千。

在這個問題上,書中唯一清醒的是考德威爾夫人的管家西蒙斯夫人。丈夫保羅的父母去世,老房子被拍賣,只留下一堆古董家具,考德威爾夫人精心布置的起居室要讓出來擺放這些家具。女管家西蒙斯夫人看著堆積如山的家具忽然朝女主人發難,「要知道,你是放棄了時間才換來現在擁有的一切。被你迎進生命力的每一樣新東西都會反過來蠶食生命……你擁有的東西越多,你的時間就流逝得越快……最後,你就沒有時間去思考那些遙遠而堅實的事物了。比如上帝,比如死亡,比如詩歌。」

汪民安在【論家用電器】裏用一種頗有洞見的隱喻手法分析了現代家庭空間對人的剝削:「人們現在不顧一切地卷入到空間的爭奪中。就家庭內部而言,空間不再是它的外殼,而變成了它的目標。事實上,家庭空間的建立現在變成了一個具體的經濟問題。人們都明白,家庭現在是根據它的居住空間來下定義的。空間占據著家的重心意義,外人對家庭的首次探詢總是從空間「大」「小」著手。 在家庭內部,幸福只和面積相關,情感退回到了空間的帷幕之後,婚姻關系附屬於空間關系。人們在培育一個家庭,與其說是培育一個和諧的夫妻關系,不如說是培育和擴充一個寬敞的居所。

【加油媽媽】劇照

在故事越來越沈悶的結尾處,發生了一個夢境般的場景。此時這對夫妻已經生育了六個孩子,婚姻沈寂得像座墳墓。在一個深夜,這對很少同時在臥室出現的夫妻同時失眠,在廚房的吧台相逢。兩個人談起往事,保羅回憶起自己當初愛上妻子的理由:因為她讓他感到遙遠和特別。他自覺是個平平無奇的人,也渴望人生中有些某種超越性的存在,夢想著或許娶了她自己就能變得特別,結果就連他也發現,似乎總有一部份她不在這房子裏,自己寄托在她身上的夢想落空了。 在漫長的妥協和自欺欺人中,他們都被這個華麗的房間禁錮了。

很難不把這本小說和格魯申本人的經歷相對照。格魯申1971年出生於莫斯科,童年在布拉格度過,曾在普希金造型藝術博物館和莫斯科國立大學接受教育。1989年,她得到美國埃默裏大學獎學金,前往大洋彼岸接受本科教育,成為第一個在美國攻讀四年制本科學位的蘇聯學生。她是不拘一格的職業女性,在爵士酒吧當過服務員,也當過美國前總統吉米·卡特的轉譯,在世界銀行工作過,最後在哈佛大學敦巴頓橡樹園研究圖書館及收藏庫當編輯。

2006年,格魯申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小說【蘇哈諾夫的夢想生活】,大獲成功。評論家對她第一本小說的評價也可以用在2016年寫成的【四十個房間】上——它與個人生活的災難產生了共鳴,蘇哈諾夫沒有出路,也沒有回頭路:我們任何人都沒有出路。時間會見證這一點。

【我的前半生】劇照

如果把【四十個房間】當作一個女性受到社會結構性壓迫、無法實作自我的故事,又把它看得太簡單了。格魯申並不一味批判考德威爾夫人的選擇,在一次次提起考德威爾夫人的夢想時,她也在質疑, 考德威爾夫人夢想中的那條路真的走得通嗎?所有為夢想犧牲的東西真的都微不足道嗎?

格魯申故意制造了一種笨拙的氛圍,用英語而非母語替考德威爾夫人寫詩,因為「不希望她的詩糟糕得可笑,也不希望它毫無疑問地漂亮」。當文學之神質疑考德威爾夫人對永恒不朽的追求去了哪裏,她冷靜地告訴他,多年後再回顧,她已經忘了自己寫過的詩,那些她曾經自以為無與倫比的詩句,不過是「關於修女、天使和魔鬼的順口溜,讀來拘謹乏味、歇斯底裏、毫無新意。」

放棄不朽,安於平凡,這樣的人生也非全是壞處。 當天神詢問考德威爾夫人對自己的人生是否滿意。她告訴他,「跟我當初期待的不一樣,但是結果依然很好。我相信,無論在哪裏,我都會擁有這種人生——待在屋裏的人生」。她已經不再被年輕時那種幽閉恐懼癥困擾,而是融入了這種生活,學會了珍惜渺小的事物,甚至承認「那些被我們誤認為渺小的事物其實都是重要的」,比如聖誕節清晨一個孩子幸福的笑臉。

格魯申的婚姻生活像平行時空的考德威爾夫人,談不上美滿也談不上超脫。這位聰明的蘇聯女學生在讀本科期間結婚,不久離婚。很快又進入第二段婚姻,和丈夫達成了協定,暫時辭去哈佛大學圖書館的編輯職位,撫養孩子並繼續創作小說,如果寫作不成功,她可以回去工作。在【四十個房間】出版前後,她和第二任丈夫分居。或許只有走到人生的這個階段,她才敢於對自己經歷過的選擇做個總結—— 她為自己闖蕩過的房間驕傲,也為失去的房間遺憾。

【香港愛情故事】劇照

格魯申把【四十個房間】形容為一本關於選擇的書:是選擇走一條平凡但可能通向幸福的路,還是走一條不尋常但通向未知的道路。 一個必須承認的事實是,我們無法把所有選擇都歸於外界的結構性壓迫,也不能一味地美化未選擇的那條路。更多時候,我們的選擇只能算在自己頭上,是基於現實利益、自我認知和世俗幸福的精明計算。

格魯申希望她的讀者超越性別的差異去看待這個故事,而不是將它理解為陳詞濫調的「女性在家庭和事業之間的兩難選擇」。從雄心滿滿的青年妥協成為平凡的中年人,這是每個人身上都可能發生的故事。考德威爾夫人最終提著行李走出了房間,站在陽光燦爛的門廳,但結局的描寫似乎在暗示她是提著箱子走上了天國之路。答案是殘酷的,人生沒有完美的選擇,也沒有回頭的機會。 至少在我們擁有過的很多個房間裏,如果真的有一間能讓你找到精神的寧靜——無論它是書房、廚房還是臥室,那也算是給了自己一個還過得去的答案。

點贊 」「 在看 」,讓更多人看到

排版:布雷克 / 稽核:同同

招聘|實習生、撰稿人

詳細崗位要求點選跳轉:

本文為原創內容,版權歸「三聯生活周刊」所有。 歡迎文末分享、點贊、在看三連! 轉載請聯系後台。

大家都在看


點贊 」「 在看 」,讓更多人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