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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族偏愛的英國鄉村生活,為什麽總是被過度美化?

2024-02-20情感

*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在世人包括英國人自己看來,英國的一個文化標簽是「鄉村」。但作家麗貝卡·史密斯在她的新書【農村:鄉村勞動階層的生活】裏,揭示了一個與【唐頓莊園】完全迥異的英國農村。



文|李孟蘇

2021年,因為新冠病毒流行而被封控在家的那段時間,作家麗貝卡·史密斯(Rebecca Smith)正好懷孕了,這是她的第三個孩子。在狹小的房間裏撫育孩子、操持家務,同時還要寫作,這讓她想到了自己的曾曾祖母瑪麗·安。

1891年,瑪麗·安懷上了第五個孩子。她丈夫察爾斯在農村的大型工程計畫上工作,修水庫或鐵路。他們的生活漂泊不定,家總是臨時的,每當察爾斯換一個工地,瑪麗·安就要跟到另一片田野裏重新安家。1891年,察爾斯正在修造曼徹斯特通海運河,他們住的流動工人宿舍位於沼地裏,家裏擠滿了孩子,還有11個房客。 為了養活孩子,瑪麗·安把床鋪租出去好賺點租金。房客和她丈夫一樣都是「挖土的苦力」。

【美麗人生】劇照

麗貝卡·史密斯寫道:「男人們輪班去工作,所以床上日夜都擠滿了人。你能想象洗衣服的情景嗎?濕漉漉的衣服掛在椽子上,煤火永遠烤不幹衣服。當我懷上第三個孩子到5個月的時候,才意識到瑪麗·安過著怎樣的生活。那個嬰兒僅僅活了5個月,10個月後她又生下一個孩子。」瑪麗·安共生育了13個孩子,其中5個夭折。

「我想起了她生孩子的那一天,誰能幫助她?她能休息嗎?有房客施以援手嗎?」史密斯家族裏,在瑪麗·安和察爾斯之前的祖輩也都是勞工,他們輾轉蘇格蘭、威爾斯和英格蘭,建造運河、鐵路和水庫,有的當煤礦工、板巖開采工、護林員、紡織工。 史密斯發現,她對他們知之甚少。她想了解他們是如何生活的。 「煤火和石蠟燈,工人和孩子。我想問他們,你們是怎麽保持地板幹凈的?下一頓飯又要做點什麽呢?你們晚上睡得好嗎?外人整天進進出出,濕氣從墻縫裏滲進來,他們是怎麽讓‘每個人’都活下來的?」

【唐頓莊園】劇照

疫情封控解除後,史密斯開始走訪家族長輩,到英國各地鄉村采訪,於2023年6月出版了一部非虛構作品【農村:鄉村勞動階層的生活】( Rural: The Lives of the Working class Countryside )。 她融合了家族回憶錄和自然文學的寫作手法,講述了農村勞動階層的生活、田園景觀、土地所有權和歸屬感的變遷,展現了完全不同於【唐頓莊園】的另一個英國鄉村。

「捆綁小屋」

史密斯是家族史上第一個「跳出農門」的成員。她本科畢業於史特靈大學傳媒與英語專業,又在格拉斯哥大學拿到創意寫作碩士學位,曾在BBC蘇格蘭地方電台做了多年記者,生育孩子後辭職成為自由作家。她的弟弟子承父業,仍然做護林員,在林地裏耕種。

在追溯家族的鄉村生活模式時,她敏銳地覺察到,她的祖輩世世代代都住的是「捆綁小屋」(tied cottage)。

英國作家麗貝卡·史密斯

所謂「捆綁小屋」,指的是附屬於某一塊土地的住宅,產權屬於土地的主人,土地主把它們分配給僱用的農民、勞工居住。 不管是免費使用,還是按最低限度收取租金,捆綁小屋都被認為是薪酬的一部份,或工作的津貼、福利。對勞工而言,捆綁小屋靠近他們工作的地點,只要連續簽工作合約就有地方住,這給予他們一定程度的安全感。其實,決定權牢牢掌握在雇主手中,意味著捆綁小屋帶有不穩定的內容,一旦農民和勞工失去工作,房子就被收回,他們及其家人立即面臨流離失所的困境。史密斯書中提到1875年【先驅報】的一篇報道,裏面有個細節:蘇格蘭低地福爾柯克的一個老煤礦工人住的捆綁小屋,房間內非常潮濕,生火時地板上會冒出縷縷蒸汽。她還參照了另一個新聞報道中的細節:1902年冬天,在約克郡的德納比梅因村煤礦工作的礦工舉行罷工,他們的家人馬上被趕出捆綁小屋,成群的婦女和兒童帶著被雨水淋濕的家什擠在路邊。

到1948年,有34%的農業工人住在「捆綁小屋」,到1976年,這一比例上升至53%。 英國政府多次出台法案,保障「捆綁小屋」租戶的租住權,其中有一條是如果他們不在此崗位上工作了,可以按市場價向房東交房租,繼續住在裏面。這些年,隨著房價大漲,很多人無力購買住房,「捆綁小屋」又逐漸受到關註。

「捆綁小屋」興起於18世紀末19世紀初,英國興起新一輪的圈地運動的時期。 出身威爾斯鄉間勞動階層家庭的文化批評家雷蒙·威廉士(Raymond Williams,1921〜1988)在其著作【鄉村與城市】( T he Country and The City )中指出,圈地運動讓農民的社會結構發生了變化:「首先,我們最好完全放棄‘農民’(peasant)這個說法。英國多數地方實際上不存在農民,盡管作家們仍然用‘農民’這個詞指代在鄉村生活的人。」「真正的鄉下人」是地主、佃農、商人、手藝人和勞工。

史密斯家族若幹代都是勞工。她的父親是護林員,工作地點時常變動,她自出生就跟隨父母輾轉於英國各個莊園的一座座「捆綁小屋」。別人聽到她家有莊園的地址,立刻肅然起敬,以為他們的生活很奢華,其實他們的住屋年久失修,陰冷潮濕。和他家同住的還有農工、管道工、管家、物業經理、獵場看守人,他們一起替雇主打理大宅子,經營土地。

在史密斯的童年,她並沒有感覺到自己是勞動階層。他們「生活追隨著富人的腳步」,進入到富人的領地,雖然沒有恒產,卻能享受那裏的天空和大自然,這幾乎讓她喪失了階級感。 她筆調喜悅地回憶童年時和莊園裏其他雇工的孩子一起玩耍的情景,孩子們在杜鵑花灌木叢中捉迷藏,沖著送魚的貨車喊叫。她在鳥鳴和公鹿怒吼的聲音背景中長大,在樹林和山丘的仙境中漫步,仿佛「現代勃朗特姐妹」。

【簡愛】劇照

史密斯也毫不避諱地講述了她逐漸感受到的與「大房子」裏的人之間的鮮明對比。「大房子」裏的人擁有史密斯家住的房子,他們的孩子會去外地上私立寄宿學校,不會和雇工的孩子一起在本地學校的操場上玩耍。十幾歲時,她學會了在接聽電話時改變口音,以應對是地主或是朋友打來的電話。

當她開始寫【農場】這本書,寫出她成長經歷中感受到的種種矛盾,才意識到,她父母這個農業勞工群體屬於天天勞作、生活的土地,卻並不擁有這片土地。

他們的鄉村,他們的命運

在世人包括英國人自己看來,英國的一個文化標簽是「鄉村」。 如果問真正的英國人怎麽生活,他們給出的答案是,住在鄉下,一杯接一杯喝茶。所以英國著名記者、作家傑利米·帕克斯曼會嘲諷:「英國人堅持認為他們不屬於自己實際居住的城市,而是屬於自己並不居住的鄉村,他們仍然覺得真正的英國人是個鄉下人。」

【萬物生靈】劇照

人們對鄉村生活習慣於簡化或者美化,要麽集中在描述【唐頓莊園】式的貴族世界,或者野外觀鳥、徒步,要麽是明星廚師教授如何利用AGA爐竈慢燉牛羊肉和野味——AGA爐竈是瑞典物理學家、諾貝爾獎得主古斯塔夫·達倫在1922年發明的,熱效率很高,一台爐竈能解決一座住宅的烹飪、熱水和供暖,在英國尤其受歡迎,成為鄉間富裕人家的標配。 即便是反映獸醫生活的電視劇【萬物生靈】,也不乏對農民的超現實表現: 年輕的農民海倫,穿著時髦的牛仔背帶褲,開著卡車幹活,總是幹幹凈凈。劇組把她當成約克郡谷地的職業女郎來刻畫了。

其實,據2019年的英國人口統計,82.9%的英格蘭人口、83%的蘇格蘭人口和80%的威爾斯人口生活在城鎮地區,現在的英國人前所未有地遠離鄉村生活。 大多數英國人對農村有誤解,農村對他們來說仍是遙遠的世界。 歷史學家、系譜學家和檔案研究人員協會(AGRA)成員艾瑪·喬利(Emma Jolly)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在蘭開夏郡的農村長大,她談到自己上中學的第一天驚訝地發現,新同學中有很多人從未聽說過她住的村莊,而她對城市道路也一無所知,放學回家的路猶如一趟漫長而曲折的旅程,她總會在找公交車站時迷路。

【傲慢與偏見】劇照

史密斯有相似的經歷。她的閱讀量很大:「我厭倦了閱讀遊客對鄉村的遊記。沒錯,這裏的山很壯觀,蘑菇也很美味,但遊客們常常忘記,這個美麗的地方也是工作的環境。真的有人住在那裏。」 她還發現反映勞動階層的書幾乎都針對城市勞動階層,極少有關於農村地區的。農村勞動階層的聲音始終是聽不到的。如果討論林業問題,發言的都是學術界專家,在這片土地上工作或生活的人,比如她父親,卻被忽略了。「他們往往是真正的專家,只是不被認為是專家。」她決定自己動筆寫,「給那些通常沒有發言權的人一個發言權。」

被忽略的還有農工身邊的妻子。她們和丈夫共同塑造了英國的鄉村。 在史密斯和弟弟出生的上世紀80年代,「農村地區勞動階層的女性幾乎沒有什麽前途,母親們尤其沒有工作機會。我和弟弟在約克郡的一個鄉村莊園裏的‘捆綁小屋’長大,這意味著住房是因為我父親的工作得到的。每天早上,爸爸帶著午餐飯盒去森林裏幹活,媽媽就留在家裏照顧我們。我們住的小屋離最近的村莊有4英裏,這意味著到最近的商店,當然還有學校,要走4英裏曲折的路。她帶著我們在花園裏玩耍,甚至在雨中散步,逗我們開心。那兒沒有遊戲場,附近也沒有朋友。 我很難想象我母親有多麽孤獨。

【萬物生靈】劇照

史密斯了解到,「孤獨」歷來不被視為問題。 20世紀40年代,英國林業委員會在偏遠地區為工人們建造了定居點,「卻從未考慮過遠離塵囂對於農工社群的隱形支柱——女性,是個難題」。林區村莊的女性為了購買日用品,要花一整天的時間:她要先騎2英裏自由車,然後換乘火車、輪渡和公共汽車,到達最近的城鎮;她不能買太多,只能買她帶得回去的東西。有的女人搭運木材車。

很難找到關於農村女性生活的記錄,因為她們沒有被記錄的價值。 史密斯寫道:「她們是工人的‘妻子’:林業工人的妻子、農民的妻子、煤礦工人的妻子。男人的工作把她們帶到了這些美麗但殘酷的農村地區,而女人讓一切正常運轉起來。做飯、打掃、修理、料理家務、照顧孩子;她們是社群裏的主心骨。一些妻子不僅要扮演傳統的角色,還要幫助丈夫幹農活。有哪個農民的妻子不像農民呢?她們不餵奶、開拖拉機、收割嗎?甚至下井挖煤也一度是全家一起上。婦女和兒童也要下井,直到1842年英國政府出台【礦山和煤礦法案】,禁止任何年齡的女性和女童下井勞動。 然而,婦女們在地面上繼續工作,她們分揀煤——她們需要盡可能地賺些錢。但她們的貢獻在很大程度上已從歷史中抹去。

【亂世佳人】劇照

鄉村居民保護鄉村土地

在序言中,史密斯說她並不打算詳盡描述農村勞動階層,她對「農村勞動階層」的定義並不基於經濟因素,而是基於勞動者與自然環境是否有聯系,特別是情感的聯系。

她在書中反復講述、探討「在土地上工作、生活而不擁有土地」對鄉村人意味著什麽。她的曾曾祖母經歷懷孕、生產、孩子夭折的1891年,哈代發表了小說【苔絲】。小說中苔絲一家被農場主收回「捆綁小屋」、流離失所的情節,也是察爾斯和瑪麗·安生活的部份寫照。

在今天,哈代描寫的農村勞動階層生活的不穩定性以另一種形式展現出來。史密斯在采訪中遇到很多苔絲家的情況:土地主縮短租約,這讓農民無法規劃改善土地的長期計畫;莊園主解雇地產上的農工,把土地出售給地產開發商,或者把「捆綁小屋」改成Airbnb。 這些農工世世代代生活在鄉村,塑造了鄉村又被鄉村塑造,如今被排擠出去,再也回不去了,未來陷入不確定。

【苔絲】劇照

史密斯認同Airbnb或城市居民的第二套房為鄉村發展註入了資金,避免了農村社群萎縮。 遊客和第二套房子的業主「可能會給當地商店帶來一些收入,但不會給學校帶來更多的孩子」,史密斯寫道,他們都是「過路人,不會成為啞劇或夏季舞會的籌款委員會成員,不會成為教堂會眾的一員,也無法組織當地的同樂會。他們逐漸窒息了原生的生活」。在天空島,20%的房子改成了Airbnb。有些旅遊地產榜上的熱門村莊變成了幽靈村子,酒館和麵包房倒閉,學校關停,平時冷冷清清,只有到了周五晚上,第二居所的業主開著豪華越野車來度假,才有了些許人氣。

很多農村居民對蜂擁而至「排隊登上史諾登或本尼維斯山峰」、堵塞道路的遊客嗤之以鼻,他們「不好意思但卻真實地承認,新冠病毒流行期間的封控是多麽美妙,因為這麽多年來他們的土地第一次屬於自己」。 這樣的情緒,史密斯評論道,在這片土地上生活和工作的人有權把土地稱為「他們的」,盡管土地權實際上掌握在持有地契的人手中。

英國作家麗貝卡·史密斯的新書【農村:鄉村勞動階層的生活】

在書的最後一章,她存取了赫布裏底群島的埃格島(Isle of Eigg)。私人島主對島嶼不聞不問,以至於小島幾近荒廢。島上的63個居民和蘇格蘭野生動物基金會、高地議會共同成立「埃格島遺產信托基金會」,籌款於1997年買下了小島。埃格島從私人擁有變成了社群擁有,由遺產信托基金會代表社群管理。島民們制定了一項條款,房屋交易時,房主只能把房子賣給承諾常年居住的人。史密斯評價這種另類的「社群土地所有權」防止了資本對島嶼資源的過度商業利用。 正是這一略帶理想化的鄉村保護方案,「讓我感覺到我才剛剛開始了解我們的國家是如何真正建立起來的」。

本文選自【三聯生活周刊】2023年第52期。 參考書目Richard Jefferies,Landscape with Figures:Selected Prose Writings,Penguin Books;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Chatto and Windus& Spokesman Books;沈漢:【英國土地制度史】,學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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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初初 / 稽核: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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