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6月2日,2名去浙江台州石人峽徒步的驢友在橫渡野外溪流時落水遇難。隨著城郊戶外運動的火熱,越來越多的新手湧進徒步、登山群。但熱鬧背後,戶外組織的不規範發展和安全意識的缺乏,也埋下了深深的隱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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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陳銀霞 黃夢琪
編輯|王珊
落水失聯
6月2日下午5點,張英突然接到萬萬姐姐的電話,電話裏,對方語氣慌亂,說萬萬出事了,一家人正趕往事發地台州黃巖區嶼頭鄉石人峽峽谷。沒多久,張英就在網路上看到了那段傳播甚廣的視訊。 她那時還沒意識到,這段時長3分22秒的視訊,會是外甥萬萬生前最後的影像。
事發現場視訊(受訪者提供)
視訊裏,一條三四米寬的溪流上方橫著一根黃色的長繩,兩端由人拉著。萬萬站在溪流中,他穿著紅色的短袖,那是他在戶外經常穿的顏色。他和一穿著白衣的女性正借助這根黃繩子、踩著石頭淌水過溪。水面約三四米寬、水深到膝蓋處,他們的路線靠近水潭邊緣,水流湍急。可能是出於安全考慮,兩人之間還連著一根繩子,繩子一頭系在萬萬腰部,一頭斜挎在女人肩膀到腰間的位置,打了稱人結,越拉越緊,防止脫落。這根繩子又透過卡扣與渡溪的黃繩連線在一起。
石人峽附近景觀(受訪者供圖)
一開始形勢看起來並不緊張,兩人雖然顫顫巍巍,卻也在水裏慢慢往前挪動,溪岸右側雙手拉繩的男性還騰出一只手抽了一口煙。然而,挪到溪流中央時,女生腳下突然一滑摔倒,拖拽著萬萬一起跌入水潭邊緣水流最急處。萬萬撐住石頭迅速爬起來,右手抓繩,左手試圖將跌坐在急流中無法動彈的女生拉起,卻使不上力。他改換右手,但剛抓住黃色繩索,湍急的水流推著女生往深潭裏掉,萬萬也隨著往下掉。溪兩邊的人這才著急起來,使勁拉繩子,萬萬兩人被攔住懸掛在潭邊上,傾瀉的水流不斷沖刷他們的頭部。他們掙紮了幾分鐘,試圖將頭擡出水面,直到繩子斷裂,兩人被水流沖走。
兩天後,萬萬和女生的遺體被救援人員找到。搜救時,張英也在現場,她告訴本刊,一開始,搜救的人只有一台魚竿形探測器,但探測器只能在表面探測,沒法看到暗礁下的情況。焦灼的家屬又聯系了民間救援隊的幫助,兩批救援隊帶著輕艇、氧氣瓶,分別在事發地水潭和下遊尋找。一直到6月4日上午10點,溫嶺市應急救協會成員王文偉憑借水下無人機在出事地下遊七八米的地方,發現了面部朝下的萬萬。
石人峽-布袋山環線
他們用無人機的繩子把人繞了兩三圈,用錨鉤勾了上來。拉上萬萬後的五六秒,與她綁在一起的女驢友也浮上水面。兩人被拉上來時,皮膚灰白,嘴唇烏青,王文偉判斷是窒息而亡。有著多年戶外經驗的王文偉覺得悲劇原本是可以避免的。他說借助繩索過河,正確的用法是繩子一頭在上遊一頭在下遊,不應該是繩子橫跨溪流,因為這樣「水流的沖擊力最大,超過膝蓋20公分的水沖過來就像一輛小汽車,人沒法保持平衡」。
危險的雨後峽谷
石人峽距離台州市區有60公裏,挨著布袋山景區。從石人峽到布袋谷是當地近兩年小有名氣的徒步路線,全程15公裏,耗時6小時,累計爬升700公尺,有峽谷、溪流、瀑布等景觀,被當地人稱為「小九寨」。
距離石人峽1.7公裏的洋坑村村民黃其勝告訴本刊,石人峽其實是一處爛尾景區。 2010年,一個地產老板與包括洋坑村在內的28個村簽訂合約,投資打造石人峽景區。對方找人在溪上方架起鋼制橋梁,還修建了多座涼亭。黃其勝說,2012年,景區就迎來了大批遊客,多時有上千人,都是周邊地區的。村民還開了4家民宿。6年後,地產老板犯罪坐牢,景區就爛尾了。黃其勝記得,2019年秋天,石人峽的鋼橋被山洪沖毀,有人在水面上方擱了幾塊爛木頭勉強過河。這之後,遊客來得就少了,黃其勝隔好幾個月才能看到一輛載著四五十人的大巴來,基本是戶外徒步團。
一名浙江樂清的戶外領隊曾帶隊前往石人峽徒步,他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提到,在枯水期,石人峽比較適合徒步,甚至有很多沒有專業徒步經驗的親子團前往。但徒步難度並非一成不變,往往需要領隊根據具體情形做出判斷,「比如大雨時,路線濕滑,這時候就有危險了。」有著10年戶外領隊經驗的蔡陽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提到,暴雨後的石人峽十分危險,不適合進行戶外活動。 他說:「戶外運動中有句老話叫‘欺山不欺水’。有的水面看似平靜安全,其實下面暗流洶湧。」這時候,應該及時更改路線。
事發前,石人峽下了一天的雨,6月1日14時7分,黃巖區氣象台還將暴雨藍色預警訊號升級為暴雨黃色預警訊號。黃其勝告訴本刊,本地人很少雨後進山。黃其勝聽村民說,這次來徒步的有36人,分三組,每組12人,是一家叫「樂嗨客戶外部落」(以下簡稱「樂嗨客」)的戶外組織帶隊過來的。遇難的萬萬是這次活動的領隊。
徒步中的萬萬(受訪者供圖)
萬萬姓章,因為微信名叫「萬萬沒想到」,戶外圈都叫他「萬萬」。張英說,萬萬37歲,在家中三姐弟裏排行老二,父親在本地做點小生意。從浙江師範大學畢業後,萬萬進入學校當了幾年老師,後又去了一家教培機構。這幾年,家人聽說他在做計畫,但並不清楚具體在做什麽。在家人面前,萬萬內斂、話不多,朋友圈也完全對家人遮蔽,去年春節家庭聚會,因為被催婚,他沒說幾句話就走了。只有說到戶外徒步時,他的話會明顯多起來。張英感覺到他在家中和外面的狀態完全不同,他曾聽到他跟玩戶外的朋友打電話,語氣顯得非常自信,「我想他肯定很受朋友信任和喜愛」。張英說,這次事情,如果萬萬及時放下繩子,也許他就不會出事了。
萬萬是在2020年加入樂嗨客的。馮均曾與萬萬一同帶隊。在馮均眼裏,萬萬是個愛冒險的人,喜歡打頭陣開路,原本平穩的盤山小路,他會直接選擇走野路。樂嗨客實行領隊負責制,領隊負責活動策劃、帶隊。在加入樂嗨客時,萬萬就組織了幾次在其他領隊看來刺激的活動,包括去寧波象山港海邊巖壁攀巖、雪天爬海拔979.1公尺的寧波最高峰青虎灣崗等。一名驢友今年2月在攀爬寧波四明山時偶遇帶隊的萬萬,對他印象很深。他告訴本刊,萬萬人很好很負責,山上下雪地面結冰很滑,萬萬帶了冰爪,推著陌生的驢友上坡。
在馮均看來,這類活動應該只限經驗豐富的「強驢」,但很多活動招募時,宣傳文案中只要求「1公尺以上兒童,及60歲以下身心健康」,多數參與者經驗較淺。每次有這樣的活動,馮均就會告訴萬萬太危險,不要組織,但建議並未被采納。馮均說,戶外圈裏,以能力論高低,「誰厲害誰都服誰,誰走的路線越難越厲害。」馮均能感覺到萬萬很想證明自己。憑借著這些刺激的活動,萬萬在樂嗨客很快有了一批「粉絲」,只要有空就會參加他組織的活動。
快速增長下的隱患
樂嗨客的公號介紹,其為寧波本土公益戶外組織,每周組織各種戶外活動,也為團隊客製徒步業務。馮均告訴本刊,樂嗨客共有12名領隊,他們有在公司上班的、有自己做生意的,也有藍天救援隊的成員,都是在業余時間組織寧波周邊的戶外徒步活動。樂嗨客有免費、難度低、距離近的夜徒、古道、景區等休閑路線,大量新人會被該類活動吸引入群,再參加付費、跨市區的爬山活動。領隊會從付費的活動中獲取領隊津貼。
網傳此次活動截圖(受訪者供圖)
馮均能感受到近些年城郊戶外活動的火熱。馮均說,最初樂嗨客創立時,只有群主和3名領隊,後來很快又吸納了9名領隊。每次的免費活動,沒有人數、年齡限制,隊伍能有80人-100人,最多時二三百人,隊內有十多歲的兒童,也有六十多歲的老人。付費活動一般是跨市區的,要求最低30-35人成行。
2021年,馮均離開樂嗨客,但作為驢友,他常被拉入新的戶外群中,最多時他同時加入了15個群,其中半數為小白建立,群員一天就漲了幾百人,活躍度也很高。一名戶外俱樂部負責人提到,寧波有工商註冊的俱樂部至少五六十家,個人組織則不知道有多少。群多,競爭也激烈,「你不組織活動,活動不吸引人,他們就去其他群了。」馮均說,某種程度上來說,萬萬組織的刺激性路線可以留住一批想走高難度路線的客群。
但大量湧入的小白和不斷建立的不規範戶外組織,也意味著更多的風險。 馮均說,樂嗨客12名領隊有徒步經驗,但只有兩名領隊有水上救援能力。在樂嗨客當領隊時,每次活動,他通常會再找一個副領隊,他負責帶路,後者壓隊,但有時人多領隊不夠,他只能找老隊員幫忙照看。馮均說,萬萬的路線難度高、風險大,不少領隊不願參加,有7成以上都是萬萬單獨帶隊,老隊員幫忙壓隊。馮均看了事發視訊,拉繩子的是老隊員,他估計只是幫忙的。
萬萬的探洞和溯溪活動(受訪者供圖)
在一些自發的戶外群裏,風險更大。一名驢友今年加入了一個300多人的戶外群,他告訴本刊,群裏任何人都可以發起活動。最隨意的是,第二天的活動,提前一天在群裏發「明天本群親子活動,紹興新昌鹽幫古道,9點半左右出發,空的跟」。一位1年前多次參加樂嗨客活動的驢友說,在她印象裏,樂嗨客算「負責任」的,至少會保證「不能有一個人掉隊」。她曾經跟過別的徒步團,「無人壓隊,沒人管後面落單的人,導致找不到路。」
近半年,萬萬在朋友圈曬過近40次徒步經歷,每個月近6-7次,其中不乏溯溪、攀巖、瀑降、探洞等活動。 出事後,家屬關閉了萬萬的朋友圈和社交帳號。現在唯一能看到的照片是他的微信頭像,1公尺68的他有著一張圓圓的臉,皮膚黝黑,身材壯實。背景是一片橙色的荒漠和深藍色天空,他站在刻著「西藏秘境、天上阿裏,海拔5080公尺」的石頭旁,笑容滿面。
(應受訪者要求,除萬萬外,其他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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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布雷克 / 稽核: 楊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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