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文|三個基尼
睡不著的母親
我的母親今年73歲。4年前,她開始需要藥物才能夠入睡,或者睡上幾個小時。再早些時候,睡眠也淺,常常做夢。若是幾天睡不好,農村常見的辦法是給幾片「安定」(又稱安眠藥,是一種鎮靜催眠的藥物,寫作時檢視才知道也是二類精神藥品)。
後來,在國家藥物安全管理嚴謹之後,安定成了處方藥,我的母親也不能隨時買到了。隨之而來的是到處求醫問藥。嘗試了不同的中醫方子,不奏效。有的說,是肝火旺盛造成的。有的說,是更年期的結果。有的給助安眠的西藥。
直到有一天,我去請教我的一位醫生朋友,他提示我說:「可以去精神衛生醫院看一看。」
就這樣,我的母親在縣城精神衛生醫院那,拿到了抗抑郁和焦慮的藥物。
【金婚】劇照
她能睡得著了。
我的母親是一個看起來特別樂觀的人。她養育了三個兒女,都特別爭氣,兒子讀到了清華,兩個女兒在各自的領域努力,都有所成。三個子女現在都安家立業,家庭合睦。看似,我的母親本該安享晚年。
這也是在她年輕時遇到難事,去找算命先生時,算命先生「許諾的」:「你現在過的很苦,但是你的晚年會不錯。」
帶著這樣的希望,我的母親容忍了早年經常被家暴的婚姻,承擔了裏裏外外的家務和能賺些錢養育孩子的活,努力樂觀,省吃儉用。
而如今,算命先生所「許諾」的「好的晚年」,並沒有完美到來。
對於焦慮癥抑郁癥,我們很可能自己經歷過,但是很難和自己的媽媽聯系在一起。現在的媒體報道也常常關註的是年輕人的精神健康。在我的媽媽這裏,她是個特別愛訴說,表達,做事起來特別有勁頭的人,她似乎可以承擔生活中所有的不快。
她開始吃抗焦慮抑郁的藥時,還能夠特別坦誠地跟鄰居,跟我的叔叔嬸子們直接說:「我是因為焦慮抑郁睡不好,我吃這個藥了,好多了。」
農村很多人對「精神病」有偏見,許多人不但不會承認自己有這問題,更不會坦誠自己吃藥。不過也許,焦慮和抑郁聽起來是比精神病更能接受的詞語。無論如何,那時候,有心理學背景的我想,我的媽媽如此地坦誠,如此地誠實,已經具備了精神問題可以好轉的重要基礎。
【瀑布】劇照
這不是一個人的問題
4年以後,我發現,我對母親的精神狀態的理解,甚至對於老年精神問題的看法,過於樂觀了。
母親服藥的初期,睡眠明顯轉好。就是在睡眠稍稍穩定的時候,我母親自作主張,開始給自己減少藥量。畢竟,農村對於「西藥」的偏見是,認為「西藥是有毒的」,況且,服用精神類藥物,也的確會有副作用。比如,我母親明顯感覺,更忘事了,也會頭疼。
但對於精神類藥物的藥理,我是有所了解的。隨意減少或者戒斷,效果都會大打折扣,癥狀甚至可能變得更嚴重。
也和很多人一樣,我的家人總是心懷另一重希望,那就是對中藥的信任,所以只要有人推薦中醫或者偏方,我媽媽就會中斷西藥去試試。直到新的中藥藥方表現得不太有效,她才會又回到西藥。
如此反反復復。
【隱秘的角落】劇照
就這樣,到確診焦慮和抑郁第四年,我媽的狀況變成了,幾乎只能靠藥物支持才能入眠,睡上幾個小時 。
這樣的狀態,我的母親逐漸接受。從我的醫生朋友的角度:「先能睡著最重要,才有修復的可能性。」
有一次,她突然決定跟著我出差的姐姐來我所在的城市,來的時候忘記帶她的藥了。這些藥都是處方藥,到我家的第一晚,我只能去藥店給她買了助睡眠的褪黑素:她一夜未睡。
第二天,我帶她去這裏的精神衛生醫院看醫生,主要是希望拿到處方藥。也在這天,當我去健身時,跟我的健身教練聊天,他說,「我的媽媽也剛診斷中度抑郁,在服藥了。」 我知道他的母親來自安徽的農村,在城市裏打工。
我完全明白,這並不是「巧合」。因為自從我的母親吃藥,她就發現,自己身邊的朋友都有睡覺問題,她推薦她們去看精神醫院,而很多人也發現這些藥物有效。
我知道 ,我的母親是生於五六十年代的,許許多多的,看似有睡眠問題,實則有精神健康問題的母親們之一。
【盛夏未來】劇照
老年人的精神問題,怎麽解?
之前,醫生朋友告訴我,每個市都只有一所精神衛生醫院。我所在城市的精神衛生醫院是三甲醫院,一早9點,排隊的人就特別多。
我陪母親排隊時,發現「睡眠障礙科」的中老年阿姨特別多。 她們身體上的衰老,似乎也加劇了她們看病時的狀態:緊張,表情哀傷。
排到我母親時,醫生很認真地詢問她的病史,還特別問到:「你都是想什麽事情?」
我的母親試著用方言訴說她的遭遇,以及從中所受的和困惑和委屈。隨後,醫生給她開了去做心理測評和睡眠品質測評的檢查。
我是學心理學的,雖然知道這個測評我的母親肯定是重度抑郁焦慮的結果。我還是帶著她去做測評。
在排隊時,我好奇這些測評對於老年人來說,如果是自己來看病,如何操作?是有人1對1來詢問還是直接答題?很明顯,很多老年人是不能認識也不能閱讀那麽多題目的。
【了解的不多也無妨,是一家人】劇照
當我們進入到「團體測評室」時,醫生直接叫我陪伴做題。
心理測評的問題是90個,答案從 沒有,到嚴重,來自判斷選擇。
一類問題是比較常見的:
「 你在空曠的地方會感覺到害怕? 」
「你會感覺自己受到責怪?」
「你會避開人多的場合?」
我的母親很認真地聽,大部份回答是經常和嚴重。我並不意外,她的確時常處於擔心且特別焦慮的狀況。
另一類問題,雖然是心理測評裏常見的問題,當發問物件是老人的時候,我突然變得有點詫異和難以發問:
「你會經常有跟性相關的想法?」
「你在異性身邊會很不自在?」
「這段時間,你的性欲下降?」
我的詫異來自,一方面,在我和母親的任何對話中,我們似乎沒有提及過她的性體驗,性想法。 另一方面,在面對老年人時,社會全體好像自動就把「性」的話題直接刪除了。
我鼓起勇氣把這些問題提給了她,並未跳過。我觀察母親,發現她並未躲閃,在這一類的問題下,她的答案顯示,她並沒有對性有什麽特別的欲求和想法。而我知道的是,經歷過家暴的她,跟丈夫早已分床多年。我想,她的性欲望是如何被逐漸抹殺掉的呢?
【瀑布】劇照
另外一類問題,給我了母親狀態的重要提示: 精神狀態的軀體化。
我的母親一直是感覺身體比較弱的,年輕時候,常有胃病,後來是背發緊,腿無力,常常覺得全身沒有力氣。和我父親吵架沖突了,也會犯惡心。
這些「身體」的狀況,我媽都歸咎於:「幹活太多,太著急了。」 或者農村常說的:「累上火了」。她以前的解決方案都是,要麽是吃一些降火的藥,要麽病倒,由村裏的醫生開點消炎藥,止痛藥,打葡萄糖等暫時給壓制一下。久而久之,她給我的感受是, 身體經年累月都在承受著不同的劇烈的不適,又不知道從哪裏「治起」。
學過心理學後,我明確地知道,背發緊,是很明顯的焦慮的軀體化,無力感則是抑郁的重要表現。幾乎是在突然之間,這次測評點醒了我和她:這些問題是精神問題的軀體化。
心理治療通常需要藥物治療和心理咨詢師的雙重支持。但這幾年,在我看到她抗焦慮抑郁的藥對睡眠很有效果時,很難給她找到合適的懂老年人和懂方言的心理咨詢師。不過那時,我總以為,她跟我多訴說,多「看開」,就可以了。
【請回答1988】劇照
在身體疾病面前,我們會積極治療,或者說,有法治療。
單在我母親的精神疾病面前,我無論是作為女兒,還是學過心理學的相對專業人士,卻感覺無從下手:是先重視精神問題,透過心理咨詢和藥物解決?還是先重視她的生理狀態?
一方面,她現在心理狀況是劇烈焦慮,頭腦中的思緒時刻不停,會反復咀嚼過去的創傷。這些創傷復雜到如一團亂麻,無從理清線頭:甚至,她所咀嚼的遭遇裏,有很多人已經死亡,到底從哪裏拆起呢?
另一方面,她73歲了,幾十年勞作後的身體,就像歷經風霜的玻璃瓶,老化,易碎。因為腿疼,她沒有辦法保持運動量;因為心情不好,胃口不佳,她又營養不足。她每天都在吃鈣片、維生素、魚油,但並不足以恢復過於耗損的「身體機器」。
拿到檢查結果後,醫生很好心地說:「你想想你這些事,還能有人‘復仇’的話,咱就復仇。人如果已經沒了,也就沒辦法解決了,咱們就忘了。你說怎麽樣?」
我母親眼睛看著他:「感覺都卡在腦子裏,沒把法忘了怎麽辦?」
我理解她,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她在破碎的狀態,毫無力氣「忘記」。撫平創傷,也是需要體力的。
【煙火人家】劇照
何處尋得一個答案
我試著跟她聊天:
我:「媽,你現在最難過的是什麽?」
母親:「你爸在別人欺負我的時候,根本沒有保護我。」
我:「你那時候受欺負是封建家庭把兒媳婦不當人看的結果,不是我爸故意的。」
母親:「那他如果能站起來,我就不會那麽受欺負了。」
我:「媽,每個人都得自己選擇生活,自己負責。」
這句話一說出來,我自己都知道不對,立刻閉嘴了:出生於1951年的她,11歲開始在人民公社幹活給家裏賺工分。二十幾歲透過媒人說親,嫁給了我脾氣暴躁的父親。而父親的家庭,都想撈我爸外面做活賺的錢。 無論我的母親如何努力幹活和照顧他們,他們也要在我外出做活的父親面前說他妻子的壞話。
【我經過風暴】劇照
在那個時代,離婚絕無可能:那是對整個家族的恥辱,女的離婚了也不太會再找到新的婆家。她「選擇」的是忍辱負重,把所有希望放在養育好自己的孩子上。在農村,男人大多只幹外面的活。和所有的農村女人一樣,她一個人承擔了家務和地裏的活,熬過了養育三個孩子的日夜。
在那樣的環境下,她怎麽有「其他的」選擇?
因此當時社會對女性的整體態度,她沒能給去讀書,更沒有機會透過「念書懂很多道理」,從而失去了許多選擇的可能性。
到今天,我怎敢說出,自己選擇,自己負責的話?
在這一次聊天中,我深切感受到母親好似被捆綁,越掙紮越緊的處境,這一切的「元兇」,到底是誰?
幾年前,她在跟我父親吵架後,跟我訴苦時,問我, 「你讀過書,你能不能跟我說說,為什麽,我一輩子對丈夫好,不舍得吃喝,如此努力地生活,最終是這樣的?」
【我的三個母親】劇照
我這個出國留學讀過女性發展課程,也透過閱讀女性主義研究女性困境的人,卻在母親面前,失語。
那天,在我們看完病回家的路上,她聊起我的姥姥:「你的姥姥是一個聰明的人,她在我14歲的時候,去村裏一個老師家說,‘你應該辦個班,讓我二女兒這樣的女孩來學幾個字。」
就這樣,我的母親得以半天念書,半天做公社幹活,學了三年,認識些字。
坐在出租車的母親,眼睛望著熱鬧的城市,幽幽地說: 「多虧我認識了幾個字,才知道自己名字怎麽寫,才能知道自己是誰。」
【不屈服的女人】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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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樹樹 稽核:然寧
招聘|實習生、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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