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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加了兩場葬禮後,我的父母開始「死亡焦慮」

2024-03-31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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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讀者:鹽度

去年是不太平的一年,家裏有兩位老人相繼離世。奶奶在開年的時候走了,姥爺在年尾的時候也撒手人寰。

在很多年前奶奶就生病了,她本身體質就差,常年患有哮喘,又因為暈機、暈車無法出遠門。年紀上來之後,奶奶的病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到了後來甚至生活都無法自理,腦子也糊塗,爸爸打視訊回去她已經不認識人了。

因為奶奶家在南方的農村,條件有限,所以一直沒得到很好的醫治,只是在家休養。兒女們出錢請了一位保姆每天做飯,幫著照顧奶奶的生活。

熟年 】劇照

疫情管控剛剛結束的時候,大家幾乎都陽了一遍,就是在那段時間,奶奶不知道是不是也感染了,病情突然惡化,在過年前的一周就去世了。

我們回鄉下奔喪。在此之前我只參加過姥姥的葬禮,在城市裏,非常簡單,在殯儀館開個追悼會,再火化就行了。但農村的傳統葬禮非常不一樣。

我們到達的時候已經晚上十一點多了,奶奶的棺材被放在隔壁的祠堂裏。是一具很小很窄的白色木頭棺材,從外面看不見裏面。

姑姑給我們做了飯,讓我們多吃點,明天要早起,還不能吃東西。第二天早上五點多天還沒亮我就被叫醒了,前一天下了一場雨,正好從那天開始降溫,我穿上了好幾層保暖褲,也難以抵禦早晨的寒冷。

六點鐘大家已經聚到了祠堂,奶奶的六個兒女和他們的兒孫,嗚嗚泱泱一大堆人。

人生大事 】劇照

有一個從村裏請來的司儀,用土話說了幾句,大意是奶奶姓什麽叫什麽,是哪裏哪裏人氏,今日出殯之類的。

說完,旁邊的樂隊吹吹打打一陣,音樂停了之後,司儀突然說:「跪!」

我站在最末,只見前面的親戚們齊刷刷地跪了下去,對著奶奶的棺材磕頭。一聲「起」,大家再站起來。司儀說了幾句話,又說:「跪!」於是大家再次跪下。

我也只好跪下去,地上還有昨日的雨水,又是水泥地,跪得膝蓋疼。 村裏有些親戚已經來了,所以不跪不行,就是蹲著也要下去,不然人家會說這家人不孝順。

從六點到九點,一直斷斷續續地下跪、磕頭、下跪、磕頭,跪的時間有長有短,最長的時候甚至有幾分鐘,大家一直在地上趴著。

九點多,天已大亮,終於開始吃早飯。吃了飯,大伯為大家分釋出條。奶奶的子女系紅布,我們孫輩系白布,像頭巾一樣系在頭上。只有堂哥不同,他是長孫,所以系紅色,而且他的布特別長,從頭垂到地上。

裝腔啟示錄 】劇照

除了布條,大家還換了鞋。那邊的說法是直到起靈出殯,家裏人不能穿自己的鞋,所以大家都換上了不知從哪裏找來的舊拖鞋湊合。

吊唁的賓客陸陸續續地來了,他們和大伯打聲招呼,就在奶奶的靈位前燒香,家裏人也得跟著跪下磕頭,算是一種報答。

祠堂裏人很多,叔叔伯伯招待賓客,兩位姑姑則在奶奶的棺材前大哭,幾個嫂子扶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她們。賓客走後,我們輪著給奶奶燒香,直到吃午飯。

午飯在祠堂外面,擺了六七桌,近一點的親戚們都來了。有種說法是出殯的這天出了家門就不能再回去,必須等起靈了才能回家。所以無論是吃飯還是上廁所,都得在祠堂。

天公不作美,吃飯的時候下起了雨,菜上桌之後很快就冷了。頂著冷風冷雨吃完,人都要凍僵了。

下午,大家一直在等殯儀館的人。我以為村裏面會實行土葬,但現在為了節約土地和環保,不提倡土葬的方式,所以要送到縣裏的殯儀館火化,再把骨灰拿回來。

下午兩點多,殯儀館的車終於開進了村裏,停在山坡上,而奶奶家在山坡下,要把棺材擡上去。

沿著山坡一路擺滿了鞭炮,司儀一聲令下,樂隊開始奏樂,鞭炮劈裏啪啦地響起來。

百鳥朝鳳 】劇照

從村裏請了四個近親擡靈,我堂哥,也就是奶奶的長孫捧著靈位,我爸他們幾個奶奶的兒子要跑到前面跪拜,等靈柩從身邊過去後,再朝上跑一段路跪拜。

我們則跟在隊伍後面,一路上都是鞭炮的硫磺味,嗆得人肺裏像灌了火藥。

到了山坡上,奶奶被從棺材裏擡出來,放到殯儀館的車上。等車開走後,奶奶的兒女和他們的配偶要把鞋扔在山上,和木頭棺材一起燒掉,然後赤腳從另一條山路走回家,意思是把所有的不好都留在這裏,化為灰燼。

我們開車去了縣裏的殯儀館,這才回到現代的葬禮儀式。工作人員為奶奶整理了儀容,化了很精神的妝容,看不出死亡的陰影。

這是我回到老家後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奶奶的遺容。看到她的樣子,有平靜的悲傷從心裏湧出來,才恍然覺得原來真的到了訣別的時刻。

村裏傳統的葬禮繁復又迷信,什麽日子出殯都很有講究。 他們說如果奶奶再晚一天走,可能要在祠堂放到年後才能出殯。

我頭一次參加這樣傳統的葬禮, 比起印象中肅穆的葬禮,它更像一種表演,主角是儀式本身,而非奶奶的死亡,而且依然帶著重男輕女的頑疾。

三悅有了新工作 】劇照

有人說,葬禮是辦給活人看的,從這場儀式中我深深地體會到了這句話。 大家要在葬禮上表演出孝順、表演出親人離去的悲痛和不舍,但同時,繁瑣的儀式會很大程度瓦解掉人在面對死亡時的悲傷,只想著為什麽要這麽做呢,什麽時候才能結束。

我上文提到的兩位痛哭的姑姑,她們就住在離奶奶家不遠的地方,可是在奶奶還活著的時候並不常去探望,更談不上照顧。

在村莊這樣和所有人沾親帶故又閉塞的環境,最容易滋生飛短流長, 為了不落人口實,該有的步驟必須有,該有的感情無論是否真的有,都要擠出來。

去年,我參加的第二場葬禮在十二月。

姥爺年初確診了癌癥,沒想到還不到一年就擴散了。平時他身體硬朗,九十多歲還能自己拄拐去外面溜達。他也是我們家脾胃最好的人,吃什麽都能消化,從來沒有胃病。

醫生說姥爺歲數太大了,不建議再做治療,媽媽帶他看了幾個中醫和蒙醫,開了幾副藥,但沒什麽效果,只是圖個心理安慰,老人也沒那麽焦躁。

都挺好 】劇照

就是這樣一個看起來很健康的老人,在癌細胞擴散之後極速地衰弱下去,人瘦成了皮包骨的麻桿,腦子也不清醒,說晚上睡覺的時候有兩個人站在床邊,是來帶他走的,大晚上爬起來拍床。

後來病情加重,他又因為年齡太大導致小腦萎縮,成了老年癡呆,誰都不認識、什麽都不知道,連大小便也不能自理。半夜三更不睡覺,光著身子坐在客廳的地板上,把紙尿褲套頭上。

家裏人只能陪著整宿不睡,白天哄他睡了再休息一會。

姥爺去世前連床都下不了了,話說不出來,難受也只能哼哼,在床上打滾,兩邊的胯都磨破了,露出鮮紅的肉。家裏人每天用夜壺給他接尿,但他不尿,偏偏等夜壺拿走了尿在床上。

有一次我去看他,他已經不認識我了。我問他知不知道我是誰,他搖搖頭,只是傻笑。

那種感覺特別不真實,明明是看著我從小長大的人,之前還生龍活虎,規劃著明年夏天讓我媽帶他去南京玩,現在卻奄奄一息躺在床上,茫然地看著我。

問心 】劇照

以前在文學作品和影視劇裏經常會看到老年癡呆的橋段,但那種沖擊只有真正面對它的時候才能知曉其中的悲酸,它甚至比死亡本身更令人難過。

姥爺在城市裏,所以葬禮很簡潔,加上現在殯儀館不許守靈,步驟就更簡化了。親朋好友們來吊唁,參加追悼會,最後在飯店吃席,就算結束。

盡管葬禮結束了,死亡卻依然在面前。去年的這兩場葬禮徹底激發了我爸我媽的死亡焦慮,身體上一有些小毛病就花半天時間去醫院檢查、拍片子、抓藥。

他們的焦慮最外化的表現就是不斷給我施壓,經常念叨「你要好好努力,我們以後只能靠你了」,或者用反話激將,「看來你是指望不上了,我們得為自己多打算打算」。

生活中總是免不了口角,以前他們會說我不聽話,但現在的落腳點都是 「你這樣我們還怎麽指望你養老」。

故鄉,別來無恙 】劇照

最開始我還會反唇相譏,受不了這樣的「賣慘」,心想我會給你們養老的,難不成還能拋下你們不管嗎?

但後來仔細想想,父母也老了,他們現在面臨的問題,以後都會成倍地落在我身上,所以就保持沈默,讓他們說一說,他們的心情還能好一些。

衰老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課題,我在二十歲的尾巴,已然感到身體大不如前,沒有了從前的精力和體力,又為馬上到來的三十歲焦慮不已。

更別說父母已年近六十,各方面機能都在下降,頭發白了、眼也花了,過去引以為豪的身材也好、健康也罷,都一去不復返了。

衰老不是疾病,一些疾病尚有治愈的可能,但衰老是不可逆的,它會持續地吞噬你。當察覺自己的變化時,那種對歲月流逝的抗拒,和對青春時期的留戀相生相伴,令人感到強烈的遺憾和迷茫。

熟年 】劇照

曾經看到有人說, 父母是擋在我們和死亡之間的盾牌,父母走了,我們就不得不直面死亡。

我太年輕了,所以想象不到父母都去世時的孤獨和無助。有一天我媽和她朋友打電話的時候說,父母在的時候總有去處,現在卻不知道自己該去哪,感覺自己的根沒了。

特別是奶奶和姥爺去世前都飽受疾病折磨,更讓我爸媽對自己的晚年生活憂心忡忡。一邊擔心自己會不會還不如老一輩身體好,一邊擔心我作為獨生女是否能照顧好他們,會不會拖累我的生活。

我媽還會想,她以後是否會和姥爺一樣,喪失所有理智,像個剛出生的小孩,連我也不認識了。

多種因素令他們的死亡焦慮爆發得很徹底,我也多多少少受到了影響,開始恐懼父母老了之後該怎麽辦。

就這麽焦慮了一陣子,我帶著我媽跟幾個姨媽出去旅遊了一圈,她們一直照顧姥爺,心裏同樣壓抑。

外婆的新世界 】劇照

旅遊不在乎目的地,為的是散心。這次旅遊之後,她們忽然開始計劃未來的旅遊,用愉快的事來消除死亡的陰影,而她們為了抵抗死亡這個龐然大物,關系比過去更加緊密團結,像一個小小的聯盟。

現在,爸媽已經不會再動不動就提養老的事,消化好情緒後,他們開始理性地規劃養老事宜。我作為獨生女,也思考起未來的挑戰,甚至自己的養老問題。

在死亡面前,人是脆弱的,我們做的很多事都是為了讓自己能更舒服地迎接死亡。但當你不再恐懼它的時候,它也就沒那麽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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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樹樹 / 稽核:然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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