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第96屆奧斯卡獲獎名單揭曉，電影【歐本海默】成為本屆奧斯卡的最大贏家，斬獲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等在內的7項大獎。
去年 8 月底，【歐本海默】在內地上映之際，本刊曾推出過【科學的決定性時刻：從〈歐本海默〉到歐本海默】的封面，在接受本刊記者的面對面專訪時， 諾蘭說，「歐本海默的人生故事比我遇到過的任何虛構的主角都要更復雜。 」 他希望這部電影成為觀眾看待歷史與人類抉擇的契機 —— 這同樣也是我們策劃這組封面報道的動機。
記者｜ 卡生
此前，凱瑞斯托弗·諾蘭曾經來過中國兩次，分別是在【星際穿越】與【敦克爾克】上映之前。【歐本海默】是諾蘭第三次來到中國參加電影的首映禮。這部電影對於諾蘭的創作生涯而言是特殊的，既是他第一次拍攝真實的歷史人物傳記片，也是他首次采用第一人稱視角進行劇本創作。
【歐本海默】在3個小時的時長中講述了「原子彈之父」勞勃·歐本海默在「二戰」期間領導研制原子彈的過程，也將改變人類歷史行程後，歐本海默所面臨的不公正聽證會的事件搬上銀幕。諾蘭第一次看到由凱·柏德和馬丁·舍溫以25年研究所寫的【歐本海默傳】，他便被這個故事深深吸引。
諾蘭在接受本刊采訪時提到，當歐本海默按下按鈕引爆第一顆原子彈時，有可能會點燃大氣層並淪陷整個地球的那一個瞬間，是人類歷史上的非凡時刻。從那一時刻開始，人類進入了全新的核時代。更重要的是，歐本海默的一生是極富戲劇性的，作為個體，他面臨著一個如同普羅米修斯一樣的道德困境。普羅米修斯盜取了眾神之火，並把火種傳給了人類，然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受到了懲罰。 諾蘭說，「歐本海默的人生故事比我遇到過的任何虛構的主角都要更復雜」。
眾所周知，諾蘭的電影總是以「實拍」和「燒腦」著稱，他也是目前全球範圍內，依然堅持用底片IMAX攝影機拍攝商業電影的導演。為了實作這種真實，他拒絕使用任何特效方式，他認為，「三位一體」核爆測試所帶給人類的震撼、可怕與美麗是一種危險的存在，只有在真實的爆破中才能給觀眾帶來真實的緊張感。從技術層面，諾蘭和團隊透過使用諸如黑火藥、煤等不同材料的反復實驗，最終將物理性的真實爆破從現實延伸到了電影世界中來。
導演諾蘭在【歐本海默】的拍攝現場。該片采用IMAX彩色與黑白底片拍攝
面對一部人物傳記片，諾蘭依然采用了自己所擅長的非線性敘事。他用彩色底片展現歐本海默的視角，並委托柯達公司專門為影片開發生產了IMAX的黑白底片，以展現歐本海默的政敵路易士·史特勞斯的視角。
在歷史真實和戲劇創作之間，諾蘭展現了歐本海默這個人物復雜的個性，例如他的天真與傲慢、情緒化與野心。 面對有如此眾多真實歷史人物的電影，諾蘭認為，盡管所有人都知道「原子彈之父」，但很少有人真正進入他充滿矛盾的世界和那個時代，他希望這部電影成為觀眾看待歷史與人類抉擇的契機。
回到科學家們做出決定的時刻
三聯生活周刊：可能很多人都會問你，是什麽吸引你拍攝歐本海默這個人物？
諾蘭： 坦白說，我認為勞勃·歐本海默的故事是有史以來最具戲劇性的故事之一。對我來說，其中一個關鍵的吸引點是這樣一個事實：從理論計算的機率上來看，有一個非常小的可能性他們無法排除，就是在「三位一體」核爆測試中，有極小的可能會點燃大氣層並淪陷世界。作為一名電影制作人，我想如果能把觀眾帶到那個房間，在那裏一起感受科學家們按下按鈕、做出決定的時刻，那將具有重大的意義。
三聯生活周刊：在歷史準確性和戲劇性表達中尋找平衡，對你來說是一種限制還是有趣的體驗？
諾蘭： 我認為我拍攝的每一部電影都有它自己的規則，有屬於它的參數設定。一旦你選擇了一個故事，它的世界就有了邊界。這個過程不僅不是限制，還會激發很多前所未有的靈感。我們拿【星際穿越】來做個對比，當我和基普·索恩一起拍攝【星際穿越】時，我就是這樣做的。索恩是一位偉大的科學家，是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我們致力於制作一部忠實於真正科學原理的電影，科學為這個故事提供了非常有趣的可能性。我認為【歐本海默】也是如此，真實的歷史提供了想要展現的各種真正有意思的方面，特別是歐本海默與小勞勃·唐尼扮演的路易士·史特勞斯之間的關系。在書中，這只是一個不太引人關註的細節，但我立即抓住了這一點，我認為它所展現的道德困境、人性悖論以及政治權力鬥爭得到了進一步的探索空間。
三聯生活周刊：從你過去的電影到今天的【歐本海默】，我們看到你對物理學和天文學充滿熱情。你認為科學是危險的浪漫嗎？
諾蘭： 我認為科學就像人類經驗的許多方面一樣，兩者兼而有之。我認為科學進步以及對科學進步的承諾，本質上是一件積極的事情。與宗教或政治哲學不同， 科學總在試圖反證自己。它是一種哲學或方法，在生活中認識到自己的不足之處的知識，它不斷尋求自我完善。
與此同時，它伴隨而來的是責任。 隨著核時代的誕生，你可以在影片中看到由此產生的危險。人們如何看待歷史中的「曼哈頓計劃」？這個問題放在任何一個時代或許會有不同的答案。我認為這些科學家們非常清楚他們所做之事的潛在後果，但他們覺得他們別無選擇。如同我們現在提到人工智慧的進步會如何改變人類的未來，是同樣的道理。
三聯生活周刊：傳記中把歐本海默比作普羅米修斯，電影中反復提到他是一個殉道者。那麽你認為電影中這個角色的悲劇性來自哪裏？
諾蘭： 普羅米修斯的神話經常與歐本海默聯系在一起，我認為這個神話故事的隱喻與電影中的故事十分吻合。歐本海默所做的一切，成為一場科學運動的一部份，而這場運動徹底改變了我們看待現實的方式。歐本海默拿著一把鑰匙開啟並釋放了這股力量，歐本海默成為英雄，實作了眾人的理想，與此同時他也受到了審判與懲罰，這是他身上的悲劇性。
三聯生活周刊：你提到在電影制作中你是一個傳統主義者。你能討論一下在拒絕特效的電影中拍攝原子彈爆炸的挑戰嗎？
諾蘭： 我想以一種能對我和當時在場的人產生巨大影響的方式來拍攝「三位一體」測試。它帶給人類的威脅，正如它爆炸時產生的極具震撼性的美。我認為，電腦特效作為一種工具雖然無處不在，但由於動畫在本質上是安全的，往往讓人感覺有點不真實，因此不具有威脅性，所以我不想使用任何特效。
真實的歷史中，科學家在世界上發現了量子、粒子的存在，以及量子能量在世界上的執行原理，他們掌握並利用了這種能量，最終呈現了「三位一體」中的破壞力測試。我們做了很多實驗，透過不同種類的炸藥的組合，模擬出真實爆炸的場景。當我們透過使用相同的方法來拍攝電影時，我認為它能很好地與真實世界的質感相融合，就像電影呈現的一樣。
三聯生活周刊：在【歐本海默】中，他目睹原子彈成功爆炸的場景非常感人。當你捕捉到他眼中情緒的那一刻，出現了【薄伽梵歌】中的一句話，「現在我成了死神，諸界的淪陷者」。你認為歐本海默為什麽在此刻想到【薄伽梵歌】？
諾蘭： 現實中，關於他當時是否真的會想起那句話以及此後他是否對這句話有感情上的聯結，其實有很多爭議。歐本海默在年輕的時候出於興趣閱讀了這本書，並在之後被這本書中的哲學所影響。因此，他在後來的幾年裏堅持認為，當他看到爆炸時，這段話浮現在他的腦海中，他的很多同事都認為這是他的一種宗教式的宣言。
實際上，我猜想他是把自己投射在了淪陷世界的想法之上。我也相信這是他試圖與那一刻建立聯系，這句話表現出了造物主的自我意識。這是歐本海默戲劇化的一點，他是一位博學的科學家，業余深受宗教性影響。或者說，在爆炸的那一刻，這句話出現在他的腦海中，會是一種讓人著迷的聯結。
三聯生活周刊：你個人在寫這個核爆關鍵時刻的時候，是什麽想法？
諾蘭： 我很快就寫完了那一段，我第一版寫的基本上就是電影中呈現的樣子。通常在寫劇本時，我會重寫很多東西，但有一些特定的部份正是我想要的。我花了很多時間研究核爆測試是如何進行的，以及最終引爆的機制，在聲音處理上這場核爆炸有大概25秒的靜默延遲，聲音達到的延遲和人物劇情緊密相關，在火光出現的那一刻有一種近乎神聖的美感，但聲音預示了真正的危險，帶領著劇中人和觀眾再度回到現實。核爆測試中蘊含著抽象的情感與哲學的含義，最終電影中呈現的效果靠剪輯完成。
我們有責任正確地講述這個故事
三聯生活周刊：我很好奇你在片場的導演手法，尤其是在指導演員時。在這個過程中，你有什麽獨特的方法嗎？
諾蘭： 我的每一部電影都是以不同的方式制作的。這一次，有很多不同的演員扮演那些歷史中重要的角色，我在劇本階段就決定不做復合角色。我想做的是讓很多不同的面孔扮演他們在現實生活中出現的角色，然後再往前進一步，這意味著拍攝前大量的排練和小組討論，以及即興創作。在我們正式拍攝之前，就已經積聚了足夠的能量。
這與我過去所做的非常不同。每一個演員，即使在一個場景中只有一句台詞，也會研究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在現實中是什麽樣子，他們能夠帶著很多知識進入那個場景並參與討論。透過即興的排練，他們會跳出劇本已經寫好的台詞，給人真實可信的感覺。
三聯生活周刊：選擇基萊恩·墨菲來扮演歐本海默，你認為他與這個角色的契合之處是什麽？
諾蘭： 對我來說，歐本海默在當時的照片中最顯著的特征是他深邃的藍色眼睛。基萊恩的眼神也有那種深邃感，而且他的共情能力讓你理解這個角色的想法和感受。吸引觀眾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而基萊恩可以做到這一點，這就是我想要的品質。我對他說得很清楚，講故事是具有主觀性的，他需要在這段旅程中帶領觀眾前進。
三聯生活周刊：這次電影中有很多歷史人物，你能和我們分享一下選角的過程嗎？
諾蘭： 當我寫作的時候，我沒有考慮演員，而是專註於角色本身的寫作。完成劇本後，我們要先完成歐本海默這個角色的選角，之後的一切都要圍繞這一點。我已經認識基萊恩·墨菲20年了，當他決定來的時候，我們就開始圍繞他物色其他的演員，這是一個觀察不同演員的特殊能量的過程。
我們也做了大量的選角工作，有一些是新鮮的面孔，有一些是曾經合作過的演員，但真正貫穿始終的動力是每一個賦予角色生命的獨特能量。例如，我真的很想和小勞勃·唐尼合作，當我邀請他扮演路易士·史特勞斯這個角色時，他很快就被這個人物所吸引，於是他就加入了。我在【星際穿越】中就跟馬特·戴蒙合作過，當時合作非常愉快，他是格羅夫斯將軍這個角色的完美人選，因為他能夠展示那種權威感。現實生活中，很多人都不喜歡格羅夫斯將軍，因為人們會覺得他過於強硬甚至粗魯，讓人無法忍受，但歐本海默很喜歡他這一點。
他們在一起有著不可思議的關系。 我認為馬特·戴蒙呈現出了格羅夫斯將軍堅硬、勇猛的一面，同時也向我們展示了歐本海默為什麽敞開心扉，尊重和喜歡他。 至於艾蜜莉·布朗特，我想和她合作已經很久了，影片中歐本海默的妻子凱蒂是一個非常具有挑戰性的角色，很多人都不喜歡她，她很粗魯，並且很難相處，但艾蜜莉可以把觀眾拉進角色中，讓我們理解這對夫妻之間的關系。 同樣，弗洛倫斯·皮尤扮演了歐本海默的情人簡·塔特洛克，她能夠專註於簡·塔特洛克身上那種偏執的氣質，執迷於兩個人的關系之中，這份關系也是歐本海默後來人生中很重要的一部份。
三聯生活周刊：我聽說其中有一些角色是由科學家出演的，可否給我們聊聊都是哪些角色？他們的本色出演給電影帶來了什麽？
諾蘭： 為了重現洛斯阿拉莫斯的風貌，我們重新建造了一座小鎮，因為如今的洛斯阿拉莫斯已經不復當年，變成了一個非常現代化的城鎮。我們在附近建造了外景，在當年的實地拍攝了內景，包括當年的辦公室，以及他們舉辦聖誕晚會的小木屋等。很多參與演出的演員是在當地找的，所以他們其中有些人是科學家。當時我並不知道，我只知道工作人員聯系了那個社群，後來在拍攝現場要求在某一幕中來一些即興表演，以便觀察群眾的反應時，我發現，群眾演員使用的是非常有教養的、明顯受過很好教育的語言，然後我才意識到他們的身份。這也提醒我們有責任正確地講述這個故事。
三聯生活周刊：作為一部歷史傳記電影，為觀眾創造一個真實的時代至關重要。你在這方面做了哪些準備？
諾蘭： 我們有一個非常棒的藝術制作團隊，他們花了很多時間認真研究當年的檔案、觀看紀錄片，他們會推敲所有的細節。有趣的部份是，我們不是在制作紀錄片，所以你不能一比一地復制所有東西，而是需要做一些更能引起共鳴的轉譯，將這些材料改造成能與觀眾產生聯結的東西，這是一個藝術創作的過程。
三聯生活周刊：非線性敘事一直是你電影不可或缺的一部份。這一次，我們看到的故事是相對完整的，沒有給觀眾帶來理解上的困難，這樣處理的原因是什麽？
諾蘭： 我認為「敘事結構」只是講述故事的工具，到底是選擇按時間的順序，還是事件的順序，這需要根據電影劇情的要求來決定。對「敘事結構」唯一有用的定義，我認為是一種控制釋放資訊的方式。作為一名編劇和導演，你必須決定你釋放資訊依據的是什麽。我認為人們已經對這種型別的電影有了一定的心理預期，他們清楚並不能在3個小時內期待完整展示自己的全部人生，而是展示那些最為關鍵的時刻。
很多傳記電影都有虛構的部份，從【公民肯恩】開始就是如此。影片中，我采用一種棱鏡式的視角觀察角色的不同，這樣會讓觀眾認識人物角色，以及理解人物感受，所以我會特意把「曼哈頓計劃」的時代跟後來十幾年後完全改變了歐本海默生活的安全聽證會聯系起來。
三聯生活周刊：你的電影常常讓觀眾沈浸在一個神秘的世界裏。電影【歐本海默】是否延續了這種神秘性？
諾蘭： 是的。不管是像【敦克爾克】這樣的電影還是像【星際穿越】這樣的電影，【歐本海默】與它們都沒有什麽區別。對我來說，我喜歡的工作方式已經形成了一種傳統，就是創造所講述的電影世界。我們不是在制作一部紀錄片，所以必須要有自己的表達方式。盡管這是根據真實故事改編的，但故事本身充滿了神秘和曲折。我決定把它當作一個虛構的故事來處理。所以對我來說，拍這部電影和拍攝虛構的故事沒什麽區別。
三聯生活周刊：最後，還有一個比較私人的問題：你經常被視為時間和空間的魔術師。你能分享你成長過程中一個讓你對時間和空間有不同看法的事件或時刻嗎？
諾蘭： 可能不是某一個單獨的事件，而是逐漸理解時間是有彈性的，你對時間的感知會隨著你的年齡而改變。隨著年齡的增長，你會有一種時間加速的感覺。到後來，你會了解愛因史坦關於空 間和時間的觀點，以及他如何用這些觀點徹底改變了人們的思想。不論是相對論還是量子理論，實際上最根本的還是我們人類對時間的體驗。我們很難理解相對論中時間的復雜性，事實是這並不是人類的直觀經驗，它更多地受到環境的影響，你的年齡、處境、記憶事物和處理資訊的方式的區別。我們在看電影時的時間感與我們在生活中的時間感是非常不同的。我認為時間和空間之間存在著一種非常有趣的關系，我始終在探索如何在大銀幕上用電影的語言來描繪它，以及影響人們接收資訊的方式，並重建我們所看到的電影世界。
（本文選自【三聯生活周刊】2023年第36期封面故事，更多精彩報道詳見本期雜誌。感謝郭丹傑對本文轉譯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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