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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寫100篇稿,我就不做記者了

2024-01-31情感

*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文|魏倩

2023 2 18 日下午 5 點,我蹲在沈陽市北陵大街的一家醫院門口流眼淚。

春節假期剛結束,復工第一周,我被派到當地做一個傷醫案的報道,一位中醫科大夫被患者用改制槍襲擊,進了ICU。當時到沈陽已經一天半,我仍一無所獲。行前定好要從受害者和嫌疑人兩方入手,但出發前在采訪本上列好的聯系人都明確拒絕了采訪要求,我決定到醫院科裏去碰碰,也許有熟悉受害者並願意講幾句的同事。

那天,科室裏有四位醫生出診,我提前查好他們的公開資料,坐在待診椅上,戴著帽子,裹好羽絨服,兩手揣兜,等待問診結束。每當一位醫生出門,我都深吸一口氣追上去,迅速說明來意。有的醫生很沈默,擺擺手避開我的眼睛,有的頗感受驚,步伐加快逃進電梯,還有一位被我追上後,兩手立起放在胸前:「對不起,我知道采訪是你的工作,但我不能接受采訪是為了我的工作,好嗎?」

就這麽到了下午接近5點,走廊裏的患者都離開了,還有一位醫生的辦公室還亮著燈。我又練習了幾次,敲門,他從病歷裏擡起頭。但我的話還沒說完,他接一句:「出去。」

我想再爭取一下,繼續說明,他再次打斷。待我第三次開口,他突然大吼一聲,瞪起眼:「你趕緊給我出去,不要逼我動手打你啊!」

我想我當時是被嚇懵住了,但仍在無意識地解釋什麽報道的意義,而他一躍而起,從辦公桌旁作勢沖向我。像見到受驚的動物似的,這次換我兩手放在胸前,一邊真心地道歉一邊倒退著逃出了他的診室。

【我們與惡的距離 】劇照

一出門我就哭了。這是我在周刊工作的第二個春天,也是我迄今為止遭遇過的最令人灰心的挫敗。 在社會部,這樣的情況對每個記者都不陌生。 周刊訓練記者有個老傳統,要把他「扔」進突發事件的新聞現場,在關鍵場景和當事人的碰撞中找到關鍵事實,鍛煉采訪和應對能力,以及更重要的,形成尋找事實,用事實說話的基礎職業習慣和價值觀。

這些「硬新聞」,有時被我的同事們統稱為「殺人放火」。其實,當我在沈陽的醫院外崩潰哭泣時,他們有的在雲南的大山裏一籌莫展,有的還在山西的小城裏深夜輾轉尋人。這麽看來,這工作真的是糟透了。

何況我的壓力還不太一樣。籠統算來,那已經是我做記者的第五年。2017年研究生還沒畢業的時候,我在一家財經媒體開始了自己的記者生涯,畢業後又到政府機關媒體工作,三年後才換到周刊,在此之前,我寫過文化報道,跑過商業新聞,也跟過「兩會」,寫過一本正經的官方報道, 很多時候,我看起來已經是個「老記者」,但要說做社會新聞跑突發,跑「殺人放火」,追著受害者家屬和嫌犯到處跑,這還是第一次。

我突然發現,我在這些方面幾乎算得上一無所知。我不清楚去哪兒能找到采訪物件,不知道什麽是「采訪鏈條」,更不知道怎麽進入核心現場,怎麽抓住重點迅速出擊。年齡和工作經驗到這時反而成了累贅,我抹不開面子,心理負擔重,一路吭吭哧哧地找人采訪,狀態忽好忽壞,好幾次出差,我整夜做夢都在找采訪物件。這種夢醒來後最悲傷,因為你完全理解那些拒絕者的立場和心理,而你需要去尋找那也許是1/100的願意或希望傾訴的人,電話你還得一個一個打過去。

於是,那年春節前,我在筆記本上給自己定了個目標: 再寫100篇稿,我就不做記者了。 我算了一下,按照雜誌的工作節奏,100篇稿大概要寫5年,那時我也快35歲,我想,要是那時這件事還讓我這麽焦慮,就是放棄的時候了。

【不止不休 】劇照

而坐在醫院門口流淚的那天,我又重新調整了計劃:再被拒絕500次,我就不做記者了。這位醫生當然不是故意的,他的同事不久前剛在工作場合遇襲,本就處在應激狀態,再加上看了一天病人已經很累,突然被外人闖入診室,他的心情可以想見。但按照這次采訪的情況來看,這個數據應該很快就能突破。

已經忘了後來那篇稿是怎麽寫出來的了,只記得蹲了好幾天,仍沒從受害者同事那兒拿到資訊,他們中最友善的一位也在最後一天拉黑了我,但當時已經沒有覺得悲傷。我和同事們還在聊著種種不易,可就像過去所有記者告訴我們的一樣, 「天亮了,稿子總會有的」,也許在東北的寒夜裏站久了,敲門敲累了,哭夠了,稿子也總會有的。一篇一篇稿子有了,人就好了傷疤忘了疼,又對自己升起一點信心。

都這樣了,為什麽還要做記者?同事們一起聚會,問題總免不了拐到這兒。大家嘻嘻哈哈,打趣著也就過去。

但我知道,人人都有個「非如此不可」的答案。這兩年,我總會想起自己剛開始做記者時的感覺。應該還是2017年,為了采訪一個學者,寫了兩三頁的采訪提綱,坐在椅子上緊張得兩腿都絞在一起變得麻木,但聊完下樓回想,覺得這樣的對話比任何時候都要深刻;深夜采訪結束回家,因為百般辛苦拿到的一點點資訊,開心得都要走錯地鐵出口;當然還有稿子怎麽都寫不出來,繞著床邊走來走去像難產一樣的時候,通宵寫稿的時候,稿子終於發出來,看見自己普通的名字出現在黑字標題下方的時候。

本文 作者 在福建鹽田出差

英劇【神探夏洛克】裏有個情節,軍醫華生從戰場受傷返回後患上了嚴重的心理障礙,到哪兒都要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行動,心理醫生對他說這是戰爭恐懼的表現,卻怎麽都治不好他。在和福爾摩斯的一次追兇中,華生忘了帶拐杖,卻仍然健步如飛。對目標的極度興奮克服了恐懼,他這才知道,他不是困於驚險局面,而是無比懷念它們。

在一定程度上,我們和華生一樣,是對「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的好奇牢牢引住了我們,然後是追尋中發生的一切奇遇,被拒絕、被接納、沖鋒、迂回,如同身處一場屬於自己的小型戰爭,比起其他經歷,它快速更新著我們對周遭世界的感知,也更讓我們看清自己和他人。

【神探夏洛克】劇照

傷醫案之後,我又去過一次東北,是為了去綏中采訪兩位涉疫貨車司機。為了避免麻煩,他們一開始都拒絕了當面采訪,其中一位司機在答應我的一小時內就後悔了,他和家人打電話叫我不要過去,即使來了也不會見我。而我當時已經拼了車,正往綏中市西北的山區裏趕了。進退維谷,我想著大不了在村裏挨家挨戶找,可兩小時後,當我以「要不就讓我進屋喝口水」為由站在他們家門口時,那位在電話裏對我言辭激烈的大姐還是心軟開啟了門。

那是他們自上訴以來第一次接受媒體面訪。坐在炕頭上,我們一口氣聊了三個小時。十年「拴車」的心酸,判決下達一年來的種種委屈,還有對復議案件的期待,說至動情處,她向前挪了一步,突然拉著我的手哭了。哭完後,她長籲一口氣,抹掉眼淚,又跑到外屋燒柴添水,語氣輕快地問我要不要留下吃晚飯。我突然意識到,在全然無關的陌生人面前,她終於把壓在心裏的緊張、疑問和不平暫時放掉了一點點。

面對受訪者的善意和信任,記者又能為他們做些什麽?我們當然不是心理醫生,更不是法官,也不是扶貧濟困的慈善組織,如果其中一定要有個「什麽」,我想只能是回以真相——起碼是我盡最大的努力拼湊還原的一小塊真相。 就像在那次傷醫案裏,一位一直不願露面的醫生同事回復留言時跟我說:「我想知道患者為什麽要這樣對我們,我想知道我們要做什麽才能避免悲劇,我想知道怎麽來彌補我們說不出口的痛苦。」

是的,我也想知道。苦等一整天,一扇扇敲開診室大門時,正是這些問題引著我們往前走。

【新聞女王】劇照

當然大部份時候,采訪物件給我們的,永遠比我們所能報酬的要更多。 在采訪這種特殊的「加過了速的親密」裏,采訪者和受訪者互相經過對方的生活,是他們和記者共同創造了一點這個世界上之前沒有的東西。

再一次有這樣的感覺是在2023年夏天。當時我們正在做一組關於安寧療護的報道。經醫生推薦,我認識了一位漸凍癥的患者,他和家人已經與疾病抗爭了一年多,終因難以忍受折磨,到北京協和醫院求助。後來,醫生向他們推薦了安寧緩和醫療。采訪中,在北京郊區的一家療養院裏,我見到了這位漸凍癥患者和他的妻子。那天正是清晨,一見面,他的妻子就給了我一個橘子,說是早飯後順便帶下來的。她為人幹練爽利,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依然保持著冷靜和樂觀。在病房裏,患者見我來了,戴著呼吸面罩,一字一頓地說,歡迎,我過去在機場裏經常看到你們的雜誌……我忽然意識到,他只比我大兩三歲,我們幾乎算同齡人。

因為還要去上班,那天上午他的妻子是和我一起離開療養院的。臨行前,她抱抱自己已經不能翻身轉頭的丈夫,柔聲細語地叫「寶貝」,和他開玩笑,問晚上想吃什麽,讓他等自己回來。 站在走廊裏,我又一次升起一種奇異的的感受,好像觸到了嘈雜現實之下的一個小而堅固的「核」。我說不清那是什麽,卻被它飛速擊中了。而我的寫作,終於在這個「核」上層層累積起來,稿子完成,就是我們生命共同的琥珀。

當然,這些「被擊中」的時候,也是你再次確認,自己到底為什麽一定要做這份工作的時候。 前陣子聽同事楊璐說起對清華大學教授甘陽老師的采訪,他說自己開始對青年大學生的觀察,他們可以一本正經地講出很多宏觀精到的「大詞兒」,卻沒辦法應對最真實的生活。

困守書城的人總是這樣的,做記者之前,說起人生、社會,腦子裏總是些抽象的概念,我們能和朋友徹夜長談結構性的問題,可以快速歸因,毫不猶豫地作出判斷。但現在,想起我的采訪物件,想起我在糞土味的田埂上,在下雨的小街上,在汗津津的城中村裏徘徊的日子,交錯其間的復雜性總讓我猶豫如何開口,我知道,自己已經被它們深刻地改變了。

歸根結底,我們也只能在采訪和寫作中一遍遍地經歷自我,就像把自己當成實驗品,在一次次的田野中承認自己作為普通人的怯懦和勇敢,焦慮與平靜、過去和當下。

【新聞記者】劇照

還沒到周刊工作時,我曾看過一期「跟著綠皮卡車行中國」的封面報道(後來才知道這是雜誌相對常規的一種報道形式),覺得那就是我想象中記者工作的樣子,坐著大眾熟悉又陌生的交通工具,在中國大地上遊歷,和各不相同的人們聊天,順便寫下自己的經歷,既灑脫又浪漫。直到去年參與到「跟著卡車行中國」的封面報道中,才知道自己大錯特錯。

浪漫嘛,多少還是有一點,但大多時候,我都在為找合適的采訪物件、設計路線、今晚住在哪兒等各種各樣的瑣碎事情發愁。那次我們的行程分了兩段,按照計劃,我和攝影師張雷要先坐著卡車從臨沂到蚌埠,再從蚌埠到合肥,晚上和第二位司機會合,然後坐他的車一路到廣州。但在合肥剛休息了一夜,第二位司機行程有變,突然問我能不能在中午前趕到蕪湖,否則就要再等兩天了。那天下午,我倆顧不上吃午飯,驅車趕到蕪湖郊外的一家廠房外,在草叢旁邊的小三輪上等了三個小時。等司機師傅的銀色貨車滿載鋼材,從工廠裏徐徐駛出時,我敢說,那是我這次采訪中最幸福的時刻。

貨車上一路顛簸,我好幾次都熬不住想睡覺。張雷坐在副駕駛座上給我拍了一張照片,照片裏,我閉著眼睛,靠著車廂盤腿而坐。我覺得好玩,就把這張照片發給姐姐。她回了我一句,仿佛看見了20年前的媽媽。

參與「跟著卡車行中國」封面報道時,記者在顛簸的貨車上休息

我這才想起,20多年前,老家山西的鋁礦業發達,母親為了生意,有段時間還真的去押運過運鋁礦石的「大車」。我只記得那時的她回到家,總把一包裝著軍大衣的袋子放在家門口,袋子邊緣零星掉落煤渣和灰土。她後來不常談起那時的經歷,我們也沒有過問,但那天躺在貨車後排的床鋪上看著照片,一路搖晃著駛過贛粵省界的時候,現實和歷史中的我、司機大哥、鋼材、鋁礦、母親,一切東西連成一氣,我仰面閉上眼睛想, 這個工作還真是有點意思啊。

畢竟,還有100篇稿子等待我去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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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 稽核:小風

招聘|實習生、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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