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文｜史醪
以下內容涉及劇透，請謹慎閱讀。
【流人】第三季的口碑（豆瓣開分 9.5 ）甚至比前兩季還要高。從已經放出的第四季預告片來看，這套諜戰劇好像還可以繼續走上坡。有意思的是，此劇能一步步走上封神之路，最關鍵的選擇恰恰就是把神秘的特工一步步拉下神壇，引發廣大打工人的共情：比敵人更可怕的是老板，比死亡更要命的是失業。
「流人」的意思，就是「被流放的人」，在劇中對應於被英國軍情五處（MI5）邊緣化的「爛屋」（Slough House），諧音「慢馬」（Slow Horses），這便是英語劇名的由來。慢馬身份微妙，介於外圍和臨時工之間，雖然也算編制內人員，但卻偏居於一所破爛的老樓裏，去「公園」（劇中對於特工總部的昵稱）辦公，還得像陌生人一樣，先辦訪客證。 雖然不受重視，但一碰上棘手的任務，慢馬們又會被第一個拿去填刀頭。 田忌賽馬，功勞和好處，只屬於田忌，受傷的卻永遠是慢馬。
第三季開頭挺有意思，慢馬們在分別接受心理治療和年度體檢。接受體檢的是爛屋老大傑克森·蘭姆（蓋瑞·奧德曼 飾），他人未登場，便先用標誌性的惡臭引發其他人的抗議。到了第三季，你甚至要懷疑，這一身惡臭（包括收放自如的放屁）非但不是由於他疏於打理個人衛生，反而是他精心維護的人設招牌。
作為一個久已厭倦世事的冷戰老兵，他並不想和任何人多說一句話，他對於英國、世界和全人類，只有一個看法，那便是腐壞。所以他也唯有用同等的惡臭來發出抗議。故事開頭，蘭姆的體檢醫生驚訝於眼前這個邋邋、抽煙酗酒、身材走形的老男人，竟然各項指標都正常。我們不得不懷疑也許蘭姆對自己的體檢報告也做了什麽手腳。但不管怎麽說，如果靈魂也有可以檢測的指標，那麽蘭姆的靈魂肯定處於衰頹和亞健康的狀態。
而爛屋裏最老成持重的大管家史坦迪許女士（莎卡亞·瑞斯 飾）參加一個匿名戒酒會。不過，「說出自己的故事」，盡管對於恢復心理健康很有幫助，但畢竟和特工這一職業無法相容。果然，聚會散場以後，她便被另外一個參加聚會的（前）特工尚恩·唐諾文（索佩·迪瑞蘇 飾）劫持了，由此開啟了本季的故事主線。
特工的心理問題幾乎是無解的，只是在【流人】以前似乎很少引起大家的興趣。你不可能像打掃一間屋子一樣，靠「時時勤拂拭」來保障他們心靈的整潔。特工的工作性質決定了他們時刻暴露在最為危險和骯臟的環境中，受損的速度永遠大於修復。 特工非但不是完人，反而更容易變成「受損的貨品」，慢馬其實都是病馬。
我們看到「爛屋」裏幾乎每個特工，都有獨特的惡習，以此來自我麻痹。除了前面提到的抽煙酗酒，也有人選擇賭博、毒品和濫交。但無論如何，他們都無法結束這份令身心備受煎熬的工作，理由甚至主要並不是為了榮譽，為了保衛大英百姓之類的崇高理由，而是關於薪資。
人在職場，身不由己。【流人】描繪的處境，正是網路流傳多年的笑話：「掙著賣白菜的錢，卻操著賣白粉的心」。雖然普通人的工作不至於那麽危險，但心累卻如出一轍。全劇唯一的積極健康向上的特工，就是主角瑞福·卡特萊特（傑克·勞登 飾）。但 他也有一個致命問題，就是太天真善良，很容易被騙。實際上他這樣一個身手很棒的特工，之所以淪落爛屋，直接原因便是在演習中輕信了耳機裏的錯誤指示。
特工的身份，更鮮明地指出了職場對人的異化。在一個正常人身上，本來應該是優點的東西，諸如樂觀、善良、熱心、信任，在職場上卻往往變成了弱點。 在沒完沒了的、沒有底線的競爭中，吃虧的永遠是好人。
在本季中，甚至連軍情五處都碰到了競爭者——私營武裝部隊「酋長」。雖然說大家都是服務於英國治安的大局，但一個新人的上位，必須踩著老人的腦袋。酋長組織設計打入「公園」內部，以證明軍情五處的安保漏洞，而那枚打入內部的棋子，不是別人，正是我們的主角瑞福。
在劇的前半段，我們看到的是一個蒙上卡夫卡式荒誕色彩的諜戰故事。趕時間的瑞福在特工總部被各種官僚瑣事耽誤，空有一身本領卻難以發作。在歷經磨難以後，他又發現自身的任務其實毫無意義，什麽恐怖主義的威脅純屬子虛烏有，只是高層的大人物互相做戲給對方看。最有意思的一個細節，出現在全劇正當中的位置，瑞福從特工總部出來，但一直被同事痛罵，過旋轉門的時候，竟然又被轉了回去。這難道不是他自身人生處境的一種提喻嗎？
既然轉來轉去，都在原地，那麽還不如躺平算了。 【流人】裏的特工，從上至下，都顯得相當消極。【流人】同名原著小說的作者米克·赫倫，本身就是一個郁郁不得誌的上班族。他身為牛津大學英語系畢業的高材生，卻只能從事繁瑣無聊的案牘工作，每天擠地鐵去和勞動法鬥智鬥勇。我有一個讀過全部八本原著的朋友告訴我， 他 每本書都要花大量篇幅抱怨倫敦的交通、描寫憂郁的夜景。正是在這種苦悶中，他想到了被職場折磨的特工的故事。
特工本來應該是「完整的人」，因為必須樣樣精通，才能應付種種復雜的險境。 其理想人物，當然就是007詹姆士·邦德。但007可不坐辦公室，也不擠地鐵，他本質上是一個騎士。退而求其次的境界，大致應該是勒卡雷筆下的斯邁利，雖然忍辱負重，但還算一個老派的紳士。但到了米克的筆下，慢馬不再是「士」，只能算是員工。當尊嚴被剝奪以後，生命也就更加危險。員工與其說是有血有肉的人，不如說只是一個名字，出現在某份報告中，然後被深深埋進檔案館裏吃灰，無人問津，直到他們也終於變成灰塵的一部份。
【流人】一直試圖恢復無名英雄的尊嚴。比如前兩季中，傑克森·蘭姆偷偷把犧牲戰友的名牌卡進墓室的墻壁。而第三季更是和檔案杠上了：挖掘真相，其實就是挖掘尊嚴。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本劇又是一部另類的爽片。
本劇之中，主角團絕對不會有什麽逆襲的人生，沒有財富，沒有愛情，甚至連一次升遷都不會給，不論他們完成了多麽艱巨的任務。 但【流人】的故事，畢竟還是會提供一個免洗的機會，就如同大衛·鮑伊唱的：「 我們可以當英雄，只當一天。 」
簡單來說，就是：頹廢千日，英雄一時。前後構成了巨大的欲揚先抑。比如劇中被蘭姆斥為「痔瘡」並慘遭開除的二人組（一個有賭癮，一個有毒癮），他們在辦公室的最後一夜，接到了瑞福打來的求救電話，便駕車去對抗裝備精良的猛虎隊。本季的副標題是「真的猛虎」，可見真正厲害的不是猛虎隊本身——從組織上說，猛虎隊上面還有殺人不見血的高級官僚，而從戰力上說，慢馬一旦勇敢起來，也比猛虎能打。
可觀眾看到一半也會疑惑，這兩匹慢馬如何對抗一支部隊？結果他倆竟然輕描淡寫地從車子後備箱裏掏出了大大小小的槍支彈藥。這不同於【黑客帝國】或【疾速追殺】裏那種「槍，很多槍」的爽感——因為慢馬的這一箱子槍，不只是槍，也是一股子的不服。從小破車裏拿出珍藏多年的重機槍，同樣也是他們人生境況的某種提喻。
本季的後半部份非常緊湊，是一場多個時空同步爆發的困獸之鬥。得益於蘋果電視的慷慨投資，這部諜戰劇終於迎來了大場面的動作戲。雖然場面變大，但內部仍然遵循本劇一以貫之的兩大原則。
其一是： 最想殺你的永遠是你自己的上司。 上層官僚的邏輯是：任務失敗事小，走漏了失敗的訊息才事大，慢馬只有廢物利用的價值，有時候這個價值還不如直接滅口合算，因為這群廢物還不太聽指揮。
其二是： 女性角色沒有一個花瓶，工作作風也總是較男性同級更為務實，通常扮演拯救者的角色 。當瑞福兩手空空，傻乎乎地步入官僚系統和猛虎隊布下的殺局，倒是臨時決定和他一塊去的女同事路易莎·蓋（柯羅莎林德·伊利亞撒 飾）想到該帶把槍，畢竟有備無患。而前文提到的二人組裏，也是雪莉（艾米-費歐·愛德華茲）率先連殺四個敵兵打破僵局。
當然，本劇最大的拯救者，還是傑克森·蘭姆。看上去他是一個永遠疲憊不堪、走路都會喘的大腹便便的男人，但是其思維和身手在關鍵時刻總是異常頂用。 他生動地告訴觀眾，「油膩的男人」，關鍵其實不在於「油膩」與否本身，而在於你是不是能夠擔起責任——所有的空談都是油膩的。
蘭姆這個角色有意思的地方，還在於你可以盡情地羞辱他、痛罵他，他根本不會在乎，說不定還會隨口附和兩句更狠的自嘲。但他卻受不了別人對他的贊美，因為他知道榮譽的背後是責任，而特工的責任往往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而這也是諜戰片必備的橋段，忠義不能兩全，為了家國大義，必須犧牲個人情誼，不論是友情還是愛情。
片末，蘭姆成功解救出他的老秘書史坦迪許女士，卻忍受不了她喋喋不休的贊美，只好把殺掉她前任的最大秘密說出。這其實對於他自己來說也是一種久違的解脫。這種自我賽局，幾乎也像槍林彈雨一樣驚心動魄。
隨著系列的大獲成功，可以預見【流人】的故事可能會一直講下去，原著小說用完了還可以讓編劇原創，還可以開發獨立的衍生劇。觀眾對此的期待是——說來有些殘忍——這群真誠的失敗者，永遠不要變成虛妄的成功者。希望富起來的主創團隊不要忘叻： 慢馬之所以慢，不是因為生來腿腳不好，而是命運給與他們別樣的重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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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空豆 / 稽核：然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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