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文｜湯寶
以下內容涉及劇透，請謹慎閱讀
「有兩樣東西，越是經常而持久地對它們進行反復思考，它們就越是使心靈充滿常新而日益增長的驚贊和敬畏：我頭上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法則。」 ——這是大哲學家康德廣為流傳的名言。不過康德大概也想不到，日後會有一部美劇把兩者結合起來，講出一個曲折而動人的故事。
由Apple TV+出品的【群星】是春季檔目前評分最高的美劇之一（豆瓣8.3），超過【冰血暴4】【真探4：夜之國度】網飛版【三體】等大熱劇。之所以會提到後面這些作品，是因為【群星】同樣是一部大女主劇，同樣有高概念和燒腦懸疑元素。然而，剝開種種噱頭和酷炫技巧，【群星】實際上只是在問一個最簡單的問題： 如果整個世界都錯了，我可以原諒這個世界嗎？
如劇名所示，【群星】的故事始於太空。女主角喬（勞米·拉佩斯 飾）是一個國際太空站的負責人，此次任務是在零重力的環境裏實驗一種新物質。然而正當實驗成功之際，災難也不期而至。整個空間站受到異物——後來發現那竟是一具多年前蘇聯女航天員的屍體——猛烈撞擊，功能紊亂、危在旦夕。喬作為在場的最高級別指揮官，毅然留下，承擔修復任務，讓其他幸存組員先上逃生船。
而當喬歷經千辛萬苦，終於僥幸逃生，回到地球，卻發現本來已經變成屍體的蘇聯女航天員，此刻變成一位優雅的俄羅斯老婦坐在指揮室裏，正是這次實驗的高級主管之一。而根據後者的說法，蘇聯所有的太空人都登記在冊，從來沒有在外太空暴屍這一說——唯一的解釋只是是喬看錯了，或者是創傷之後神誌不清，產生幻覺。喬將信將疑，卻不知人間生活的怪事，才剛剛開始。
喬發現十歲的女兒愛麗絲，似乎不認她這個母親了。或者也可以反過來說，她覺得眼前的愛麗絲不是她真正的女兒——盡管外表看上去似乎一模一樣，但氣息卻有所不同，這是一個母親可以本能感覺出來的。而隨後她的疑惑有了更多證據支持，比如女兒居然不會講原本會的瑞典語了，而且在穿衣戴帽方面也有了既然不同的喜好。不僅如此，原本恩愛的老公現在對她避之唯恐不及，指責她和一個（她自己完全沒有感覺的）同事出軌，並且坦誠自己也有了新的愛人。甚至連喬自己都似乎不再是自己，因為從沒學過鋼琴的她，坐在鋼琴前可以憑肌肉記憶嫻熟地演奏。
【群星】的開頭幾集，在太空站的搶修和喬重返地面的生活之間，靈活地無縫切換。在太空的部份（托蘋果公司大投資的福）令人想起當年經典的太空片【地心重力】。而在地面生活的部份則不禁令人聯想到科幻神作【彗星來的那一夜】。而在這兩種大相徑庭的場景之間的切換，反而強調了一個巨大的反差，那就是：一個在工作中如此能幹的女人，在日常生活中卻如此無所適從。
要說【群星】比【冰血暴4】或【真探4】等大女主懸疑劇好在那裏，那首先就在於 它更直面、更尖銳地描繪了當代女性生活裏的分裂 。「太空人」其實可以視為一種隱喻，說明當代資本主義體系裏，工作對人的要求是高強度、長時間的，而且是長時間地脫離家庭。女兒與母親的互不相認，其實是這種疏離和異化的必然結果，只不過劇中借科幻懸疑加以戲劇化的誇張罷了。
當我看到喬在回歸日常後反而茫然失措的樣子，就忽然從腦海裏跳出一則舊聞，說有一個年輕的女白領在連續加班兩個月以後，終於可以回家了，結果她卻坐在地鐵站裏哭，因為她不知道接下去該幹什麽。也就是說，「回家」這一最簡單、最常規的動作，突然變得異常艱難，因為「家」的概念和「正常」的生活，已經變得太過陌生。也許在那個時刻，對新聞裏的那位女白領來說，身在回家的地鐵站裏，反而就像在宇宙裏漂浮，無所憑依，沒有方向。
而這種工作帶來的巨大創傷和割裂，顯然並不像【冰血暴4】或【真探4】那樣，可以透過打倒一個「壞男人」（比如暴力的前夫之類）就萬事大吉。因為喬所面對的是一種非個人的惡意——你甚至不能把它稱之為惡毒，而更像一系列惡作劇，然而這種似乎無目的的惡作劇疊加起來卻比一個具體的人的惡意更為恐怖。 因為沒有具體的目的，就沒有具體的解決，喬只能繼續忍受陌生的自己、陌生的世界以及兩者之間無解的格格不入。
而隨著劇情的推進，故事格局進一步開啟，我們得以從其他角色的角度，來繼續探索命運的隨機和無常，以及「如果世界錯了，我該怎麽辦？」的問題。其中最重要的兩個人物，是一老一少。老的是亨利，也是一位曾經的太空空難幸存者，如今是新物質實驗的主推科學家。
順便一提，老亨利的扮演者是強納生·班克斯，以【絕命毒師】【風騷律師】裏的麥克為廣大觀眾熟知，他這張老臉一出來，就給人以靠譜、世故甚至有些厭倦的感覺。而主角喬的扮演者勞米·拉佩斯也曾經在【普羅米修斯】裏當女主角，她一出來也給人以靠譜的女航天員的感覺。所謂選角就是這樣的，很容易接到很多類似的角色。然而生活不是電視劇，有時候生活分配給我們的是我們不擅長或者不願意扮演的角色。
說回老亨利，他是多年前空難的唯一生還者，如今是人人敬仰的大科學家，但他發現自己的人生還有別的版本——在平行宇宙裏，他有可能是一個酗酒落魄的老頭，還把來調查空難真相的警察推入大海，是個兇手。這兩個版本的麥克漸漸感到了彼此的存在，既互相吸引，又互相排斥。
一切源於新物質的實驗，源於玄之又玄的量子力學，其實觀眾不必在意。 牽動觀眾的從來不是那些真真假假的科學原理，而是人物的情感和選擇。 這就要說到前面提到的「一少」，即喬的女兒愛麗絲——她其實是由一對雙胞胎女孩（羅西·柯曼和丹瑞娜·柯曼）扮演的，這個巧妙的選擇恰好符合劇中喬發現女兒外形酷似又氣息不同的設定。
兩個平行世界的女兒也同樣感知了彼此的存在，並且透過一台舊錄音機溝通。片中設定了無數細小的道具，來標識平行世界的細微不同，而人物的不同選擇又會分裂出不同的宇宙，這種分裂很顯然是指數級的。有興趣的觀眾可以從這些細微處的嚴絲合縫裏找到很大的樂趣，但對觀眾來說，最重要的、最具情感沖擊力還是人物的最終選擇。當兩個麥克互相搶奪彼此生活的時候，兩個愛麗絲卻選擇共享一個母親。
如果我得不到母愛，至少另一個世界的我會得到——這是一個境界極高的選擇，因為另一個的我，說到底也只是一個和我長得很像的陌生人而已。而這個選擇的意義，其實並不只是在科幻的語境下才成立。因為我們很快看到，一對陌生的母女之間如何和解：面對不是女兒的女兒，面對不是母親的母親，她們選擇接受彼此。
從這個角度來講，我覺得【群星】的立意高於前幾年大熱的【瞬息全宇宙】。後者說的是，不論世界如何變幻，母女關系不會被扯斷，但這種關系畢竟還是建立在血緣的基礎上。 而【群星】中，血緣不在是感情的基石，感情本身支撐了關系：我們的愛之所以成立，只因為我們都選擇付出愛。
由於第一季的成功，【群星】很可能會有第二季，而主創也說早就貯備了好多點子。也許到第二季的時候，我們說起此劇不必再冠以「絕命毒師團隊新作」之名來介紹它。我倒猜不出第二季會如何發展，但畢竟在人類發現量子力學以前，就早已發現命運的無常。 生活有無數種或好或壞的可能，我們也永遠要拷問自己是接受還是反抗。 所以，總有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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