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拍賣官陳良玲在互聯網上意外走紅，這背後除了她特別的行業、經歷和形象外，還混合著後疫情時代、女性主義話題、職業女性形象、新媒體直播等諸多因素。
主筆｜張星雲
「你在網上火了」
拍賣官陳良玲在社交媒體上 「出圈」已經三年了，並且每到新的拍賣季，都要火上一輪。 在網上搜尋有關她的文章、視訊，標題通常是【小槌一響，黃金萬兩】【拍賣女神揮一次手就值一千萬】之類，點選量都很高。 在采訪過程中，我將這些標題念給陳良玲時，她笑笑，說： 「好像沒有吧，按照競價階梯應該是每次提價五百萬，可以讓編輯把標題改成揮一下五百萬嗎？ 」
在她所服務的佳士得拍賣行香港辦公室，陳良玲接受了我的遠端采訪。視訊中她身著白色襯衫，長發垂落，自然大方，隔著螢幕都能感覺到她的效率以及對情緒的敏感。對話中，她很懂得拿捏語言的尺度，也知道媒體需要多給細節。顯然，這些都是拍賣官這一職業訓練出來的。
拍賣官，也稱拍賣師，是一場拍賣的主持人。通常在一場拍賣中，偌大的拍賣廳裏，人聲鼎沸，觀眾席坐滿了等待舉牌的買家，兩側電話委托席上還有好幾排拿著電話聽筒的拍賣行員工，隨時準備替線上買家現場出價。此時，所有人都會將目光聚焦於台上的拍賣官。作為主持人，拍賣官需要先簡略介紹拍品，宣布起拍金額，並在隨後緊張激烈的拍賣競價環節把控現場的節奏和叫價振幅，直到將一個最高價向全體競買人公開報價三次以後無人應價，拍賣官手上的槌子便敲落，並宣布「成交」。
網上喜歡陳良玲的人熱衷於談論她在拍賣現場「剛柔並濟」「知性溫婉」的形象。這種形象當然不是憑空而來的。 每次拍賣前，她會將長發緊緊紮起來，盤在腦後，也很少戴耳環，怕搖晃起來與耳麥碰撞發出聲響。她極其註重著裝搭配細節，主持中國書畫或器物拍賣時，通常會選擇穿旗袍；主持手表拍賣，會穿時裝；夜拍隆重，則會穿上席地的長裙。有時她也會根據拍賣的重點拍品進行服裝搭配，有一場拍賣的封面拍品是一件粉色的愛馬仕手袋，她選擇了一套粉紅色長裙上場。但是，這些都是外在的準備，真正到了台上，她只會想著要把拍品拍出最佳成績，不會想著在拍賣台上好不好看。
上台時她通常會帶三樣東西：一支筆、一根出自英國工匠之手的拍賣槌和一本被她精心標記過的拍賣記錄本。 本子裏提前標註好金額較大的重點拍品，乃至每件拍品對應的潛在客戶，這些都可以幫助她更好地控制拍賣速度，並在緊張激烈的拍賣競價環節保持從容鎮定，恰如我們從網上那些廣為流傳的競拍視訊中看到的那樣。
主持中國書畫或器物拍賣時，陳良玲通常會選擇穿旗袍（佳士得 供圖）
那些視訊裏，在不熟悉藝術品拍賣交易的人看來，她的表現近乎一個魔術師。每有買家出價，她都會快速捕捉，俯身轉向觀眾席，舉起手臂向出價方示意，側身與電話委托席互動，姿態舒展優雅。有時她也會故意讓節奏慢下來，以兩三句話介紹一下拍品的價值，隨即又掀起一波買家間更激烈的競價。 時而流暢的普通話，時而純正的英語，拍品就這樣在她中英文交替的喊價中轉瞬攀升到了上千萬甚至上億元的價格。 在確認沒有更高的出價後，她揮動手中小巧的拍賣槌，以一種極其輕快的方式敲響它，一件天價藝術品就這樣成交了，而整個過程僅僅持續了幾分鐘。
這樣戲劇性的場面，又有價值不菲的藝術品，的確很容易讓人看得上頭。這兩年她到底火到什麽程度？走在街頭會被行人認出來要求合影；每次主持拍賣，登台時全場人員都向她致以特別掌聲。她所工作的拍賣行開設了小紅書帳號，最初完全無人刻意經營就收獲了39萬粉絲，與古馳、路易威登之類的奢侈品品牌不相上下。 每次釋出她的拍賣現場視訊，都能收獲上萬點贊。而她主持的重要拍賣專場，直播間通常可以達到上百萬人觀看。
說到這些，陳良玲都淡淡的。其實她並非新面孔，早在2010年就進入佳士得香港的瓷器及中國藝術品部工作，成為拍賣官也已經8年了，職業生涯此前並無多大起伏。據她自己回憶，所謂「出圈」，緣於2020年的香港春拍。
那是疫情暴發後的第一場拍賣，當時全球都處於封控狀態，公司的外國拍賣師來不了香港，本地員工因此獲得了上場的機會。很多買家也來不了拍賣現場，公司因此對拍賣現場直播進行了一系列改進，比如將取景範圍擴大，多鏡頭全景展現拍賣官的主持。各大拍賣行引入網路競投其實已經十年有余。每場拍賣的現場，正對拍賣官的墻壁上方會懸掛一個大螢幕，參與網路競投的買家出價時，大螢幕上只會顯示報價和買家所在地這兩點資訊，看不到買家，這讓現場拍賣官很難感受買家心理，在控制拍賣節奏時也有了更多挑戰。近年甚至有了更「純粹」的網路拍賣，所有買家都不用來現場，也沒有拍賣官主持，一切都是透過手機軟體或者網頁點選進行，這與傳統拍賣更是天壤之別。
圖源 | 佳士得
但2020年這場令陳良玲「出圈」的春拍，區別於之前網路競投的變化是與短視訊合作，他們將直播源從官網引到了抖音上，使用者無需註冊就可以觀看。按照抖音的直播邏輯，直播時間越長，越能吸引到更多觀眾，而拍賣會正好也符合這一特點。 那天的拍賣從下午1點一直持續到晚上6點多，到了傍晚，直播間裏已經有很多人了。
陳良玲記得，拍賣結束後她回到家，剛為自己做了晚飯，就收到了很多朋友轉發的截圖，朋友們告訴她：你在網上火了。
女拍賣官的神秘與日常
陳良玲的走紅，令「拍賣官」這種職業從相對封閉的藝術收藏圈進入了公眾視野。
在佳士得，所有的拍賣官都是「兼職」，他們的本職工作通常是部門專家。陳良玲以部門專家的身份工作了4年後，才報名上拍賣官的培訓課程。在資深拍賣官手下受訓兩年後，陳良玲出師，2016年第一次手執拍賣槌上台。
她在大學所學的專業其實和這個行當並不搭界。她13歲就離開中國台灣到海外求學，在美國康奈爾大學主修生物學，本科畢業後，因一時難以確定未來的職業方向，於是利用間隔年，在台北故宮博物院做了近一年的導覽義工。當時正好趕上台北故宮博物院為院慶舉辦的「大觀」系列特展，郭熙的【早春圖】、範寬的【溪山行旅圖】、蘇軾的【寒食帖】……很多真跡和名器一一展出，非常轟動。這樣的氛圍之下，她第一次認真思考是否應該將藝術當成職業選擇。隨後，她前往倫敦佳士得美術學院攻讀中國藝術史碩士學位，並在2010年進入佳士得香港中國藝術品部。
可以說她趕上了好時候。 在拍賣行業，香港的地位和市場極其特殊，國際拍賣公司在這裏落地，但大量買家來自大中華地區。以前通常是海外的拍賣官來香港主持拍賣，他們往往只說英語，有些只懂中文的華人買家跟不上拍賣官的英語喊價，若遇到拍賣官背後大螢幕上顯示的價格有延遲，就會增添更多緊張。 因此那幾年，包括佳士得在內的各大拍賣行都有意培養雙語拍賣官，像陳良玲這樣有華人背景的拍賣官有了更多機會。
陳良鈴雙語拍賣現場（ 圖源 | 佳士得）
拍賣行業同樣有意地推動拍賣官的性別配比。在20世紀之前，拍賣市場上只有男拍賣官，到了1959年，女性拍賣官才正式進入這個領域。如今女拍賣官的數量接近總人數的一半。 盡管不同性別的拍賣官有不同的拍賣風格，果斷與犀利通常是基本標準，但女拍賣官的優勢仍在不斷顯現。
比如美國著名女拍賣官布魯克·蘭普利（Brooke Lampley），曾在多家拍賣行工作過，如今已是蘇富比拍賣行環球主席兼環球藝術品部主管。曾任佳士得亞太區行銷戰略主管的喬治娜·希爾頓（Georgina Hilton）有著典型的英倫氣質，以獨特利落的肢體語言成為拍賣現場的吸重力，競拍者往往跟著她的節奏走，在她的主持下，常玉的畫作【八尾金魚】曾以1.7億港元的價格成交。精瘦幹練的安德烈婭·費辛斯基（Andrea Fiuczynski）被稱為蘇富比當代藝術夜場拍賣的王牌，每次拍賣她總是氣定神閑，昂然地走上拍賣台，她曾形容：「拍賣官就如同管弦樂隊的指揮，得讓觀眾清晰地看見自己，這是造就一場拍賣非常重要的一環。」還有1988年入職的女拍賣官海倫娜·紐曼（Helena Newman），一直是行業標桿，曾將莫迪利亞尼的肖像畫拍出1.572億美元。她用業余愛好拉小提琴來比喻拍賣官對現場節奏的把控：「以漸強和漸弱的方式來對待，目的就是避免單調和無聊，創造雅的氛圍。」
在陳良玲之前，也不乏優秀的華人女拍賣官。曾經做過華爾街首席證券師的郭心怡，把蘇軾的【木石圖】拍出了4.636億港元的天價。不過在內地，她們出圈的影響力都小於陳良玲。
看起來溫柔，實則強勢果斷，如果要給陳良玲這種剛柔並濟的拍賣風格尋找根源，也許正是她最喜歡的女影星林青霞，她看過二十幾遍林青霞主演的電影【東方不敗之風雲再起】，喜歡林青霞在表演中展現出的英氣。
在陳良玲的印象中，職業生涯最戲劇性的場面發生在2019年香港春拍，她主持一場「中國古代書畫與澄懷堂美術館藏品」的拍賣。 她本來是瓷器部專家，這是第一次主持中國古代書畫的拍賣，也是她經歷的最漫長的一場拍賣，持續了近4個小時，其中僅一件明代書畫家文徵明【行書七言詩卷】的競拍就持續了35分鐘。 拍賣前，這幅作品的估價很保守，僅從380萬港元起拍，但在喊價超過3000萬港元之後，兩位買家在競逐牌局搶得難舍難分。 「都不願意讓，因為作品太難得了，不知道以後什麽時候才會再出現在市場上，所以就慢慢加價。 一位在現場，另一位透過電話委托，作為拍賣官我需要分別透過眼神、肢體動作、語速、語氣等方式與他們兩位交流。在把情緒傳遞給他們的同時，還要控制節奏，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需要拿捏到一個中間的平衡，但又不能太刻意， 尤其在價格已經超出估價很多倍的時候，我會再慢一點。 」
最終，【行書七言詩卷】以高於估價16倍的價格拍出，以8322萬港元成交。經歷過那次歷練，陳良玲擔任拍賣官的單場成交價自此屢創紀錄，曾經一件明清黃花梨交椅拍出5500萬港元的全球最高價，7000多萬港元成交的17世紀黃花梨五足圓香幾也重新整理了香幾拍賣的全球紀錄。
明末清初黃花梨麒麟紋圈背交椅
不過，大眾在拍賣會現場看到的只是最後一環，一件藏品的最終成交價格實際並不能全部歸功於拍賣官。在充滿戲劇性的拍賣現場背後，是各部門專家團隊經年累月的工作。根據陳良玲的經驗，通常在拍賣舉辦前，50%左右的藏品其成交價格專家都能夠估計出來。但也會有計劃之外的情況出現，比如客戶沒有提前溝通，在拍賣現場突然舉牌。透過網路競投的買家就更不可預測，行內沒聽說過的新買家在網上註冊了網路競投帳號，事先也沒有與專家團隊進行過溝通。在這些情況下，拍賣官的作用會更大，如何掌控節奏、如何讓大家覺得這件拍品很重要，有經驗的拍賣官多少會左右一些最後的成交價格。
成為頂流後，很多社交媒體找到陳良玲，請她開帳號，時尚品牌接踵而至請她做代言，她都拒絕了。她的日常工作並沒有受到多少影響，大部份時間還是以中國藝術品部專家的身份在工作，偶爾出席一些普及拍賣官職業的演講，參與幾場小紅書的拍賣預展導覽直播。 她不會去看網上關於她的評論，將自己的媒體形象交由公共關系部門全權負責，與公眾保持距離。現實中的她仍然是典型的職業女性，專業、認真、低調。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周刊】2024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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