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玩上【山河旅探】,是因為「逆轉裁判」的緣故。
大學的時候,舍友在一個七月流火的傍晚,坐在桌上型電腦電腦前,手臂隨滑鼠劃來劃去。他玩著遊戲,姿態很放松,他的豎條紋襯衫敞開了,另一只手抓撓著油光可鑒的頭發。他的腳抽出了拖鞋,腳後跟踢在床鋪上,他的眼鏡被螢幕照耀得閃閃發光,我一看就知道,他又在享受遊戲了。
我把書包甩上床,急沖沖地問他:「什麽呀?玩什麽呀?你在玩遊戲呀?」
舍友本來全神貫註,聽見我的叫喊,只好擡頭瞧了一眼。他眉頭緊皺,嘴角上揚,沾了頭油的手掌彎了下來,攥拳襯在下巴上,做出一個費力思考、卻仍十分費解的表情。他咬了咬嘴唇,吐出幾個字,然後又埋頭於螢幕了。
「逆轉裁判。」
那便是我第一次聽說「逆轉裁判」,我的舍友後來才向我詳細解釋,這是一個偵探遊戲,只不過有點特別,主角是律師,目標不是破案,要用證物說得犯人啞口無言,給他定罪。現在他的進度就卡在舉證階段了。舍友是一個簡單的人,換句話說,他不愛思考,這是我為數不多看到他絞盡腦汁的場景。不過,我舍友費解的表情,很快也出現在了我的臉上,我因為好奇這款遊戲的面貌,於是和他一起投身法庭舉證了。
這是我玩【山河旅探】那天下午,腦海中浮現的畫面。
這款「逆轉裁判」的「精神繼承者」讓我思緒紛飛,我在想應該怎樣評價一款深度學習、又自成一派的遊戲,又要怎麽說,才能說明白它給我帶來的夾雜了懷舊、對比和新奇的那種情緒?
不著急,讓我們先把深度表達放在一邊,先來給遊戲定個性。我相信我可以這樣說,【山河旅探】是近年來最棒的國產探案遊戲,甚至是最好的敘事遊戲。
為了更好地向你們介紹【山河旅探】,我聯系上了的陳振和徐奧林,他們是遊戲的主創,我想用他們的話來解釋遊戲的魅力。
現在,讓我們來看看這款遊戲。
【山河旅探】的故事圍繞青年偵探沈仲平胡助手阿福展開,兩人的關系類似福爾摩斯和華生的關系,只不過,他們的故事發生在清末民國初期,1907年前後。
那是一個什麽樣的時代?受侵華戰爭影響,中國的大門被迫開啟了,外有列強的施壓,國家內部又出現了大煙等毒品問題。我們在歷史課本上讀過這段歷史,許多人的印象中,那是一個戰火紛飛、忍辱負重的年代。
幾乎必然的是,那也是一個尋求奮進的年代,思想先進的文人誌士渴望一條出路,於是開始學習西方,許多舶來品來到了中國。偵探便是其中之一。
遊戲的第一個案件,玩家扮演沈仲平拜訪了知名的小說家羅佩,羅佩擅長寫偵探小說,雛形來自西方的新概念,進行本土化加工後,再發表在報紙上,這樣的作品讓他成為了名震一方的作家。沈仲平慕名拜訪羅佩,是因為羅佩的小說中出人意料地復現了沈仲平哥哥死亡的密室設計。哥哥是在倫敦去世的,據他在英國的房東鄭老太太回憶,他是一個好男兒,誌向遠大,才華橫溢,沒想要他在探求治療鴉片成癮的學途上一去不返了。沈仲平得知死訊後,悲痛萬分,發誓要找出死亡的真相。
哥哥去世的密室是他的寓所,生前,他坐在房間中心的椅子上,一把輕盈的匕首紮進了他的胸口。房間裏發現的東西有:棉線、石棉網、電報機、燃燒灰燼、沾血匕首、鎖死的門、蠟筒留聲機、摩斯電碼機、擺成七星燈的蠟燭。哥哥的遺體呈現出了一種奇妙的反弓,肚子突出,挺起,手和腳往背後伸至關節的極限,他的手、腰和腳畫出了一個詭異的鍋蓋似的半弧形。醫學上認為,這可能是毒殺導致的肌肉神經麻痹,如果是這樣,那他離去的過程就極為痛苦。
羅佩,一個原在大洋彼岸的小說家,怎麽會在小說裏寫出幾乎一樣的情節呢?小說裏,虛構的人物在虛構的場景下完成了一次謀殺,只不過故事中采用了和現實一模一樣的技法。要知道,那部小說裏,這可是一樁謀殺案。
沈仲平懷揣著尋求答案的渴望來到了羅佩的家。夜已深了,星星掛在空中,就那樣高高地閃爍著,草叢中的蟋蟀唧唧叫著。沈仲平的手敲響了羅佩宅子的木門,屋內傳出一聲「請進」,於是他走進了屋子裏,受主人邀請,他又吃下一塊摻了蒙汗藥的糕點。沈仲平頭昏腦脹,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當沈仲平再次醒來時,揮之不去的欲嘔感還在眉間打轉,但令他為之一震的是,他的眼前正躺著一具屍體,羅佩的屍體,胸口上有致命的刀傷,深可見骨,血噴了一地。兇器的小刀……奇怪的是,沈仲平發現刀柄正握在自己手裏。
這時,門外響起了劈啪劈啪的腳步聲,接下來是「咚咚咚」的踹門聲。門被踹開了,佩大刀的捕快把沈仲平拿下,手捆在背後。沈仲平恍然大悟,有人陷害他,糕點是迷藥,迷暈他後趁機殺人,最後報官嫁禍,好深的心機。現在的問題是,沈仲平看著捕快寒光閃爍的大刀,持刀人一臉怒不可遏,自己手握兇器,滿身沾血,要怎麽洗脫莫須有的罪名?
這是【山河旅探】的背景和開頭,我在了解到這款遊戲的這段故事後,感受了一扇大門緩緩開啟的情景。接下來,沈仲平要依靠現場的蛛絲馬跡,把跡象串聯起來,發掘犯罪的思路,找出真兇,鋼鐵一樣堅實的證據才能說服捕快和他身後的縣令。這差不多就是【山河旅探】的玩法——現場推理,證據說話。
這只是開篇的故事,正如我剛才所說的「時代之交、中西之交」,交融的風格體現在了後續故事中。不久後,玩家便會離開第一個案件中具有濃郁清朝風格的衙門,體驗到在充滿工業氣息的漢陽鐵廠,甚至英國倫敦的探案故事。
漢陽鐵廠是近現代歷史上標誌性的鋼鐵廠,是維新的重要成果,體現了民國背景。倫敦的故事則將故事拓展到了西方世界。你能想象在案發現場中,出現了精通風水的神婆、一絲不茍的蘇格蘭場警官和留洋的主角,這樣的三人碰撞所產生的火花嗎?
玩法上,【山河旅探】學習了「逆轉裁判」的模式。第一個案件中,昏迷在案發現場並手握兇器的沈仲平非常可疑,為了打消捕快武斷的判決,也為了洗清嫌疑,玩家需要觀察現場,找出和「沈仲平殺害了羅佩」矛盾的證據。
這件關鍵性的證物是「沾血的衣裳」。
案發時,沈仲平處於背朝上趴下的昏迷狀態,躺在死者身旁。把死者和沈仲平的衣服連在一起,是兩道走勢連續的拋甩狀血跡。向捕快指出這點,就能洗清嫌疑。
什麽是拋甩狀血跡?就是揮甩出來的血跡,根據遊戲中的刑偵知識,這樣的血痕常會將兩個平面連續起來,沈仲平胡羅佩的外衣就是兩個平面,這證明案發時,沈仲平正昏迷趴在地上。俯倒在地上的沈仲平顯然不能用刀刺殺羅佩。
這個牛刀小試的推理等於遊戲的教學關卡,簡單直接,很好地詮釋了什麽是【山河旅探】的核心玩法。它的核心是:觀察現場,註重細節,讓細節說話,道出勝於雄辯的事實。玩家要考慮細微末節,細小之處往往揭示了重要的真相,借助強有力的邏輯連系起來,說服其他人。
在「逆轉裁判」中,玩家說服對手的場景往往是法庭,【山河旅探】比較即興,多在案發現場分析案情,另一個情況下,又要在警局重提舊案,場景的多樣性帶來了多變的形式,不變的核心是采用恰當的形式傳達真相。通常情況下,沈仲平只需要把案子的玄機告訴別人,但有的時候,比如哥哥的懸案,離開了第一現場,他只能在腦海中憑借記憶復現,采用類似「思維殿堂」的想象方法完成對真相的剖析。總的來說,【山河旅探】的推理和故事融合緊密,又有點神出鬼沒,保持了新鮮感,不斷有驚喜。
在衙門中,就要幫助縣令大人斷案
【山河旅探】的制作人徐奧林向我回憶了創作的過程,他的大學專業是法律,畢業後當過一段時間律師。他又是一個遊戲愛好者,喜歡精巧的硬核推理,市面上幾乎所有出名的推理小說和電視劇都被他一一閱覽了。徐奧林在大約十年前離開律師行業,和幾個朋友創業的時候,就走上了設計推理謎題的道路——組建了一個打造密室逃脫的公司,奧秘之家。
奧秘之家後來成為了國內線下密室的拓荒者:他們是做得最早,也是做得最成功的公司之一。其中一個裏程碑式的瞬間是,他們受故宮邀請,出了一本書。這本書是一個解謎手冊,開啟它,就可以把故宮變成一個「大型密室」。玩家站在故宮的石階上,手握謎題書,歷史上的文物歷歷在目,思緒卻沈浸在了徐奧林撰寫的故事和謎題裏。徐奧林告訴我,這本書後來衍生成了一個系列書目,一共賣了差不多100萬冊。
有了這段北京,徐奧林在為遊戲設計謎題和主線故事時,就比一般制作人多了一件有力的武器。他擅長創作曲折離奇的懸案,又用嚴絲合縫的邏輯來將之合理化,玩家達到懸疑的過程就像是乘坐過山車的過程,列車直上直下,高潮叠起,但車廂和滾輪之間始終保持了有力和穩固。閱讀徐奧林筆下故事的感受同樣如此。
回到【山河旅探】的故事,沈仲平哥哥疑遭殺害的案件。故事裏的房間是一間密室,哥哥的死狀離奇地反弓,天窗、棉線、蠟燭、鑰匙、門鎖、石棉網、電報機、留聲機,這些刻意擺放的物件象征著兇手安置了一個既復雜又巧妙的謀殺裝置。遊戲中的一個關卡,沈仲平受證據受限所困,玩家要代入主角的視角,復現裝置的設計。
這樣看似不可能的推理,假如在閱讀阿嘉莎的小說,作為讀者,可能很難先於劇情作出推理,但在電子遊戲的世界,有了制作人精心設計的輔助系統,不可能就變成了可能。【山河旅探】的處理有許多種,除了包括了詳盡的記憶系統,收錄了所有重要證據和有關資訊,遊戲中的主角也會如有神助地帶領玩家思考,我們要做的其實就是出示證據,跟上沈仲平的思路。這種輔助不是單向的,玩家需要主人公指出思考方向,主人公的思路需要玩家舉證補齊與驗證,雙向的推動帶來了比較順暢的偵探體驗。
陳振是奧秘之家的CEO,這個身份象征了多重含義,一方面,他的工作包括了管理公司、處理公關事務等,他相當於這個公司對外的視窗。寫這篇稿件時,就是陳振先和我取得了聯系,再介紹了徐奧林與我認識。
站在另外的角度,他還參與了遊戲制作,他們兩人都告訴我,在制作過程中,奧秘之家內部會定期針對遊戲的每個版本展開評核和細節上的討論,徐奧林向我展示了他用來報告故事進度的投影片,每個檔名上有「二推」「三推」「四推」的字樣,「推」就是「一起推動」的意思,我想象出許多人坐在電子白板前暢所欲言的場景。換句話說,【山河旅探】對奧秘之家的許多人,都是他們個人由心而發的一種表達。
這令我開始思考,【山河旅探】的表達是什麽?我想到了一個影子的概念——透過【山河旅探】的敘事,我可以看見許多人的影子。陳振是學習新聞的,他的研究生學位是新聞學。故事中兩位記者文可忻和程守辰的身上,就有他的影子。最後的案件裏,關於新聞道德,關於放棄與秉持操守,關於報道能否凝聚人心,這樣的探討是來自新聞的探討。這樣的表達是創作者的一種投射,創作的過程像是受日光照耀的過程,投射出來的影子就是作品,也是作者內心世界的外顯。
對徐奧林來說,他在【山河旅探】上的投射還要更深。處於寫作最困頓時期的時候,他只能自我安慰似地告訴自己不能放棄,最為潦倒的那一天,他正在寫文可忻和阿福的對白,兩人在法庭上被逼得面紅耳赤,情況十分不利。阿福被巨大的壓力擊潰了,他的腳忍不住地戰栗,他的嘴也結結巴巴了。阿福的狀況正是徐奧林心境的寫照。文可忻急切地說,不能放棄,不能放棄,什麽情況下也不能放棄啊。
徐奧林說,這句話是文可忻對阿福說的,卻好像實際上是對他說的。他寫下這段劇情後才沒有放棄,後來那段黑暗過去了,他的寫作在達到一個枯竭的終點後,又如泉水那樣迸發了。他感到筆下的人物栩栩如生,他們和他站在了一起,面對著面,一字一句地告訴他,接下來,應該怎麽做。
什麽是好的表達?真誠的表達就是好的表達。那什麽是真誠的表達?直面內心的掙紮,又在掙紮中尋求綻放,這就是。真誠有著許多面貌,但我深信,透過【山河旅探】,透過陳振和徐奧林,我看見了其中一種。
采訪過程中,我認為最真情流露的片段來自陳振的一段話。那是遊戲上線後不久,有點不溫不火,傳播主要依靠玩家口耳相傳。第一波也是最大的熱度來自於主播。陳振說,主播玩的時候,節目效果非常好,具體來說,是循序漸進的好,第一章節第二章節,再到第三章節,看的人越來越多,彈幕越來越密集,評論說的話也更牽動人心。到了最後一個案子的故事時,情緒達到了一個高潮點。那個地方是整個遊戲中最有感染力的瞬間,三個案件的鋪墊得到了呼應,收束的線條傳達出了令人屏息凝神的情緒。
陳振看見,那名很有名氣的主播哽咽了,數以萬計的彈幕也鴉雀無聲,大家仿佛都被遊戲的劇情震撼了。寂靜過後,才是結結巴巴的,重新組織語言的聲音,還有無數的感想,這樣白色、黃色、紅色、藍色、橙色的大小不一的字樣飄舞在螢幕上,就像點燃禮炮後飄落的彩紙一樣。
那天,陳振哭了,和許多觀眾的反映一樣,只不過他哭泣的角度略有不同。
「三年了,已經做了三年了。作為一個導演,或者說作為一個制作人,當你看到自己做了三年的東西播放在熒幕上,真的能夠激起大家的共鳴,然後你就覺得有一種三年終於得到了交代的感覺。」
那個早秋的夏天,我在舍友的指引下,開啟了未來幾十小時遊戲之旅。出於素質教育的目的,學校安排了一個讀書周,事實上沒人真的看書,歡天喜地的男孩和女孩紛紛跑出宿舍,跑出校園,翺翔天際了。所有人相當於放了個秋假。我沒怎麽出門,我和舍友嚴守宿舍。我們刻意栓上了門,拉上窗簾,讓房間保持密不透光,這樣就不用在天黑和天亮之間切換了。我點亮顯視器,按下主機開關,我聽見風扇嗡嗡作響。我們開始玩遊戲——玩「逆轉裁判」。
那真是一場酣暢淋漓的遊戲,我記得自己把手柄接上電腦,先坐著玩幾個小時,又把椅子收進桌子裏,站立起來,然後我就站在螢幕面前一米,又繼續玩了幾個小時。我累得不得不捶打我的屁股和腰桿,可我還是不願意放下手中的手柄。當遊戲結局時,我得到了深入心靈的震撼。這時,手柄上淤積的汙垢讓我大吃一驚,XYAB按鍵下的空隙被塞滿了,高高凸起的鍵帽變成了一朵又一朵骯臟的小蘑菇。我急忙拿濕紙巾擦拭,小傘狀的蘑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光潔的紙巾上出現了一團又黑又綠的東西。
那段經歷的許多細節,那個屋子的模樣,那段故事的劇情,都令我記憶猶新。這些東西影響了我,正如那句話,一個好的文藝作品能成為人的一部份,「逆轉裁判」在那個夏天成為了我的一部份。我以它作為起點,玩了許多敘事遊戲,這後來成為了我的偏好,再後來我成了一個遊戲編輯。我想,這裏面或許就有那個夏天的因素。
我不想劇透任何【山河旅探】的故事,這也是為什麽我回憶起了以前。但我想說的是,【山河旅探】的故事十分精彩,十分震撼,它在我心中留下的痕跡,是和那個夏末類似的痕跡。今年新年的冬天也會烙印在我的記憶裏。令我遐想的是,除了我,觀看了直播,或者說是玩過【山河旅探】的玩家,在大約20小時的旅程中,又會收獲什麽?【山河旅探】也會成為他們的一部份嗎?
就讓時間來檢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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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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