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妍妍網 > 歷史

也談顧頡剛贈趙儷生書法的用印

2024-06-09歷史

文丨王江鵬

最近讀到高羔先生【顧頡剛書法的用印】 (【中華讀書報】2024年5月8日第7版) 一文,談到顧頡剛先生1956年青島休養期間,贈趙儷生「蒼茫海上月」書作的用印問題。加文大意為:趙儷生邀請顧頡剛家宴,結束後顧頡剛題字以贈之。但顧頡剛此次未攜帶印章,於是從趙儷生書架上取出【古史辨】一冊,剪下來版權頁上的「顧頡剛」印貼在上面,這枚印章所用印泥非紅色,而是藍色。顧先生特地解釋:「當時守制,故用藍印泥,殊不恭。」而趙儷生2005年出版的【師友書畫集】所收書作印章卻非藍色。高先生在網上查到1930年版【古史辨】三字篆書白文印章是紅色。

加文曾以【顧頡剛寫字無印章】為題,先後刊載於【金聲玉振:城關碑刻墨跡擷萃】 (甘肅文化出版社2017年版,第231-234頁) 、【蘭州日報】2020年8月2日第3版、【書法導報】2024年3月27日第16版,稱此問題為「文史界一段未解之謎,還有待後人破解」。可見高先生蓄疑已久。

顧頡剛1956年8月贈趙儷生書作

高先生此文,其實是在【師友書畫集】中趙儷生為顧頡剛書法所作跋語 (【畫苑萃英】2005年第1期,第39頁) 的基礎上敷衍成文。顧頡剛的這幅書作,落款雲:「一九五六年八月率成短句,博儷生先生一笑,兼以誌羨。顧頡剛。」同頁還收有顧先生所贈另一幅書法,內容是明代馬文升的【遊崆峒】,落款:「儷生先生久遊隴上,書此以贈。顧頡剛。」鈐白文方印:「頡剛印信。」當時趙儷生已由山東大學調入遠在大西北的蘭州大學多年。檢【顧頡剛日記】,此條幅寫於1963年11月14日趙儷生20世紀80年代初曾在【我的自傳】中提到過這幅字,謂:「新近故世的顧頡剛前輩曾寫賜一幅字條,其末句雲,‘不須更問蓬萊島,此地令人欲掛冠’。看起來,老人家是要叫我在此安家落戶的了。」趙儷生跋語談的是1956年顧頡剛書法,後面討論的也主要是這一幅作品。

眾所周知,顧頡剛先生除了為學術界奉獻出豐碩而又精深的學術著作外,還為20世紀留了煌煌十二卷的【顧頡剛日記】(含索引,聯經版)。檢顧頡剛1956年8月29日:

到政協訪樹幟,並見薛德焴、張孟聞、董聿茂、陳義等。與樹幟到中山路全聚福進點。回政協。予到醫院,就錢醫診。到鄭鶴聲處。回童宅,交藥。出,到劉雁浦處,晤錦蕙及羌瑜。到政協,鶴聲來,與樹幟、鶴聲同到全聚福午飯。晤禹瀚、崔之蘭等。

送樹幟行。予到山大門口冷飲、剃頭。到趙儷生處談,並為題冊子,觀畫。丕繩來,與丕繩、儷生及其女絪、子缊到棲霞路科學院休養所訪王之屏。與丕繩、之屏同到範醫處,不值。

在童宅飯後再到範醫處針灸。回童宅喝牛奶。九時歸。徹夜無眠。看【膠澳誌】。

題儷生冊

蒼茫海上月,突兀畫山中,化境融真幻,煙雲湧筆間。

在儷生家可憑闌觀海,渠又喜藏畫,故雲。

今日寫字忽然手顫,見者當謂是七八十人矣。

可見,顧頡剛是在與辛樹幟、鄭鶴聲在全聚福午飯後,才去的山東大學趙儷生處,觀看趙所收藏畫作。這首詩的寫作背景,是「在儷生家可憑闌觀海,渠又喜藏畫,故雲」(高先生沒有查閱顧先生日記,對顧先生書法風格也不熟悉,故釋文也存在一些誤字)。青島在晚清民國時候,是遺老聚居地。1949年後,流散出來了大批書畫精品,好東西多,價錢也便宜。趙儷生當時購藏了不少宋、明、清名人書畫。 (詳參趙儷生:【籬槿堂自敘】第十四章「青島山東大學(二)·買字畫」,【趙儷生高昭一夫婦回憶錄】,山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43-145頁) 後來幾經滄桑,一些書畫充公,成為了甘肅省博物館藏品。 (高昭一:【回首憶當年】第七章「苦難的開始」,【趙儷生高昭一夫婦回憶錄】,第320-321頁) 幾天後的9月2日,顧先生與童書業應邀赴黃孝紓(公渚)家宴,飯後欣賞其所藏文徵明夏木垂陰圖。顧先生再一次感慨道:「青島本為下台官僚寄居之所,故頗有書畫古物。山大教授中頗有收藏者,趙儷生其一也。」

顧先生日記,對於日常交往,記載得十分詳細。在青島期間,童書業妻子送來西瓜汁這樣的小事,也於日記中特地記上一筆。趙儷生跋語中提到的這頓令顧先生難忘的家宴,檢顧先生日記,則是發生在題字的次日(8月30日),共同赴宴的還有童書業、王崇武等。趙先生晚年撰寫跋語之時,已經是近九十高齡,將發生兩天的事情記成在一天,人之常情,很容易理解。

弄清了題字的時間,我們再來看所謂的印章顏色問題。顧先生剪下來【古史辨】版權頁上的印戳,用來充作書法作品的鈐印。如此行事,大有魏晉風度。故而給趙儷生留下深刻的印象。既然顧先生說了:「當時守制,故用藍印泥,殊不恭。」那麽,這個問題解決起來很容易,方法有二:一是查顧潮編【顧頡剛年譜(增訂本)】民國部份或者日記,守制發生在哪一年,然後查當年或稍後出版的【古史辨】的版權頁。二是【古史辨】總計七冊,其中第四、第六兩冊羅根澤編,第七冊(分上中下三冊)呂思勉、童書業編,則顧先生剪取的,肯定不是這三冊版權頁。那麽,查閱其余四冊【古史辨】版權頁,即可知有無藍色印泥的印章。只是高先生在查了1930年版【古史辨】(即【古史辨】第二冊),就匆匆下了結論。查南京大學圖書館藏【古史辨】第五冊,封底版權頁「顧頡剛」印正作藍色。印章與【師友書畫集】所收顧頡剛書作鈐印,顯然是同一方印章。該書是1935年1月由北平樸社印行出版。檢【顧頡剛年譜(增訂本)】1934年條:

八月十五日:抵平,知繼母已於前日逝,即與家人南歸奔喪。二十日,抵杭。遂請假數月,請假期間校課及【禹貢】半月刊編輯事務均交譚其驤負責,【燕京學報】及通俗讀物編刊社事均交容庚負責。

九月二十五日:致胡適信,曰:「上月奔喪南來,接誦唁電,甚感。承囑改訂喪禮,當然極合我意,但權不我操,且家父年老,不忍傷其心,故且維持舊儀……」信刊【胡適來往書信選】(中冊),中華書局一九七九年五月出版。 (第250-251頁)

可知顧先生守制,是因為前一年八月中旬繼母去世。當時胡適還致唁電,並囑顧頡剛改訂喪禮,但顧先生老父在堂,不忍因移風易俗而致老人家傷心,「故且維持舊儀」。

還要說明的是,【古史辨】第五冊扉頁的顧廷龍題簽後所鈐「起潛」一印,也是藍色。因為顧廷龍是顧頡剛族叔,故亦用藍色印泥。

【古史辨】第五冊版權頁和題簽(南京大學圖書館藏)

【師友書畫集】中顧頡剛先生的鈐印,既然是剪取自【古史辨】第五冊,為何由藍色變成了紅色呢?這其實是個技術問題。早在晚清時期,還沒有彩色底片,但存世的老照片中不乏彩照,靠的就是手工上色。【師友書畫集】出版於2004年,當時的排版調色技術遠非晚清所能及。而且這部【書畫集】出版時,趙先生已是望九之人,【畫苑英萃】編輯部將「趙儷生書法藝術」和【師友書畫集】合為一冊,作為專輯發行,無疑兼有祝壽之義,自然會把顧先生守制時的藍色印章調色為紅色,畢竟當年顧先生都覺得用藍印貼在贈字上「殊不恭」。而這份雜誌由甘肅新華彩色制版中心制版,甘肅新華印刷廠印行,這個小小的技術問題自然難不倒排版員。

本文先發於【澎湃新聞·私家歷史】。歡迎點選下載「澎湃新聞」app訂閱。點選左下方「閱讀原文」即可存取全文。

投稿信箱:[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