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妍妍網 > 職場

大廠員工,已經不寫OKR了

2024-04-01職場

撰文 | 馮 諾

編輯 | 龔 正

OKR(Objectives and Key Results),即「目標與關鍵結果」,是流行於互聯網大廠的一種管理制度。制定和回顧OKR,是很多互聯網公司每個季度都繞不開的關鍵詞。

2013年,字節在國內首次引入OKR,隨後互聯網大廠紛紛跟隨,華為、騰訊、阿裏、小米、百度、京東、美團、拼多多等眾多互聯網大廠,甚至很多傳統行業也開始吸收這項來自矽谷的管理精華。但現在,很多大廠人開始不寫OKR了。增長預期轉弱的情景下,OKR已不再是一抓就靈的妙藥。

#01

從曾經的小甜甜,到現在的牛夫人

「我老板的OKR都是我寫的,而我東拼西湊就把整個部門下個季度的方向給確定了。」 在西二旗某互聯網公司工作的小孫如是說,但她隨後又補充到:

「實際也沒有確定整個季度的方向,因為OKR根本沒人看,而且隨時可以改。」

OKR的風頭,自2013年首次登陸國內互聯網大廠來,在2021年達到極盛。有媒體統計,兩年前市面上OKR相關書籍已經超過20本,知識付費平台的課程超過500門,幾乎到了企業管理言必稱OKR的地步。百度指數也在這一年達到了最高峰。

但此後,OKR的熱度開始消退,百度搜尋指數也逐年降低,伴隨而來的吐槽也越來越多。

國內最早貫徹OKR制度的字節跳動,率先於細微處發生變化,字節內部有專門監測員工填寫OKR情況的看板,從2020年開始OKR填寫率持續走低。

2021年開始,專門研究公司OKR使用情況的字節管理研究院「OKR提高部」不再強制要求本部門員工設定OKR。我也詢問了幾名仍然在職的抖音員工,對方表示已經不寫OKR。

2023年2月,字節跳動釋出全員信,把雙月OKR改為季度OKR。管理層解釋,是因為字節現在業務相對成熟,雙月變化不明顯,回顧周期可以更長。但其背後反映的,或是從上至下對OKR作用的「認知重新整理」。

一名某大廠員工曾經在網路吐槽OKR,「每天的工作並不那麽痛苦,真的痛苦的是寫OKR的時候,真的讓我討厭到想辭職。」

她剛入職的時候,領導甚至給他設定了跟工作毫無關系的O(即目標):一月瘦5公斤的目標——當然,這個目標並沒有完成。

西二旗另一互聯網公司的員工對【真故研究室】表示,OKR制度在他們部門差不多已經是形同虛設,雖然HR每個季度仍然會例行公事催促OKR的回顧和制定,但很多人都是復制貼上,草草了事。

該員工稱,因為OKR內容可以隨時更改,所以自己總是在制定的時候隨便寫幾條應付一下,然後在季度回顧的時候,重新修改成自己能達成的內容。「雖然公司規定說OKR可以不百分百完成,但誰知道呢,哪天要裁我的話,也可能拿這事兒卡我的。」

某AI大廠內部對於OKR的重視程度較以前也有所變化。一位員工表示,自己剛來的時候發愁不知道怎麽寫OKR,mentor(該公司內部負責幫帶新員工的老員工)告訴他寫這的用處待定。現在他經常用國產ChatGPT來應付OKR的回顧和制定——至少增加了這些產品的日活。

在脈脈上,有員工單方面吐槽領導不會寫OKR,把明明應該作為目標(O)的內容「引領平台體驗代際變革」寫成了關鍵結果(KR)。理論上,KR應該是具備量化標準的結果。在該帖的投票中,超過120人、近70%的人認為這種做法「不合理」。

#02

從管理神器,到中華田園KPI

OKR不僅越來越沒有存在感,還漸漸與KPI「沆瀣一氣」,成了KPI的同義詞,甚至被冠以「中華田園KPI」的稱號。

OKR和KPI本應該是兩種不同的東西。KPI是一種強制性的績效工具,但OKR是目標導向的,並非績效工具。

中國互聯網大廠實行的OKR制度,多是效法谷歌。【重新定義公司:谷歌是如何營運的】一書總結了谷歌OKR系統有別於KPI的有幾項特征:

一、完整的OKR既要制定大的目標,也要制定易於衡量的關鍵結果。

二、合理的OKR,不僅要符合實際,也應該具備一定難度,有挑戰性,並非要百分之百完成。根據谷歌內部的統計,完成OKR的70%是比較理想的數據。

三、OKR系統幾乎人人可用,而且是公開透明的,最底層的員工也能看到CEO的OKR。

四、OKR需要打分,但分數不做考核。唯一的用途是讓員工誠實地評判自己的表現。

根據谷歌的人力資源負責人拉茲洛·博克的說法, OKR在谷歌的績效考核中只占比三分之一甚至更低。

OKR本身並不完全代表績效,不過互聯網企業給OKR制度還是打了一個修補程式:360環評。除了你的自評外,你的上級、平級和下級同事都會對你的表現評分。

但因為宣貫和執行不利,國內很多員工並沒有感受到兩者的差異,或者誤認為兩者是差不多的工具。一名大廠員工表示, OKR就像是套了個殼的KPI,但考核還是換湯不換藥。

知名脫口秀演員呼蘭也曾用段子吐槽過中國式OKR。

很多人可能不知道 OKR 是啥,其實就類似於 KPI。KPI 是指標,OKR 是目標。

那有啥區別?你們看過趙本山的賣拐嗎?你要把輪椅直接賣給範偉,他是很難接受的。你要跟他說,你的目標是雙腳離地,他琢磨琢磨自己就坐到輪椅上去了。

我們公司就是這樣的。

本來(公司)說:呼蘭你今年爭取每天寫一個新段子。

我說:這怎麽可能呢!

過段時間(公司)說:今年你要爭取拿冠軍。

我說:哎呀這個好啊。

公司說:要拿冠軍你應該怎麽做?

我說:每天寫個新段子!

互聯網大廠引入OKR, 部份目的是為了翦除導致大企業病的績效主義,也就是把目標與評價強繫結、把業績和報酬直接掛鉤的唯KPI論。 但因為要考核業績,幾乎所有人都提出容易實作的目標,導致員工只看眼前的利益,企業內部甚至互相拆台,失去挑戰精神。

但從現況來看,OKR並沒有完成這個目標。位於北京海澱後廠村某互聯網公司員工稱,自己在跨部門甚至只是跨小組溝通的時候,常常遭遇搪塞和敷衍,有一次差點跟同事吵起來,對方直接表示「關我屁事,這又不是我的OKR」。

這跟索尼公司前常務董事天外伺郎描繪的索尼有「異曲同工之妙」。2007年,他在媒體發文 【績效主義毀了索尼】 ,稱其導致「業務部門相互拆台,都想方設法從公司的整體利益中為本部門多撈取好處。」

「OKR的本意是好的,但執行歪了。」對於OKR的異化,一名位於北京望京大廠員工這樣表示。

僅僅十年, OKR在中國就似乎從人見人愛的小甜甜,變成了人見人嫌的牛夫人。

OKR不只是在中國水土不服,在國外也有很多老外不服。 在國外著名的程式設計師網站 Hacker News 上,有一名網友分享了關於 OKR 的趣事。

有一段時間,我有個OKR是降低網頁的載入時間。這條OKR不知道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很離譜,因為網頁載入速度並不慢,而且也沒有什麽理由表明這能幫助到產品。但我們還是做到了,方法是把圖片品質壓縮得很低。管理層很滿意,甚至還訂了一個蛋糕慶祝。

結果下一個季度,客戶開始抱怨圖片品質低,於是我們設定了一條新的OKR,把圖片品質提高50%。方法就是:回滾到上個季度修改之前。於是我們又大獲全勝了。

該網友表示這種情況持續了一整年,導致他都開始懷疑人生,不得不辭職。從此以後但凡有人提到OKR這個詞,他都會PTSD。

這不是孤例。據知名付費科技報道網站The Information報道,2022年谷歌績效改革之前,將近一半(47%)的谷歌員工認為績效評估系統浪費了時間。

谷歌 為此精簡了績效評估系統,推出了 GRAD系統 (Google Reviews and Development,即關註員工影響力的評價),在某種程度上,是淡化了OKR的作用。

#03

一個OKR,半部管理史

不論中外,員工管理都是棘手但又不得不啃的硬骨頭。

現代管理理論誕生於20世紀初,管理學家腓特烈・溫斯洛・泰勒提出的科學管理理論, 認為最高效、最賺錢的組織應該是獨裁的。 福特汽車的開創者亨利・福特也是這種理論的擁躉。

但到了20世紀50年代,這種「科學的」管理理論已經不合時宜。另一位管理學大師,提出了一種全新的管理理念: 人性化的結果驅動型管理。

在他看來,要對員工給予信任和尊重,而不是只把他們當作賺錢的機器。管理要充分發揮個人能力和責任感,建立共同的願景和方向,建立團隊合作精神。德魯克在【管理的實踐】中,將這種理念稱為 「目標管理」 (MBO,management by objectives)。

到了60年代,諸多企業采用了德魯克的「目標管理」,其中最著名的是惠普公司。在著名的【惠普之道】(The HP Way)中,目標管理是重要組成部份。

但目標管理也有自己的毛病。目標是頂層設計後層層傳達的,容易僵化變形,由於缺少更新,時間一長就被慢慢淡化了。用一句中文網路流行語就是「走得太遠,以至於忘記了為什麽而出發」。而且目標管理跟員工的薪資、獎金、晉升掛鉤,導致員工根本不會冒險。

1971年,剛成立三年的英特爾就引入了目標管理,但在此基礎上做了一些調整,取名為iMBO,即「具有英特爾特色的目標管理系統」,著名投資人約翰・杜爾後來入職英特爾,成為這項管理系統的信徒,離開英特爾後,他仍然到處為這種管理方式布道,並將稱之為OKR。

差不多也是在20世紀70年代,美國管理學家奧布雷・丹尼爾斯提出了 「績效管理」 的概念,KPI等系統性績效評估工具得到大範圍套用,企業正式將績效與員工薪酬、職級等指標結合。

換句話說,OKR跟KPI是差不多時期出現的。但顯然,更傾向於把員工看作「牛馬」的績效評估得到了更多的支持。本世紀世紀初,三分之一美國企業使用績效評估,60%的【財富】500強企業,采用了強制排名制度。

但讓OKR真正家喻戶曉,是在谷歌的推行。約翰・杜爾把OKR帶到了谷歌。谷歌創始人賴瑞・佩吉曾表示,OKR幫助谷歌實作了十倍的增長。

2013年,剛剛成立的字節跳動,就引入了這項外國先進經驗,全面在內部推行。有媒體稱,「字節跳動10萬員工高效工作,爆炸性增長的原因」就是采用了OKR制度。

#04

打工人的緊箍咒,不只是OKR

作為國外先進管理經驗引入中國的,不只是OKR,還有一個頻繁出現在互聯網大廠的關鍵詞裏: 彈性工作制

OKR、彈性工作制,本質上都屬於績效考核系統的一環。和OKR一樣,彈性工作制也經歷了從神器到嫌棄的歷程,令打工人無不在枷鎖之中。

但「彈性工作制」的誕生,其實充滿了人性的光輝。惠普創始人戴維·帕卡德曾表示: 「彈性工作制是尊重和信任人的本質。」

彈性工作制入華甚至比OKR還早一些。2007年,北京開始嘗試推行彈性工作制。同年寶鹼成為中國職場最早實行彈性工作制的公司之一,隨後聯想、NEC等IT企業紛紛采用彈性工作制。

上班不打卡,成為互聯網公司的典型特征之一。

但這項起初是為了方便打工人上班的制度,漸漸地和很多制度一樣被玩壞了。彈性工作制,只彈下班時間,不彈上班時間,導致加班、996橫行。

舉個例子。2017年,支付寶某高管加入阿裏大文娛。剛履新,這位高管就發現這裏沒有「阿裏味」,員工到點就下班。「今天開會談到12點,明天中午12點來的,在我們這兒不行。」在他治下,即使員工頭天工作到半夜12點,第二天早晨9點還是得到。

圖|彈性工作制可能也不是「好惹的」

2023年, 一位阿裏高管多次前往杭州總部某核心業務線辦公區檢查考勤。 他發現已過打卡時間點,但部份工位仍然空蕩蕩的。 該高管從此開始嚴抓整個業務線的考勤。

打工人對於彈性工作制的吐槽,孕育在一個「定理」之中: 一個公司只要開始強調考勤、打卡,一定是在走下坡路。

OKR、彈性工作制的式微,代表著中國互聯網黃金時代的終結。 進入增長失速的當下,在經歷了十多年野蠻生長的互聯網大廠,第一次感受到了不同於以往的挑戰。

大廠們勒緊了褲腰帶,也勒緊了打工人頭上的緊箍咒。

- END-

如果您有線索或想要討論更多,

歡迎在後台輸入關鍵詞「 讀者群 」,加入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