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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普通上班族的不租房計劃

2024-03-18職場

▣ 公號:極晝工作室(ID:media-fox)文 | 姜婉茹 編輯 |陶若谷

29歲的查粒在杭州做了四年產品經理,去年六月,她厭倦了租房生活,退了租,扔掉大部份行李,公司和青旅曾經是她的住所,隨後她住進自己改裝的快遞三輪車。

查粒是山東農村出身的大學生,之前在老家事業單位,受不了工作氛圍,辭職離開。到了杭州,她換過三家互聯網公司做產品經理,薪資慢慢漲到2萬,但在這所新一線城市,查粒仍然沒有歸屬感。 身邊同事多是和她一樣的農村大學生,靠薪資買不起房,無法定居。「房子裏面能有什麽呢」,查粒每月交房租時都很心疼,像在為房東工作,重復父母輩窮忙的迴圈。

在大城市,目前出現了一批不租房的白領。一個在上海找工作的天津小夥,為了省錢,就住在露營帳篷裏,做飯、煮咖啡,跟房車旅遊的大爺大媽聊天。在北京,一位38歲的程式設計師把貨車改造成床車,停在公司樓下,省了房租,還節約了通勤時間。再次被邀請合租時,他堅決拒絕:「好不容易搬進了自由空間」——車裏同樣可以做飯請客,彈吉他看書,不是租不起房,而是不願租了。

5個月不租房的生活,也讓查粒有了一種「勝利的感覺」。以下是她的講述,部份內容結合其視訊整理。

1

等人去樓空再回來睡辦公室

2023年6月的一個下午,跟每個下班後的下午都差不多,我躺在(杭州)一室一廳的出租屋,突然不想再租房了。之前看到過一些房車旅行博主,就參考他們的視訊,拿紙筆畫出自己的房車改造設計。我碩士學的遙感方向,本能就開始想怎麽實際操作。然後去淘寶上找車,買車,一步步實作不租房的計劃。

6月20日左右,我把租的房子退了。行李很多,插排、榨汁機、燒水壺,甚至買過塑膠浴缸,最後收拾出滿滿一浴缸不要的雜物。鄰居是個在實習的女孩,那天她沒帶鑰匙,我邀請她進屋吹空調,看中浴缸裏的東西可以帶走。樓下還遇到一個姐姐在和小孩玩,我也請她上樓挑選,她倆開心地把東西分了。

改造車的那段時間,我住在青旅、民宿和公司過渡。以前在青旅能認識很多人,現在很難找到人聊天了,下鋪是個教考研數學的老師,一直在講課,從始至終都沒見過長什麽樣。還有個女孩躲在床簾後面不出來,沒機會認識。也可能是我年紀大了,很難找到年近30還住青旅的朋友了。

在老舊的小區樓道晾衣服。

住青旅蠻好的,但至少要花幾十塊錢,住公司一分都不用花。我在一家做政務系統的互聯網公司做產品經理,在一個很新的產業園裏辦公,一層只有一兩家公司,還有很多空的辦公室沒租出去,地方很大很安靜,是個理想的住處。

當時我心想老板不給漲薪資、發獎金,領導給我績效打那麽低,得付出點代價吧。 他們在我身上摳搜的那點錢,我全都給花回來,我要在公司狠狠地開空調,白嫖水電和衛生紙。 去年六七八月,我百分之七八十的時間都住在公司。

先是檢查了一下網路攝影機,盯著工業風的天花板找了一遍,上面有很多鋼筋,每個角落都確認沒有。第一天住公司很緊張,剛搬完家退了房,躺在會議室的桌子上,又累又莫名興奮。白天大家都在這張桌子上開會,晚上我就睡在這兒,有種偷偷犯罪的快感。那間會議室跟老板的工位之間只隔了一面玻璃,上方還是通的,相當於是一間屋子。心裏會想,老板會不會突然推門進來……萬一他回來拿點東西,我不就暴露了嗎? 最後在擔憂中睡著了,睡得特別香。

早上8:10分左右,陸續有同事到公司,我訂了7:50的鬧鐘,只需要趕在他們進門之前,把毯子、枕頭拿到工位上。同事看見我在衛生間洗漱也不會覺得奇怪,我戴牙齒保持器,每頓飯都刷牙。

這個作息一直都沒問題,直到新來了一個同事,他可能家住的遠開車過來,很早就到了。那天我還沒把衣服穿好他就到工位了,雖然他看不見我,但會議室隔音不好,地板踩一腳都有聲音。我只能一動不動等著,他總得看個劇刷會兒手機吧,最起碼得去泡杯茶喝,沒想到那麽早他直接開始工作了。我心裏特別著急,等到大概8:20,他才起身去了趟廁所,我趕緊穿好衣服,把鋪蓋拿到工位上去。

還有一個同事,夏天為了省空調電費,基本每個周末都來公司。一般九點就到了,那個時間我還在睡覺,只能等,趁他去上廁所、吃午飯的間隙溜出來。有一次手機沒電了,就幹巴巴地躺著。那個同事不知道會議室有人,把手機外放,看類似鄉村愛情的短劇,樂呵呵地跟著笑,高興了還唱歌。

一天早上,我是被保潔阿姨嚇醒的,她7點多就來了。我的借口是前一天通宵加班了。 另一個保潔阿姨看我每天在廁所刷牙洗臉,特別好奇,問我:你是住公司嗎?我臉不紅心不跳地否認,說我來的早。 有點怕她這麽能嘮嗑,去跟HR聊兩句就不好了。

在健身房手洗衣服。

下班後年輕人不好意思走,我到點就走,要是領導下班後開會,我還得給點臉色。 表面上看,我是個朝九晚六的打工人,他們不知道下班後我就遊蕩在城市裏,等公司人去樓空再回來睡辦公室。 這個秘密讓我感覺很刺激,就像臥底隱藏著自己的身份,混跡在人海裏。

下班我一般先去吃飯,然後去健身房,洗澡很方便。偶爾逛逛商場、超市,逛完再回公司。有時會碰見加班到很晚的同事,我就說忘了戴牙套回來拿。

我工位的抽屜裏啥都有,用一個很大的包,裏面裝著洗漱用品和吹風機,還把一個裝衣服的行李箱放在公司。身邊的同事開玩笑說,懷疑我住在公司。我說猜對了,你是怎麽知道的?打個哈哈就過去了。

2

住進三輪車

我買的是輛電動三輪車,這種車一般用來運快遞、賣早餐和夜宵。我公司在杭州的郊區,附近很多人夜裏開著三輪車出來擺攤。為了找停車點,我到處溜達,跟大爺大媽、保潔阿姨聊天,知道了一個理想的免費停車位置。車停在一個小區邊緣,小區還在裝修,平時幾乎沒人過來,樓道的監控正好能拍到我的車,很安全。對面有一片濕地,裏面有很多白色的大鳥,飛起來很好看。

以前我也不會木工,照別人的視訊學著改造車內空間。第一輪改造只買了個二手床,把過高的床腿鋸掉,放上置物架,就拎包入住了。 真正躺進車裏,才知道我需要的到底是什麽。 比如置物架太高了,看著很壓抑,而且它特別重,每次搬上搬下都磕得肚子上青一塊紫一塊。我喜歡想象每個使用場景,睡覺、看書、做飯,思考怎麽設計才更方便,然後去考慮具體的尺寸、工具、用電、功率等等,把設想真的做出來很有成就感。

查粒改造三輪車的設計圖。

改造的每一步,都是我一個人完成的,會有畏難的情緒,也有一些意外情況。像是螺絲太長、小桌子的滑軌裝錯了,木板淋雨發黴,要補刷木蠟油;用的隔熱棉對人體有害,換成擠塑保溫板又被人說有毒,最後換了小孩用的爬爬墊……不會感覺這些事很煩,不做這些周末可能也很無聊。

一開始住車裏有點緊張,得趁旁邊沒人偷偷開車門,一鉆進去就關門。在車裏開著燈,有人經過時會豎起耳朵,不發出一點聲音,怕別人發現我。後來慢慢有點習慣了,有人圍觀也無所謂。

住車裏肯定沒有房子裏睡得好,起初幾乎整夜都睡不著,就聽聽書聽聽音樂,熬到天亮。所以我下了班就去健身房,運動到酣暢淋漓,然後手洗衣服,把自己搞到很疲憊。那會兒只要有個地方能躺下,身體就感覺很舒服了,一心想睡覺。如果還有多余的能量沒釋放出來,就會很敏銳地註意到旁邊的車、路過的人,被他們打擾。睡不著我也不會後悔,想做的事很荒唐沒關系,只有沒做才會難受。

住車裏那段時間,下了班我就去附近的宜家,在沙發上躺一躺,看看手機。 其實以前在出租屋的時候,我到家也是躺在沙發上看手機,有什麽區別嗎?沒有區別,但是我現在把房租省下來了,我真棒。

下雨天躺在車裏最享受,感覺遊離在世界之外。有時會突然意識到,現在伸出手,就可以做事情,世界上只有這一個「我」能控制「我」,什麽都是自己決定的。感受到這些的時刻,我會叫自己的名字。

查粒在車裏做飯。

在車裏寫歌。

3

「上面」有渺茫的希望,可能是自由

以前我一直是按部就班的,總覺得不能掉鏈子,繃著一根弦努力往上走。小時候有很多身不由己,沒有能力走別的路,覺得往上走的「上面」有渺茫的希望,可能是自由,可能是一種可以自己做主的生活。

我是那種很乖的小孩,從來不給大人添麻煩,但我媽從來沒誇過我,更多是把她婚姻裏遭受的背叛宣泄到我身上,可能潛意識裏當我是個累贅。 我從小就想往外跑,雖然不知道外面有什麽,大概身處的環境沒什麽值得留戀。

剛到杭州的時候是2019年,覺得很新鮮,看到冬天植物是綠色的都會開心。大城市更加開放、高效,我嘗試了產品經理這個崗位,構思一個產品然後實作它,裏面有一些樂趣。後來發現客戶會客製一些華而不實的東西,做出來產品沒人用,工作沒有價值感。時間久了,又開始覺得單調乏味,城市裏沒什麽玩的,也沒什麽朋友,下班後就自己消磨時光。

一周的活兒可能半天就做完了,大部份時間在摸魚,摸到都不知道該怎麽摸了。但畢竟是上班,冷不丁可能會來個任務,周圍都是同事,刷刷劇還行,沒辦法進入主動創作的狀態。下了班就剩幾個小時,我享受不了那個時間,像困在沼澤裏,想動動不了,生命被浪費掉了,總感覺在別的地方還有其他事等著我去做,但又不知道是什麽,甚至沒時間去找。

查粒住進自己改造的三輪車。

同事們壓力都挺大,我們專業薪資算高的,應屆生能拿八九千,編程相關的應屆生能拿一萬五六。但除去房租、吃飯,其實也剩不下多少,想靠薪資在杭州買房,基本實作不了,200萬首付,什麽時候才能掙出來?

我爸在山東老家幹活,穿的是15塊錢雙十的鞋子。到杭州上班後,有同事說媽媽給他訂了一輛寶馬,或者看到一個拆遷戶,家裏幾套房,開瑪莎拉蒂,會認清靠自己根本沒法彌補這種差距。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舍不得給自己花錢,吃飯花20心裏就愧疚。 這是我初中一周的生活費,當時就買很多煎餅,就著辣椒醬吃,偶爾搭配饅頭和菜,省下10塊。但到了下一周,媽媽就只補上10塊。有一次錢在學校被偷了,打電話讓她送一點,她無論怎樣都不信,再碰到事情我也不跟她說了。

高考那年沒考好,想復讀。繼父的態度很明確,不想出一年6000的學費,讓直接去打工。我媽也說是我沒努力才考差了,得讓我知錯。我只能自己去爭,說弟弟將來娶媳婦、蓋房子,要花好多錢,我就只上個學。最後他們同意我讀書,只出生活費,學費靠助學貸款。我現在不怎麽聯系媽媽,一接她電話就心慌,恨不得把手機摔了。現在她可能才能領會一點,總是貶低,讓我很難過。

查粒最初簡單改造後的三輪車。

在三輪車裏睡覺。

我好像有「鄉音羞恥」,不想聽到家鄉話,總感覺這些人離我很近,可能傷害到我。我之前在濟南的事業單位,有過一份工作,「向上服務」比做實事重要得多。 有一個領導喜歡晚上十點開會,其實沒有什麽嚴重到要半夜討論,但他要用這種形式來證明自己工作努力。下了班也感覺有條繩子綁著你,資訊要回,應酬喝酒也得去,不然可能被上升到態度問題。技術上的事情他們不懂,就只能扯態度。 工作了一年多,我裸辭離開了。我媽特別生氣,像我丟了張百萬彩票一樣。

到了杭州,很多同事也和我一樣,是農村考出來的大學生。大家都習慣了加班996,打工同時還要用力地去討好。請個病假,層層卡你,有時候還不讓請。加班像是應該的,沒有加班費、補貼、調休。 我不喜歡「打工人」這個稱呼,它隱晦地弱化了「勞動者」這個詞背後的權利,聽起來像累死累活沒什麽保障,沒權利提什麽要求。

我的同事們也想去更好的公司,實作不了,老家也不可能回去。大家就小心翼翼維持著一份工作,像走在鋼絲上,先穩住,才能左右環顧一下,看有沒有別的出路。在二十多歲,本可以大膽嘗試的年紀,上班下班,回出租屋刷手機玩遊戲,這種生活很折磨人的心性。

有個師兄,讀研時就每天學到十二點以後,工作也保持這個節奏,在辦公室熬到最晚才走。他的目標就是買房,在杭州過穩定的生活。我老家父輩的人,也是一生勞作,寒來暑往交替播種、除草、澆地,物質上苦,精神上也很貧瘠。我爺爺70多了還在種地,不能停下來,得幹一輩子。

我看到了一個迴圈,不知自己能不能從中跳出來,但想要在有限的生命裏,盡量按喜歡的方式去生活。

4

「一個房子裏面能有什麽呢」

2023年年底,我把工作辭掉了。按照勞動法,公司應該補齊年假和高溫補貼,但HR說你別計較了,現在公司也不容易。當時去了勞動保障監察支隊反饋,還咨詢了律師,把這些事計較下去。

在大城市升職加薪買車買房,大部份人都選這條路,在公司大家聊天也只聊這條路,聊點別的,同事會說你清高。可一個房子裏面能有什麽呢?我每月薪資2萬,要交兩千塊房租還是覺得肉疼。之前我跟房東隨口抱怨,濱江區租房怎麽這麽貴,他說,「這邊的人薪資高啊。」

那一剎那我突然明白了,作為打工人,你就是別人盯著的一塊肥肉,不可能靠打工完成財富積累,辛苦掙點錢,最後都交給房東了。 讓我余生都在一個幾十平的房子裏度過,光想想都要窒息,我享受不到其中的樂趣,也很清楚我不屬於城市。

不租房的這五個多月,最後算下來也沒省錢。五個月的房租才一萬塊,我買車花了7000,再加上各種工具,花銷近兩萬了。即使這樣,還是有一種勝利的感覺。

享受雨天的車上時光。

住在車裏的這段日子,我做了許多決定,一步步試探著走向未知的森林,發現沒有那麽難,我都可以做到。最近我在小興安嶺的林場買了一套農房,花了兩萬五,有臥室、廚房、客廳和一個小院子。林場曾經很大很熱鬧,人口慢慢向外流失,現在只剩300多戶人家。這裏的雪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像鉆石海一樣,樹木又高又直,我怎麽看都看不夠。

也許一無所有給了我勇氣,我已經在最底了。很多人還有無法割舍的東西,但我不需要口紅、護膚品、好看的衣服,不需要男人送的花,不需要生活在城市,沒有多少欲望,所以也不受裹挾。 我也會欣賞一個包的配色、做工,但一想到要去上班、花一個月薪資才能買到它,我就不願意要了,更重要的是我的感受,我的自由。

我想要的是到沒人認識我的地方,風景中有一個我的安身之處,彈彈琴看看書,爬爬樹逛逛山,撿點柴燒火做飯,養養小貓小狗,想幹嘛就幹嘛。

以前總覺得要存夠多少錢,才能去做想做的事。兩年前經歷的一次電詐改變了我的想法,騙子說因為我申請過助學貸款,不想影響征信就得配合操作,結果我花了一年才把被騙的錢還上。現在雖然積蓄不多,至少夠我快樂6個月了。感覺自己像一棵正在落葉的樹,身上越來越空,卻越來越輕松。

查粒裸辭後,在哈爾濱玩。

(文中查粒為講述者網名。圖片來源於講述者視訊截圖。)

本文轉載自【極晝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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