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福的一個朋友,也在外地幫孩子帶孫子,有一次關抽屜時不小心夾到孫子的手,沒有傷筋動骨,就是腫得厲害。她心疼得不行,又怕兒子兒媳怪罪,一整天都在鉆牛角尖。晚上 兒子 一進門,她慌得直接跪下來。
和妻子去北京幫女兒帶孩子前,張立福把家裏的地和房子都托付給了弟弟,弟弟和他說,「城裏的日子咱們過不慣,享福的時候少,置氣的時候多,要是實在受不了就回來,沒人會笑話咱。」
那時,他沒把這句話聽進去,但「過不慣」很快發生了。
隨著城市化行程和人口老齡化的不斷交織,許多像張立福一樣的老人不得不從農村遷徙到城市,被動開啟「老漂」生活。
不同觀念、不同思維模式的兩代人住在同一個屋檐下,會產生哪些問題,又該如何解決?
以下是他們的故事。
張立福,62歲
我老家是山東菏澤,祖上三代都是地裏刨食的農民,從沒想過進城生活,沒想到老了,反倒成了「北漂」。
我和妻子生了一兒一女,兒子在佛山成家,女兒在北京開了家小理療店,嫁了個本地女婿。三年前,女兒生了二胎,因為婆婆身體不好,希望我們老兩口到北京幫忙看孩子,每個月給1500塊,作為孝敬我倆的「辛苦費」。
妻子有點猶豫,兩個外孫一個4歲,一個剛滿周歲,我倆一把年紀,帶起來多少有些力不從心。而且我們都沒有退休金,北京物價又高,1500塊,也不知道夠不夠出門乘車、購買日用品的開銷。
只是,女兒也沒有別的辦法,在北京,請個保姆最少也要5000元,我們只能硬著頭皮上。 我勸老伴兒:一只羊也是趕,兩只羊也是放。咱們能把一雙兒女拉扯大,就能把兩個小家夥帶好。
到了北京,女兒把兩居室的主臥讓給我們老兩口和大外孫,她和女婿帶著小外孫住次臥。白天他倆上班,我負責接送大外孫上下幼稚園,順便買菜、打掃衛生。老伴兒在家照顧小的,還要抽時間給一家人做飯。
我一個莊稼漢,過去從來沒做過家務,現在也要幫著做寶寶輔食。
輔食機、破壁機到底怎麽用,清洗的時候要用哪種刷子,隔多長時間消毒機內外消毒一次……我都記在了小本子上,學了半個月才記住。 小外孫每天要吃DHA藻油和乳鈣,我雖然也記了下來,但楞是把劑量弄混了,吃了兩天才被女兒發現,好在沒耽誤大事。
我一個朋友,也在外地幫孩子帶孫子,有一次關抽屜時不小心夾到孫子的手,沒有傷筋動骨,就是腫得厲害。她心疼得不行,又怕兒子兒媳怪罪,一整天都在鉆牛角尖。晚上兒子一進門,她慌得直接跪下來。
現在的孩子都金貴,老人們也是提心吊膽地帶。我們家的矛盾,大多也是因為這個。
我們年輕的時候,農村條件差,也沒那麽講究,但年輕人不一樣,女婿經常嫌棄我們不講衛生:
說接孩子放學時,老師和他反映,大外孫的指甲縫裏總是有泥; 孩子在幼稚園午睡用的被罩,每周都會帶回來清洗,我老伴兒有事忙起來不想洗,就翻個面給孩子繼續用。
他還覺得,我倆是圖省事兒,平時不讓大外孫用買來的訓練筷吃飯,而是用勺子扒拉得亂七八糟。女婿說,孩子在幼稚園少不了被人笑話。
每每提起,我都忍不住辯解幾句,兒子女兒都是這麽養大的,現在不也好好的。偶爾,我也會想要發火,但是想到女兒夾在中間難辦, 也就忍了下來。只會在遛彎的時候,和公園裏認識的老兄弟們發發牢騷。
帶孩子的老人|圖源圖蟲創意
直到我和女婿再次起了沖突。
那是春節假期,女兒女婿帶著大外孫去拍寫真。回來之後,女婿有點生氣,他說,服裝師給孩子換衣服時,發現秋衣穿反了,而且裏外一樣臟,袖口、領口的接縫處都有些發黑,明顯又把臟衣服翻過來穿了一星期。
女婿覺得,我們不講衛生,讓孩子在外面丟人現眼。
聽他這麽說,我也壓不住火,覺得他在嫌棄我們農村人,平時,他也總明裏暗裏嫌我們吃東西動靜大,把孩子帶壞了。我甚至覺得,他認為我們圖這1500塊,才豁出老臉蹭吃蹭喝,讓他這個姑爺替兒子盡孝。
我以後就是拉棍要飯,也不吃女婿家一粒米。跟他吵完,我摔門回臥室,開始收拾行李,老伴兒也跟了進來,要一起回老家。
最後,是女兒流著眼淚賠不是。我把她轟出去,又勸老伴兒留下。一方面,孩子還需要人照顧,另一方面,我們一起回去,旁人肯定要說閑話,覺得我們被攆出來了。
回家後,我種地養雞,自己給自己做飯,知道村裏不少人背地裏看我笑話,但日子還是要繼續。
老伴兒在電話裏跟我說,我走後,女婿道了歉,平時態度變好不少, 現在送孩子、買菜、洗衣服這些事都是他來幹,還主動說,過段時間請個周末鐘點工分擔家務。
老伴兒勸我,他這個人好面子,生活習慣也仔細,沒拿咱們當外人,說深說淺都沒惡意,讓我多包涵。
但她還是決定,等過幾年孩子上了小學就回來。我知道,她不光是惦記我這個老頭子,也是真的在北京呆不慣。 孩子金貴得很,她一個人不要說采買、做家務,光是盯著小外孫別磕著碰著,一天下來就累得兩眼發直。
而且她不比我,我還能去公園訴訴苦,她成天待在樓上,連個說話發泄情緒的人都沒有。日子活成了兩室一廳,怎麽都高興不起來。
我沒告訴老伴兒的是,前段時間接到了兒子的電話,讓我去佛山幫忙帶孫子,我沒拒絕。
誰能想到,我們結婚四十多年,臨老了反倒為了孩子,成了兩地分居的老漂。
劉全榮,63歲
來北京前,我去過最遠的地方是市裏的人民醫院。
四十幾歲時,老伴兒因為肝硬化去世,我一個人把兒子拉扯大。他很爭氣,靠自己在北京成家立業,沒有讓我費過心。
五年前,我來北京帶孫子。出發前我想,北京是首都,我識字不多,可得處處小心。果不其然,北京比我想象中還要大,光我們住的小區,就有幾萬人。
我說話口音重,有幾次帶著孫子在小區花園裏玩,其他家長主動搭話,問我老家是哪裏的,來北京幾年了,除了帶孩子還需要做飯做家務嗎?聊了半天,最後說,希望我能給她家也介紹一個踏實能幹的人。
我這才反應過來,人家拿我當保姆了。 因為這個,我很少和小區裏的其他人聊天,在北京也沒交到朋友。人家說的咱聽不懂,咱說的人家也不愛聽。
只是,歲數大了, 跟前兒說話的人少,腦子就很容易糊塗。
去年11月,我帶著孫子在公園玩,遇到兩個帶著攝影機、自稱是少兒電視台工作人員的年輕人,他們說,我孫子很有潛力,留了個地址讓孩子去試鏡,有機會做童星。
兒子兒媳聽完擔心是騙子,讓我帶孫子去看看,如果對方是正規公司就拿份材料回來商量,如果情況不對就抓緊離開。
見面後人家很客氣,一個小姑娘自稱是經紀人,不嫌我說話嘮叨,熱情地拉著我聊天,聽起來頭頭是道,我一恍惚就簽了合約,交了500塊定金。
回來後,兒子在網上查了這家公司,說是騙子,而且收據也不合法,白白糟蹋了幾百塊錢。
我不懂這些,這之後,孫子報培訓班、上幼稚園,小兩口就不讓我去了,怕我一時糊塗耽誤事兒。
還有件事,也讓我覺得堵心。
今年開始,我的記性變得很差,剛收拾好的東西,轉身就忘了放在哪兒。有一次帶孫子練完平衡車,我看著小區裏的樓房,覺得一棟棟都長一個模樣,轉了幾圈,還是沒想起回家的路。
最後,還是保安把我們祖孫送回了家。
社交平台上,老人帶丟孩子的案例|截圖
兒子兒媳囑咐我,帶孩子出門要揣好地址,不要逛到太晚,走得太遠。我知道,他們是怕我把孩子弄丟了。 之前,小區業主群裏發過幾次尋人啟事,都是爺爺奶奶帶孩子遛彎時犯了迷糊,迷路後越走越遠。他們怕我也鬧出這樣的亂子。
說白了,我們這樣的老年人,照顧自己已經很勉強,但孫輩還小,只能先湊合。
憑良心說,兒子兒媳對我很孝順,同住一個屋檐下,我們從來沒有紅過臉。孫子放暑假,他們還帶我去故宮、圓明園。平日裏也常去花鳥魚蟲市場,買花草和蟈蟈養著玩,給我和孫子解悶。
只是,他們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想到出去一趟要花大幾百的門票和車票錢,而且天氣還那麽熱, 我真心覺得,還不如在家刷抖音,看老家人拍的幹農活、腌菜的視訊有意思。
只是這話一說,兒子會埋怨我掃興,不懂得享福。
這兩年孫子大了,我和兒子提過,想要回老家。他不同意,覺得把人接來了再送回去,會被旁人指點,覺得他們不孝順。
但我覺得,葉落歸根,不能給孩子添負擔。而且,「漂」了這麽多年, 我認識的只有那幾條公交線、幾個地鐵站,拉家常的也只有幾個菜販子,最熟悉的,是孫子幼稚園門口那一條短短的路。
北京這麽大,但我好像活在老家的蛐蛐罐裏。
陳春萍,61歲
我是一個內心還算強大的人。出生在特殊年代,我很愛好文藝,但卻沒有考文工團的資格。中專畢業後,我被分配到工廠抓文藝口,勉強算是如願。
一個鐵飯碗,一份死薪資,我從36.5元的月薪開始,一路幹到退休。90年代,因為前夫情感不忠,我們選擇分居,女兒大學畢業後,領了結婚證。
6年前,我剛退休,就被女兒從哈爾濱叫到上海,幫忙帶外孫女。女兒女婿是高中同學,在上海定居後,生活水平也能算得上中產,倒是不缺請保姆的錢。只是女兒說,我幹活兒麻利,做事細致,孩子交給誰,都不如交給自己親媽放心。
但我知道,她是怕我一個人在家太孤單。
在女兒家,我和外孫女一起住在16平的臥室。除了接送外孫女上下學,我這個文藝老青年,也會見縫插針,給自己找點事兒做。
我在公園和別人學過一陣水兵舞,置辦了幾套衣服、靴子和配飾,還買了電動縫紉機,學著給大家做演出服。周末,我經常去靜安公園,聽街頭歌手唱歌,一聽就是一下午。看到一個人旅遊的年輕人,還會主動詢問需不需要拍照。
陳春萍的縫紉機|講述者供圖
說來不怕人笑話,去年,我還去紹興看了蔡琴的演唱會,一把年紀還在追星,我覺得自己有點「老來瘋」。
別人都覺得,我在上海過得挺好,但個中滋味,也只有我自己清楚。
今年春節,女兒一家回公婆家過春節。我沒有回哈爾濱,自己留在上海過年。我這才發現,往日需要等很久的電梯突然不擠了,冷清的樓道裏,能聽清外面的車流聲。春節幾天,我包一次餃子,就能吃三頓。
這幾年,除了掃墓,我很少回老家。父母去世多年,兩個弟弟和兒女移居外地,老家也只剩空蕩的回憶了。一起跳舞的小姐妹勸我在上海找個老伴兒,女兒畢竟有自己的家庭,人老了,還是要有個落腳處。
她們還給我介紹了一個吉林大哥,退休前在文工團拉手風琴,現在在公園歌舞團吹單簧管。大哥也住在女兒家,喪偶十幾年了,希望能找個誌同道合、說得上話的老伴兒。
我們接觸了兩三次,但慢慢就淡了,誰也沒明說,但原因我們心知肚明。 我倆都是老滬漂,在上海的住處、生活費用都是現實問題。在上海住習慣了,誰也不想回對方老家,誰也不願意和對方一家子湊合。
要是在上海成家,無論是我嫁給她,住到他女兒家,還是他入贅我家,住到我女兒這裏,我們都得繼續給孩子做免費保姆。想過個二人世界,買房不太現實,單獨出去租房住,又是一筆額外的開銷。
結果,我們這些「老滬漂」,想要在上海找個伴兒組建家庭,只能找那些有獨立住房的,這可比頭一次結婚時候還難找。
過年和姐妹們聊起來,大家都勸我,感情急不得,但也不能把事情放涼了,還是要繼續找。遇不到可心的人,也沒有穩定落腳的家,只有老家這群親戚朋友替我幹著急。
離開哈爾濱時,老家已經沒有太值得我留戀的人和事,上海至少還有唯一的血脈親人。但是,從老家搬到上海,我總覺得自己像一盆被移植的植物,雖然說不上水土不服,總歸有些不適應,而且只能依附著女兒生存。
眼下,我不再多想以後的事情,漂在上海的人多了,我也不過只是其中一個。
End
早在2016年,國家衛計委釋出的數據顯示,中國的隨遷老人已經接近1800萬。這些「漂」在異鄉的老人,遵循著傳統觀念,承擔起了照顧孫輩的義務,在子女生活的城市,尋求「帶孩子」和「養老」的平衡。
有些人決心留在子女身邊,也有些人想要「落葉歸根」,回到自己熟悉的鄉土。
每天上午9點,劉全榮送孫子上幼稚園回來,會坐在小區的長椅上發一會兒呆。看著樹上一天比一天茂密的葉子,和開得正好的花,她會想起 老家院子裏那棵一人高的石榴樹。
今年沒人回去修枝,不知道它還能不能按時結果,她也不知道自己哪年才能回去,看看那個被她拋下的家。
(文中均為化名,部份資訊有模糊。)
出品
丨
如是生活
編輯
丨 桑桑
作者
丨
張一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