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朱玖
数字「9」历来有层玄学色彩。音乐史上也有神秘的九号诅咒:无数大师——贝多芬、德沃夏克、舒伯特、布鲁克纳——在写完第九交响曲之后死去。马勒为了避开这种不详的玄学,拒绝将自己的交响曲编号为九,而将其称作一套声乐组曲,却还是骗不过死神。
以上信息,我是从一个剧里看来的,此剧名字里也带一个9:【九号秘事】(Inside NO.9)。自从2014年第一季惊艳亮相以来,此剧在豆瓣评分基本没下过9分。 而刚刚播出的第九季,已经确认是全系列的最终季 (豆瓣9.3) 。
这个终点既令人遗憾,又最是顺理成章。除了主创对于数字9半真半假的迷信以外,也表明了他们对于艺术的负责。 如同乔布斯死前在一家日本寿司店写下的箴言:「所有的好东西,都必有一别。」——而告别,当然最好在好东西变质以前。
如果要向一个从未接触过此剧的人做一番介绍,【九号秘事】倒还真的很难概括。 它是一个单元剧,每季六集,人物和故事互不相干,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发生在一个编号为9的密闭空间里 。编剧兼主演是一个英国喜剧二人组史蒂夫·佩姆伯顿和里斯·谢尔史密斯,他们会在每集里面扮演不同的角色,观众很多时候都没法一下子看出来。不过说他俩是喜剧组合,还不够确切,因为他们的故事非常黑色。 搞笑只是最初的一层糖衣,后续的反转里往往藏着惊人的苦涩。
【九号秘事】之所以是口耳相传的神剧,一个最直接的原因就是: 它太聪明了,一波接一波的反转让观众不得不服。 如果说在欧·亨利写小说的年代,只需要结尾处的一个反转就可以封神,那么到了今天,必须三五分钟一个小反转,三十分钟里必须有两个大反转,才能博得观众的喝彩了。 【九号秘事】为当代的编剧艺术,设立了一个新的标杆。
其实每一集的开头,就是一个小型的脑筋急转弯,有种开盲盒的趣味: 这次被标记为9的又会是什么房间?你会发现,「房间」的弹性原来这么大,能变出那么多花样:它可以是普通人的家,也可以是大富翁的豪宅,它可以大到一个古堡,也可以小到一个厕所,它可以是闲人莫入的后台,也可以是坐满路人的地铁车厢…… 九季看下来,我们大概只能承认,什么都可以是九号——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九号。
不论九号具体是什么地方,它本质上都是一个囚笼。 形形色色的人困在其中,无法闪躲腾挪,只能短兵相接,直面最讨厌的宿敌,也直面最讨厌的那个自己。让我们回到整个系列第一季第一集,它名叫【沙丁鱼】:一家人玩一个类似捉迷藏的游戏,最后全部11口人挤进一个衣橱里,这时衣橱从外面被人反锁、点火——而那个人正是多年前被这家人性侵并冷漠对待的邻家小男孩儿。
这集一炮打响全剧的名声,现在回过去看,也可以看做整个系列的提喻:困住人物的,不只是那个衣橱,其实是每个人的过去。 生活空间之所以总是如此狭小逼仄, 是因为和你在一起生活的人有着截然不同的道德和欲念——「九号」房间,正是萨特意义上的「他人的地狱」。
而此剧之神奇,不仅在于故事本身,还在于叙述手法。人物虽如困兽,但叙述手法却总是打破常规。 比如说,它可以用默剧来表现一场偷窃、用莎剧来表现吵架,它可以是一部老电影,也可以是一场真人秀,它可以用办公室的一连串监控来讲述同事的变态,也可以只用家门口的一个摄像头来讲述邻居的阴暗。最可怕的故事,往往要用最好玩的方式讲述。
其实【九号秘事】一直都有一种喜剧的游戏精神。游戏是编剧和观众之间的一种默契,我炫技来你喝彩。 但是对于剧中人物来说,游戏还有别的意义——它可以打破无聊死板的日常生活。如果我们回想一下,就会发现剧中很多情节,都是从一个相当孩子气的游戏开始,然后渐渐玩脱,前面提到的经典的【沙丁鱼】,就是如此。我还随机想到另外一些例子,比如女婿非常幼稚地把头藏进生日蛋糕,结果时刻面临被斩首的危险,或者一群男人抢着买单,最后动了刀子,却杀害了旁边的女服务员……
而游戏精神其实也有其道德属性,它嘲弄「岁月静好」的假象,质疑「正确选择」的准则。 虽然【九号秘事】不搞道德说教,但却经常引发观众的道德思考。 很多时候,它就像一场精心设计的哲学/社会学实验。比如备受好评的第九季第一集:一群身份各异的乘客困在故障的地铁里,要抓出黑暗中的小偷。谁有权搜身,谁有义务配合,对特定阶级和身份的人的怀疑是不是歧视,这一连串的道德拷问就在这小小的车厢和30分钟的时间里非常尖锐地抛了出来。此处我不会剧透最后的反转,只是想说, 即使做出勇敢的、正确的选择,也不一定就有好结果。
结局的不确定性,一直是此剧的一大看点。聪明的坏蛋总是反被聪明误,但是好人也不见得就有好报。 在单元剧里,命运的赌注总是很高,因为一切都要在一集里有个了断,谁也得不到下一集里的救赎。不过说起来,每一集的内容虽然互不相干,但摆在一起,还是能品出一种整体性的社会图景。 也许是由于历史悠久,阶层相对固化的缘故,英剧对于尊卑有别、新老冲突,似乎特别敏感。 比如说在原本英国版的【黑镜】里,把首相降格为猪这种地狱笑话,美剧里就不太可能出现。这方面拼的不是脑洞,而是无意识里对于社会焦虑的应激反应。
在第九季第五集——开头提到的作曲家九号诅咒便是出自这集,是这种焦虑的经典体现。故事说作曲家在完成九号作品前夕自杀,其遗孀设下圈套,引诱他的学生——一个以给富人调琴为业的普通男人——将被诅咒的作品补完。这就是所谓上流社会对下等阶层的「利用」,不仅要收割后者的劳动果实,甚至还要收割后者的生命,洗去自身的罪恶,代自己应劫。另外,非常典型的是, 一个看似关于艺术的故事,最终总是要闹出人命,而最先受害的总是那个和艺术毫无关系、社会阶层最低的人:一个女佣。
【九号秘事】就像那些经典的相声小品一样,经得起反复播放,哪怕我们早就知道一切反转。抛开一切噱头,艺术作品的核心价值,到底还是塑造了何种人物,能够引起观众何种共情。所以有些搞笑的台词我们百听不厌,不是为了再笑一次,而是因为它用搞笑的方式说出了某种人间真相。虽然喜剧的人物总是有一些夸张的, 但在【九号秘事】里,他们并没有沦为单薄的工具人,其存在并非仅仅是为了完成一个复杂精致的智力拼图。
他们的嘴脸,虽然经常是势利的、刻薄的、丑陋的,但是我们的确能从中感受到真实的人类的情感。 如果给九季以来五花八门的人物,做一个高光时刻或者怪诞行为(这两者在此剧中常常难以区分)大集锦,那么它会像一部当代微缩版的【人间喜剧】——最终我们的反应不是嘲笑,反而是一种释然——让我们原谅人类的种种愚蠢吧,因为活着就是不断地犯错和将错就错,也许别无他法。
这并不是我的想象,因为这样的一份集锦的确做了出来——就在全剧的最后一集。作为一部以聪明世故而著称的剧集,它会如何收场,本身也变成一种悬念。 它似乎有一百种方法来告别,而最终的结果来看,它似乎选择了最好的那一种。 我们必须回到主创兼主演史蒂夫·佩姆伯顿和里斯·谢尔史密斯,在演过无数种他人的生活以后,他们终于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那就是扮演史蒂夫·佩姆伯顿和里斯·谢尔史密斯本人。
早年他们合作的【绅士联盟】(1999)和【疯城记】(2009),已经展现了独树一帜的叙事天才:包括喜剧和悲剧的无缝衔接,以及一人分饰多人的表演。后来【九号秘事】的火爆,对于追随他们的老观众而言,并不意外。他们一直很成功,也从未听说过什么不合的传言,所以第九季的第六集——虚构两个人分手单飞的故事——显得格外有趣。毕竟一对成功的、曾经亲密的拍档,后来为了名利或者「创作分歧」而决裂,这种事在演艺圈可太多了。观众完全有理由怀疑,甚至暗暗担心,他俩其实真有此意。
当然,他俩最终没有决裂,也不能说是一种「聪明的」反转——到了这个时候, 我们不再要求聪明,也不再要反转,毋宁说,我们喜欢这对拍档的关系,永远不要反转。
就像所有获得过足够的爱,因而足够长寿的剧集一样,【九号秘事】也在时间中秘密发酵,为戏外的现实生活也染上一股自己的气味。 我们艰难的告别,永远是双重的告别,既告别戏内的那些世界、那些人物,也告别自己一路追来的十年。
唯一的慰藉,就是史蒂夫·佩姆伯顿和里斯·谢尔史密斯还在一起,我们还可以期待他们的新作。在最后一集中,他们虚构中的下一部作品叫【艰难前行】(这也是最后一集的标题)。 那么好吧,与其被困在九号房间里,不如走出去,虽然艰难,也是前行——陪伴他们的总有彼此,还有我们信任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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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布雷克 /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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