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 | 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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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20世纪90年代,美国临床心理学博士伊莱恩·阿伦首次提出「高敏感者」的概念,到近些年心理学领域对情绪敏感、内向性及其它相关主题的研究激增,还有主流媒体的普及,我们或多或少都了解了「高敏感」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个性特质。
它的主要的形成原因是基因遗传,与后天的成长环境也有分不开的关系。总而言之, 这不是一种可以选择去克服或者消除的特质,一个高敏感者天然在大脑层面,就会比其他人更加深入地处理信息,包括感官输入、情感输入以及想法构思;对高敏感者进行脑部扫描,会发现他们的岛叶(负责感受和调节情绪的区域)比其他人更为活跃。
我得知自己是高敏感者,已经是2021年初。因这份特质而自我肯定、被人欣赏,差不多就在25岁以后了。过去的许多年,我只知自己深受知觉敏感、情绪波动且强烈,而带来的种种困扰。
【我在她乡挺好的】剧照
知觉上的敏感倾向因人而异,比如明亮的光线只会在将入睡时对我产生影响,其它时候则不会;我在触觉上的敏感度也不算高,只是会在收到新衣服后的第一时间,挑掉衣领上的水洗唛,那玩意儿实在令人刺痒难耐。而任何时刻,我对声音的耐受度都很低,离了耳塞就睡不了觉;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里,听着外面刮大风的声音也会焦躁难安;在电影院、高铁、飞机等密闭的公共场合里,或大或小的动静都会令我心烦意乱。
对于气味,我有接近病理性的嗅觉过敏,严重的时候会出现躯体症状。复杂或强烈的气味,都会使我昏眩、作呕,和晕车的症状相似,但感觉还要难受百倍。这也让我无比厌恶夏天,无比的闷热潮湿又无比的漫长;夏天是蚊蚁结群的惊悚,是下水道返水的恶臭,是身体的极度不适,腋下腐殖土的气味,汗酸味,发酵发馊。
我无法和人过近距离地交谈,会闻到对方可能浊重的口气;极少逛商场,因为里面香薰的味道会让我有窒息感觉;曾经因为坐在对面同事的双脚臭不可闻,直接和公司申请转到了另一个部门。最难承受的是出租车内浑浊的气味——借用一句麦考夫·福尔摩斯的台词:「天堂不过是轻信和胆小之人的幻想,我可以给你地图,索引地狱的所在。」有的车常常清理,气味能淡一点儿;有的一开车门,刺鼻的香水味便排山倒海般地扑过来;有的在车内能同时闻到厚重的皮革和织物气味、司机吸过烟和嚼槟榔的气味、掉落的食物残渣混杂甚至发霉的气味、人身上油脂分泌出来的气味……
我之前同四五人一起合租,其中一个室友有非常浓烈的狐臭。他每天都开着房门,令我痛不欲生。有一回,一个朋友去我住的地方,穿过走廊时,她说「是有点味道,不过没什么影响」,而后目光幽幽地朝我感慨:「你这鼻子就是到了警犬界,也能出类拔萃、艳压群狗。」
在无数次这样的对比下,会觉得自己真是个麻烦的家伙啊,感官娇弱,如同没有外壳保护的软体动物。 身体上的知觉敏感固然使我不胜其烦,但社交上的焦虑和过度内省,才是更为消耗我的存在。
【内心强大的美女白川】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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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下意识地在乎别人的感受。即使对方可能压根儿不会注意到,我还是希望自己的话语和行为,尽量不要给别人带去尴尬或刺痛。 比如,前段时间去朋友家,我坐在客厅,他的室友坐在自己卧室的电脑前,门虚掩着小半边。我打开了一盒薯片,拿过去分给他。一般情况下,我应该直接把那一盒薯片递给他,他想拿哪块就拿哪块,想拿多少就拿多少。但他一直握着鼠标,那是一个明显脏腻、已经有多处结垢的鼠标。我想,他应该不会下意识地先去洗个手,或者至少拿张纸巾擦一擦手,再去拿薯片。所以,我拿了一摞薯片出来,放到他的掌心;但我很快便因为自己的这个举动感觉到愧意——如果别人这样对待我,我会认为自己遭到了嫌弃——于是我把整盒薯片递给他,和他说不够吃再拿。万幸,他说不用了,我却因此在心里咒骂自己的伪善。
【凪的新生活】剧照
无论什么场合,都会不自觉地「读空气」。现场还好,读屏幕里的空气难度就高很多,以前只是讲人心隔肚皮,现在连情绪也隔着一层屏幕了。 发微信时,「哈」字一次大于或等于四个。表情包的选用也谨慎,首选「笑哭」和「捂脸哭」;句子长带一个,句子短带两个。在不显得花里胡哨的情况下,尽量多地使用「~」。会在看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回复别人,但如果别人隔了很久还没有回复自己,就会担心是不是说错了话冒犯到对方。
我会很容易产生负担,比如手机响起时没能及时去接,等对方挂断后再打回去,这样微小的事件也会令我感觉负疚。即便在虚拟的游戏世界里,也是如此。比如打王者,如果玩射手,前期有辅助扛伤害,其实发育会更顺滑、后期输出持续度也更高;然而,只要有辅助跟着,尤其是瑶,我都会产生强烈的一种类似责任感的情绪,无法自然、更遑论出色地发挥。
而困扰我最长时间,也是程度最深的一点,是我总在回避冲突。 这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性格,对本人来说,其实是比较危险的。学生时代,我遭遇校园霸凌,被高年级的学生扇耳光,没有还手,也不敢告诉家人。出来工作以后,有一回坐长途火车,无座,后半夜有人下车,我就坐下了,被坐在对面的男人性骚扰,他穿着黑皮鞋红袜子,抬起脚尖上下擦我的小腿,我没吱声,只是站起来走远了。
【女心理师】剧照
去年底,我去出租屋附近的医院喂流浪猫,被住在家属楼的一个老太太问东问西:「你是什么人?喂的什么?你是不是来偷猫的?」她问什么我答什么。我问她「这是您养的小猫吗」她不做声,一直盯着我。后来,她当着我的面,用脚底板踩我的猫粮,把它们扫到草地里去了。即便是这样没有理由的当面侵犯,我仍和过去一样,什么也没说,什么都没做。没过几天,又听到在医院工作的朋友和我说,那只小猫不幸被车轧断了腿,持续应激直到死去。我知道这并不是我的错,我甚至能理解那个老太太莫名的占有欲和掌控感,很多家长都有,不管是猫咪还是小孩,都是我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别人要对他好还不行。可这让我很讨厌懦弱无为的自己,为此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总是把愤怒放在心里,而不是选择发泄出去,却每每在这样的事情发生以后,反复用同一个句式质问自己:「为什么不……」为什么不还手?为什么不用力踩他一脚?为什么永远学不会还击?
【烟火人家】剧照
既然难以做到接纳这样的自己,就只好鼓起勇气,试着慢慢改变。 我决心下次再遇到类似的状况,不管能不能吵得赢,先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无论是否正确,帮亲不帮理—— 不要站在道理那一边,先站在自己这一边,即使是跌了一跤,也不是自己走路不小心,始作俑者是万有引力。总之,每一次都要比上一次,更「嚣张」一点。
类似的状况很快就出现了。上个月去看电影,住的地方离电影院有三公里多的路程,不方便搭公交车和地铁,只好打车。看完回去的路上,一上车,司机就抱怨我没有走到红绿灯前面的路口去打车。我说,「城市这么大,路绕来绕去的,我也不知道坐车回家是要走哪条路呀。」他又埋怨,「回家的路都不知道,那我也没什么话说」,接着便一声长一声短地高声叹气。我劝他,「你能不能不要再叹气了」,他找补说是在心疼我因为堵车而多出的打车费。我直言,「你只是因为自己堵在路上,心情不好,所以要拿我出气。」他终于闭上了嘴。
正是这次与人正面冲突的经历,让我看到了自己是可以改变的,让我看到了生命的裂缝也能在成长的过程中修补。不过,认识并接纳这贯穿生命始终的裂缝,是更为重要的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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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出生到成年,一个人的价值观念、待人接物的方式,基本是从家庭里习得;其行为习惯、对外界环境的解读和对其他人的反应,都可以在童年时期找到相应的联系。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儿时同父母互动的经历,就是他以后和其他人相处方式的蓝本,心理学上将之称为「镜映」。
人天生就是会照镜子的那喀索斯。孩子能在父母经年累月的良好的「镜映」体验下,逐渐完成从「外部肯定」转变为「自我肯定」的内化过程,从而能以健康从容的方式,展示自己正常范围的自恋。这种「镜映」可以是明显的夸奖、赞许、重视,更可以是一些微妙的线索:如表示肯定的姿势、表情、语调。但如果孩子得到的反馈是忽视、冷漠和苛责,他就会形成消极的自我认知,会常常过度自我批评,感到不踏实、焦虑,对世界高度警惕、不信任。【生活大爆炸】里的莱纳德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角色。
莱纳德的母亲贝弗利,本是一位卓尔不群的心理学家,主修神经系统学,出版了以莱纳德为研究对象的一系列教育著作,如【他是故意的:养育一个尿床的青少年】。但从书名也可看出,贝弗利对莱纳德的挖苦讥讽。她的教育方式很偏向行为主义,奖励机制成长环境,极度缺乏关怀和鼓励,以致长大以后的莱纳德性格敏感、脆弱、低自尊。比如在男女关系上,他总是表现出强烈的患得患失情绪:不敢和喜欢的人表白,表白成功后又不敢相信是真的,战战兢兢地害怕自己被抛弃。
【生活大爆炸】剧照
和贝弗利持相同教育理念的父母,可谓星罗棋布,且代代相传。几年前,我拿了八百块钱稿费,第一笔投稿所得,很高兴地和我母亲分享,她轻飘飘地说:「你又不是小学生了,几百块钱,有什么可激动的。」与之相对应的是,我母亲在家时,常常会说起她自己读小学那会儿,发生过的一回事:某个期终考,她拿到了全年级第五的名次,学校发了一张奖状,她欢欣雀跃地带回家,我的外祖父看到后却冷冷地说:「别贴在墙上,倒我的丑。」
写下这些,并不是要归因和指责,而是需要清楚外界和自己都是怎么一回事,从而更好地适应余下的生活。 正如【生活大爆炸】最终季,莱纳德想和母亲当面对峙,最后说出口的却只是一句话:「我原谅你了,我也原谅我自己这么久才原谅你。」话音刚落,他便如释重负舒了一口气:「我的天,这感觉真是太好了。」
我会很愿意和莱纳德这样的人做朋友。 敏感的人和其他人相处往往会有很大压力,但和同样敏感的人一起相处时,却会真正放松下来。就像焦糖填满爆米花的缝隙,那样的理所当然。 我们天然就能理解彼此,因为我们面对外界有同样的生涩和羞怯;我们被善待时都在强忍着感动和无措;我们有同样麻烦的日常生活,和精微的内心世界,所以言谈间不过蜻蜓点水,却心有灵犀一点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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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敏感的人往往情绪强烈,精神状态容易亢奋,同时也就会轻易地陷入疲倦。这常常又会被解释为这个人在调节情绪、应对压力、控制冲动方面有困难,心智上欠成熟。 我们所处的世界崇尚理性的「头脑」智力,而不是高超的共情力;它排斥波动且强烈的情绪,因为这一特征无法创造实际的价值,反而是负担和阻遏。如果将这样的价值观内化为看待自己的方式,那么高敏感者就很难接纳真实的自我,生活里仿佛只剩一堆烂事,像上帝随手弹落的烟灰,一样的小而细而薄而多而脏而难搞。
几个月前,我问了作家陈树泳一个问题:「人类爱上AI是不是迟早的事儿?」他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在两天后发了一个视频,让我得到了超出意想的答案。他说:「众多疑难杂症似乎有一个共同点,不仅是教育将人往劳动力方面去培养,人在思考自己的时候,也很自然地把自己和别人视为劳动力。很多描述身份和人格的流行词,都有一种将人视为劳动力的迹象。也就是人与世界的关系是雇佣关系,人跟自己的关系依然是雇佣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别说是很难爱人了,恐怕也很难自爱。因为将人视为劳动力,就会看到人有太多太多的缺陷——科技在作为劳动力方面一直在取代人,它不会有自尊,不会有脾气,不会有好恶,不会有心结,不会意气用事,不会请假,不会背叛承诺和哄骗等等;它作为劳动力,不会有人之为人的局限性。」视频末尾,他讲了一个古印度的思想:丈夫不是因为妻子可爱而爱妻子,丈夫是因为爱自己而觉得妻子可爱;妻子亦然。
看完后我感觉茅塞顿开,我的大脑同时是程序和程序员,为了适应工作,追求效率,写出了bug,修复bug,却从未反思「效率」这个词,为什么要用在人身上。 而高敏感者看似与这个不断追求优化升级的功利世界「格格不入」,也并不是他们本身的问题。因为格子是早就被预设存在了的,而且不可改变,需要我们自行适应它 ;于是,我们恨不能像猫一样,成为液体,轻巧地钻入其中。但为什么格子不能是液体的材质呢?容纳我,给予我安全感、柔软、温暖和自由;而不是令我天生的特质成为犄角和障碍,让我在里面磕磕碰碰,遍体鳞伤。
25岁以后,我已经不再觉得天生敏感是一种「原罪」。以前我认为「敏感和表达,是柠檬和柠檬水的关系。」现在我认为,表达之于生活,更像是盐与食材的关系。 盐存在于自然,海水中、植物里;盐也在我们的身体里面,从我们的血液中、眼泪里都能得到。盐于食材,可以提鲜,更能保鲜, 用它腌制蔬菜和肉类,囤积食物的古老方法。——表达来源于生活的刺激,却能反过来对生活做出解释,正是敏感使之别具一格。
【内心强大的美女白川】剧照
我通过阅读和写作进行疗愈。 有幸读到一首诗,被它陡峭的开头所打动,便觉口舌松软;文字摇撼着我的生命,如同风摇撼着大树,令它的枝条松软。 我曾在北京生活,现居广州,这两座城市对于写作只是背景布的不同,环境风物,譬如在北京写街景会写月季和槐树,在广州则是簕杜鹃和榕树。槐树下经过要很小心,有「吊死鬼」,即槐尺蠖的绿色幼虫,而榕树纷杂的根须总令我联想到【倩女幽魂】里的树妖姥姥。
「我祈祷拥有一颗透明的心灵,和会流泪的眼睛。」 作为高敏感的人,我不用祈祷,生而拥有。 尽管这颗透明的心灵,一粒灰尘都使它不安疲累;尽管这双眼睛,一根头发丝都能令它伤痛泪流,但也正是它们,给我的生活带来了无限安慰。只是,如果可以选的话,我还是更愿意做一个钝感的人,免去种种具体麻烦和意识阵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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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树树 / 审核: 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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