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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开庆元年春 （公元1259年宋理宗时期）
地点： 南宋某县城
人物（ 文中出现人物及人名皆为虚构 ）： 李荣（仵作学徒，仵作李青之子，本文第三人称），李青（仵作），狄公（县尉）
时近三月，春风虽至，天色却总是阴晴不定，按理说此时早应天光大亮，然而阴风阵阵，乌云聚顶，一股莫名的煞气弥漫开来，让人心生不祥之感。
乌云聚顶场景模拟。来源/pixabay
「爹，这天儿怪邪乎的，不会出什么事儿吧？」这边正在上值途中的李荣望着天心有惴惴，向他爹寻求安慰，「嘿，你个小兔崽子，把你的乌鸦嘴闭上。 」 李青瞪了一眼儿子，抬头瞅瞅天，心里不免也在嘀咕。
然而，还不等心中的不安彻底消散，刚至县衙的父子二人就收到了消息，城西有人家发生了命案，大清早便有人来报官。县尉 （官名，位在县令或县长之下，主管治安） 狄公刚从邻县出差验尸回来，未曾休息多久，听到报案的消息，便派人寻了李家父子二人，又带了几个差役，随着报案人和相关人员前去案发现场。
「小哥，小哥贵姓啊，我原听说县尉大人刚刚从邻县回来，以为今天就见不上大人的面儿了呢，没想到咱们狄大人真是个青天大老爷，小哥您也受累跑这一趟，其实就是我们夫人上吊自杀了……」 说话的是个小厮，不知什么时候贴到了李荣身边，不仅话中尽是讨好之意，脸上也带着讪笑，说着说着便从兜中掏出几枚 碎银，「小哥，您受累，受累了，这就是一点心意……」
李荣听第一句话的时候还未觉出什么，听到后面才知被套路了，赶紧准备闪开走人，然而还未曾行动，两人就被差役直接分开：「干什么呢，干什么呢，都给我老实点！」 差役 瞪向李荣的目光中满含警告和不屑。
李荣简直是要委屈死了，他可没这个意思！【刑统】中有规定：凡是 验官因从 中接受买嘱， 把非正常死亡假装为病死等造成检验不确实的，按欺瞒、妄告的罪刑减一等论处。如果确是患病死亡或受到创伤，却不按实际情形检验上报，按故意陷害人论处。然而，即使自己真的没这个意思，他的「同事」「前辈」们也确实劣迹斑斑，收受财物后颠倒黑白的事件屡禁不止，也怨不得差役们的严防死守，更何况仵作行人本就受人歧视，等李荣好容易安慰好了自己，一行人也到达了目的地。
宋刑统。来源/巨野人民法院博物馆
只见县尉狄公到达现场后，并未急着检验尸体，而是找了一个上风口坐好，把死者家属及所有相关人员全部叫来，开始询问。
「死者是由谁发现的？」
「回大人，是我先发现的，夫人一般卯时起床，我每日都卯时左右伺候夫人梳洗，昨日卯时一进去就发现夫人吊死在了房梁上。」 回话的是死者的婢女小绿。
「为何不一发现就报官，而是今日才报？」
「我夫人因为幼子近日夭折的缘故总是心情郁郁，常常以泪洗面，我安 慰她也没有用，小绿跟我说昨日夫人睡下后，没有看到有人进过夫人的房间，必是夫人一时想不开上吊自杀了，我心中悲痛不已，也没想着要报官。」 死者的丈夫解释道。
夫人一时想不开 上吊自杀场景模拟 。来源/电视剧【武当】截图
「大人，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姐姐性情坚韧，虽说外甥的死对她打击很大，但是她也不会自杀啊，而且前几日见姐姐的时候，她的心情分明已有所好转，怎么可能突然自杀呢？」
这次不等狄公询问，死者的弟弟已然按耐不住，主动将情况说出。
「倒是我姐夫，姓杨的，我外甥死了也不见你悲痛，反而把我外甥的死怪在姐姐头上，你什么时候安慰姐姐了？明明就是你把她逼死的！」
「大人，这绝对是无稽之谈，您可万万不能相信哪！」
两人争吵起来，但基本情况已通过这三言两语透露出来。狄公制止两人后，仍未命令检验尸体，而是开始勘验现场。
死者是上吊而死，那么是吊在什么物体上呢？颈项上的索痕又是什么样的？上吊所用的索套上面有灰尘吗，这绳子有没有被移动过？所系物体的位置高低如何？死者原来踩在什么地方？是用什么东西垫脚系上去的？索套垂下多长，套在颈项上面的绳索粗细如何，和索痕的阔狭能不能吻合？索套是可以滑动的还是不能滑动的？系索的方法是单打个十字扣还是缠绕了几道？
每个问题的检验和记录都无比细致，李荣见此场景不免 咋舌 ，跟着父亲学习验尸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疑似缢死的尸体，又见了狄公的勘验方法， 也算是见了 一次世面。
疑似缢死的尸体场景模拟 。来源/电视剧【莲花楼】截图
这些问题全部如实记录完毕之后，便真正是仵作上场的时候了，只见老仵作李青先烧了些苍术、皂角薰烟，父子二人熏过之后，才靠近尸体。
看到尸体后，李荣回想起父亲之前的教导，首先对尸体的正面进行检验，包括：头 （有没有梳发髻？ ） 、发长、顶心、囟门、发际、额部、两眉、两眼 （是开着还是闭着？如果是闭着，应掰开验眼珠是否完整） 、鼻子 （两个鼻孔） 、嘴巴 （是张着还是闭着？） 、牙齿、舌头 （舌头有没有抵着牙齿？） 、颈喉、胸膛、两乳、胸口、肚、脐、小腹、产门、两脚、大腿、膝盖、两小腿、两脚腕、两脚背、十脚趾连趾甲。
之后再将尸身翻转俯卧进行背面检查：脑后、乘枕、项部、两肩胛、背脊、腰、臀部两侧 （有没有伤痕？ ） 、肛门、大腿后侧、两腘窝、两腿肚、两脚跟、两脚板。
左右两侧检查则包括左右顶下、脑角、太阳穴、耳朵、面庞、颈、肩膀、肘、腕、臂、手、五指连指甲 （是否完整？或者有没有拳曲起来？） 、腋窝、胁肋、胯、大腿外侧、外膝、外小腿、脚踝。
而县尉大人会亲自验看的部位则包括顶心、囟门、两额角、两太阳穴、颈喉、胸膛、两乳、两胁肋、心、腹、脑后、乘枕、阴囊、肛门，这些都是要害致命部位，更要慎之又慎。
【洗冤集录】（道光年刊本）中的检骨图。
而 更麻烦的是， 这具尸体已经出现尸僵，无法让其曲腿弯臂、张嘴扭头，面对这种情况，李青拿出了准备好的糟醋。第一遍普通检查完之后，用水清洗尸体，再擦一些皂角，洗去尸体上的污垢后用水冲净，洗的时候，下面要用门板、竹席等垫着，以免沾染了泥土。洗完后，按照一定做法，用糟醋拥盖尸体，仍用死者衣服把尸体全部盖好，再用煮热的醋浇淋。然后用草席紧盖一个时辰，等到尸体软透后，拿去遮盖的东西，用水冲去糟醋，此时伤痕全部显现出来，尸僵也得到缓解，才能再次进行检验。
李青一边操作，一边给儿子科普： 「我们现在正是春二三月，应该用温热的糟醋，到了夏天和初秋，糟醋只要稍微有点热就可以了，在炎热的天气，过热的糟醋反而会容易伤损尸体皮肉。 秋天随着气候转凉，糟醋就要用热的，并在离尸体左右手和肋部三四尺的地方用火烘烤。 冬天风雪凛冽，尸体僵冻得硬邦邦的，即使用滚热的糟醋洗敷，再用好几层厚厚的衣被盖着，也不能使尸体变软。 这个时候怎么办呢？ 那就应当挖一个三尺深、比尸体长阔一些的土坑，坑底铺一层木柴和炭，用火烧得通红，然后多用醋把火泼熄，趁着热气蒸腾的时候，把尸体连拥敷衬垫的东西一齐抬放到坑里去，仍旧用衣被盖好，再用热醋淋透，离坑两边二三尺的地方，烧火烘烤。 大约尸体透软后，把火撤去，扛尸体出来检验。 」
【洗冤集录】记载的多起案件中，醋和酒多次出现，可见醋和酒成为宋慈常用的检验试剂。来源/纪录片【法医宋慈】截图
李荣连连点头，但还是压制不住好奇心： 「那死者真的是自缢而死吗？」
「你看，死者嘴巴张开，眼睛睁着，手掌舒张，头发蓬乱，颈部的索痕浅而淡薄，舌头不伸出来，也不抵住牙齿，颈项上有指甲抓掐过的伤痕，另外身上还有一些小擦伤，这说明在被勒时，死者不断的挣扎，一看就是被人勒死后假装成自缢而死。」
「如果是上吊自杀，但是中途又不想死了，不也会不停地挣扎吗？」
「如果是自缢而死，一般死者两只眼睛都闭着，嘴唇发黑，唇皮张开，牙齿露出。如果绳索勒在喉结上面，死者嘴巴和牙关紧闭，舌头抵住牙齿而不露出 （或者牙齿咬住舌头一点点） 。如果绳索勒在喉结下面，嘴巴就会张开，舌尖露出齿外二分至三分。死者会面带紫红色，嘴边两角有浓稠的口水垂挂到胸面前；两手握着大拇指，两脚尖直垂下，腿上会出现类似于火灼一样的尸斑，肚皮下面直到小腹也因血坠而有青黑色的尸斑；大小便自动流出来，大肠头有时有一两滴血。颈部的索痕 （缢死索沟） 是紫红色或瘀血黑色，一直延伸到左右耳朵后的发际，一般长约九寸到一尺多一点。」
「对了，检验被勒死的人，还要仔细检验颈项部绳索或布带系扎的情况以及缠绕的道数，假如死者不是由绳索勒死的，而是被人隔着坚硬的家伙，像窗棂、树干之类的东西勒死，假装自缢身死的，颈部的索痕不交在一起，一般都是平行的，但索痕很深，呈黑色，也不会斜伸到耳朵后发际。」
事 无巨细的示范和教导之后，李青开始唱报验尸情况：「刘氏尸身一体，问年二十三岁，量长四尺八寸，膀宽一尺一寸，脑高五寸五分，面色微黄，两眼张、口张、手散发慢，喉下血脉不行，痕迹浅淡，舌不出，亦不抵齿，项上肉有指爪痕，其余两腿两臂皮微损，有血出。」
验尸场景模拟。来源/纪录片【法医宋慈】截图
在李青唱报的时候，县尉狄公正拿着一张检验正背人形图一一对照，有损伤的地方则在图中用红笔画出与唱报内容一致的图案,唱报完毕之后，狄公向众人展示自己所画的图本，看到众人都无异议则要求一一签字画押。
这张人形图只是验尸记录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验尸格目。验尸格目由提点刑狱司按式印制，一式三份，按【千字文】顺序编号，盖戳后分发所属州县。检验后，按实际情况填写，一份报州县长官，一份交给死者亲属，一份写明发文日期、时间，编好文号，用急件报送提点刑狱司备案。
宋徽宗【千字文】 。来源/上海博物馆
流程结束，验尸也就结束了，李青在尸体旁边三五步远的地方，准备了一些烧红的木炭，再用醋泼在炭火上，趁着这烟气蒸腾的当儿，狄公和李家父子依次从上面跨过，那令人作呕的味道也随之消失。
李家父子今日的任务就算结束，但对于狄公来说还有个很重要的问题： 死者的 死因现在清晰了，但凶手是谁呢？知道了死者并非自缢而是被人勒死，那一口咬定无人进入死者房间的小绿恐怕是在说谎，其余的证词也完全不可信了，死者的丈夫也很有嫌疑，毕竟指使婢女说谎的大概率是她的主人……
「大人，冤枉呀，大人……」
「大人，是老爷逼我这么做的，我是被逼的……」
就在李荣思索期间，身侧已然响起男女交织的哭喊之声，狄公已经下令将死者的婢女与丈夫带回县衙审讯。李荣望向晦暗云层中渗出的一缕阳 光，恰似剥丝抽 茧后发现的真相一角，透露出无限的希望。
影视剧中的宋慈形象，宋慈 是我国宋代著名法医学家。 来源/电视剧【大宋提刑官】截图
写在最后
本文作者基于【洗冤集录】【庆元条法事类】等书籍中对宋代刑狱案件检验的相关记载，与检验鉴定的相关经验和专业知识，设计南宋某县城的仵作父子与县尉狄公对于某案件的检验过程，体现了宋代法医制度的职业化和规范化，以及宋代司法活动的进步。这些进步对之后我国法医学的发展和打击犯罪、减少冤假错案都具有重要意义。
洗冤集录。来源/中国法院博物馆
参考文献：
（宋）宋慈【洗冤录集】。
（宋）【庆元条法事类】,卷七十五,「断狱•验尸」。
张宝昌,胡益仁主编:【中国古代法医案例选】,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汤茜.中国古代仵作生态研究与历史观照.2014.西南政法大学。
崔佳明.宋代法医制度研究.2017.甘肃政法学院。
* 本文系「国家人文历史」独家稿件，欢迎读者转发朋友圈。
END
作者 | 张斯扬
编辑 | 胡心雅 郑美玲（实习）
校对 | 张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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