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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白驹说原创的第121篇文章
01 重任
南明弘光元年/清顺治二年 (1645年) 九月,北京平西王府。
一大早,王府管事便慌慌张张地找到平西王吴三桂,向他禀报了一件稀罕事:几名身着大明官服的使者登门造访,说是奉了大明皇帝旨意前来拜见平西伯。
吴三桂先是一愣,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即内心五味杂陈,思绪万千,一时竟难以言表。
短短一年时间,崇祯身死国灭,连带着北京城也换了三波主子,而他吴三桂同样从明朝的平西伯摇身一变成了清朝的平西王,一切都恍如隔世一般。
虽说处于敏感时期,但来都来了,吴三桂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见一见大明使者。不见不知道,一见吓一跳,这次南明君臣还真给吴三桂准备了一个大大的「惊喜」。
一见面,使者二话不说,当即向吴三桂宣读了弘光皇帝朱由崧的亲笔诏书:册封平西伯吴三桂为蓟国公,命其永镇燕京,东通建州,并赏白银一万两。
嚯,这可就要了亲命咯!
明朝皇帝派人前来北京册封清朝的臣子,吴三桂听罢顿时冷汗直冒,暗骂弘光君臣不是傻就是坏,否则怎么会干出如此无厘头的事。
不容使者继续分说,吴三桂迅速命人将其礼貌地撵出了王府。与此同时,他立刻差人将册封敕书、赏银等物悉数上交摄政王多尔衮,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难不成这真的是弘光 朝廷为构陷吴三桂而设的离间计吗?
当然不是。
千万别高看了南明君臣的智商,事实上,由于信息不对称,他们甚至连吴三桂早已投靠清廷都还浑然不知。此番册封厚赏,纯粹是南明对吴三桂借清军势力剿杀大顺军的真诚褒奖。
除此之外,南明使臣这次北上还有另一项更为艰巨的任务:联清抗顺。
△ 南明陈洪范致吴三桂书(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
自弘光朝廷建立以来,朝堂上下一致认定李自成仍是大明头号心腹大患,而清军以为崇祯报仇的名义入关,显然也博得了弘光君臣的好感。
有了这样的共识,大学士马士英率先抛出了一个提议: 「有一职方司员外郎名叫马绍愉,曾经跟随陈新甲出使过北虏,在当时议和是下策,但现在我认为恰恰是上上之策。」
能够同时解除李自成和清军的威胁,实现偏安一隅的梦想,弘光帝朱由崧当然求之不得。不久,朱由崧拍板,以「祭祖陵、奠先帝」之名派遣使团北上议和。
事涉弘光朝廷的存亡绝续,使团筹备自然马虎不得,除了让有议和经验的马绍愉担当副使外,朱由崧又额外加了两道保险:命兵部侍郎兼右佥都御史左懋第为正使、左都督陈洪范为副使。这套班子有文有武,有勇有谋,朱由崧更加放心。
为彰显明廷的重视,朱由崧特赐左懋第一品冠服,另拨白银三万两作为使团差旅费,还特地派出三千明军相送。
既然是主动抛出的橄榄枝,那也断然没有空着手去的道理,白银十万两、黄金一千两、缎绢一万匹,这就是南明和谈的诚意。
至于和谈的内容,弘光君臣也拟了一个条陈,主要包括以下几点:
1、在天寿山设立园陵,暂时安置崇祯、太子以及二王的棺木;
2、以山海关为界,山海关以外割让给清廷;
3、每年赐清廷岁币十万;
4、清廷君主不得称帝,或称可汗,或称金国主等。
当然,鉴于目前敌我双方实力存在差距,朱由崧也向使团交了个底: 「山东百二山河,决不可弃,万不得已,当以河间为界。」 同时,他不忘提醒左懋第等人: 「礼节应当遵循会典,不应屈膝以致辱命。」
和朱由崧相比,作为使团的第一责任人,左懋第对此次北上议和的前景并不乐观。在他看来,与清廷议和无异于与虎谋皮,自己唯有尽最大努力,在不辱国格的原则下与清廷据理力争,从而为朝廷争取最有利的条件。
至于自己的生死, 左懋 第 也早已看淡,他曾对身边好友说过这样的话: 「万一被留或被杀,既是为君为亲,我也没什么遗憾了。」
就这样,待一切准备就绪,左懋第率团开启北上之旅,而这一去,他竟真的再没能踏上归途……
02 争锋
南明弘光元年/清顺治二年 (1645年) 十月初五,北京通州。
对于南明使团的到来,清廷显然并没有太当回事,毕竟入主中原之前,清廷便早已将大明按在地上反复摩擦,对如今这个偏安一隅的小朝廷,自然就更瞧不上眼了。
再说,南明使团册封吴三桂一事惹得多尔衮极为恼怒,一度不打算让使团进京,只不过看在厚礼的份上,多尔衮最终才予以放行。
放行归放行,下马威还是必不可少的,一方面,多尔衮严格控制使团进京人数,规模不得超过百人;另一方面,在使团即将步入北京城时,多尔衮并没有安排出迎的官员。
被晾在通州郊外喝了一阵西北风,这样的待遇彻底激怒了左懋第,随后,左懋第犹如杠精附体,凡涉及礼节之处,一律锱铢必较。
没有清朝官员出郊相迎。抱歉,这城咱们宁死不进。清廷拗不过,只能派官员前往迎接。
使团被安排在四夷馆居住。对不起,我们是宾客,不是属国,必须换个住处。清廷无奈将使团移到了鸿胪寺。
清廷要求带走国书,由礼部转呈顺治帝。没门!天朝御书就该由正使直接交给贵国君主,两点一线,决不允许有中间商存在。
清廷要求使团以藩国之理觐见顺治帝。 绝难办到!我大明使臣怎么着也应视作贵国的客人,当以主客之理相待,何来朝贡一说。
双方开启谈判,清廷官员 踞椅上座,但左懋第等人只能席地而坐。痴心妄想!大明使臣又岂能低人一等,必须一视同仁,相对而坐。
左懋第的锱铢必较令清廷大为光火,负责谈判的清朝大学士刚林为此气势汹汹赶至鸿胪寺,试图恐吓南明使团众人,挫一挫左懋第的锐气。
刚林对众人恶狠狠道: 「无须多言,我朝已经发大兵下江南了!」
左懋第哪里受得了这般威胁,当即反呛道: 「江南兵多粮足,可千万别小瞧咯!」
眼看二人掐架在即,一直在旁不敢吱声的副使陈洪范立马打起了圆场,解释道: 「我等带着御书银币千里迢迢而来,原本就是为了两国通好致谢的,何必进行军事恐吓?如果贵国真要用兵,我们也拦不住你,但我们以礼而来,你们却发兵还之,这岂不是违背了摄政王当初入关破贼的良苦用心吗?更何况江南水乡河道纵横,骑兵恐怕也难保必胜吧。」
刚林恐吓不成,言语上也没占到半分便宜,只能悻悻而归。
这一番较量下来,清廷被左懋第搞得没了脾气,就连刚林也不由得对其刮目相看,私下里称赞道: 「此中国奇男子也!」
△ 左懋第画像
诚然,左懋第在礼节上的寸步不让固然有明朝士大夫一直以来蔑视清廷的原因,但除此之外,他也有着自己的盘算。
正如左懋第所言: 「一旦相见的礼节少了错了,那此后恐怕就没有一件事会依照原计划行事了。」
这是一次争取两国平等的和谈,如果礼节上就难以做到平起平坐,平等势必无从谈起。
左懋第的坚持虽然使己方赢得了礼遇,为弘光朝廷争得了一些颜面,但国与国之间角力的根本在于实力,南明与清廷实力相差悬殊,想通过谈判取得和平,显然有些异想天开了。
最终,除相互赠礼外,弘光君臣事先计划的和谈目标无一项达成,就连祭拜崇祯一事也未能如愿。
十月二十六日,刚林带着圣旨来到鸿胪寺,代清帝下达逐客令,要求南明使团明早离京。
对于这样的和谈结果,左懋第等人无可奈何,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坐着听刚林宣读清帝上谕,临行前还将这道圣旨粘在了鸿胪寺的墙上。
第二天清晨,永定门外,左懋第再一次回望故都,泪眼婆娑。随后,在清军的护送下,南明使团离开北京城,踏上了归乡之路。
03 忠贞
南明弘光元年/清顺治二年 (1645年) 十月,北京紫禁城。
敌人固然可恨,但最可恨的还得是叛徒,这句话放在任何时候都绝对正确。
自南明使团进京以来,降清的前明官员们一直在角落里窥伺着使团的一举一动,尤其是左懋第的忠贞不屈更让他们感到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不行,大明朝绝不可能还有这样的忠义之士存在!
于是,使团前脚刚走,前明大学士冯铨便立马鼓动起了多尔衮。冯铨这样说道: 「主上不是想统一天下吗?既然要统一天下,现在又岂能纵虎贻患。」
实际上,给多尔衮做思想工作的可不止冯铨等人,使团内部也出了叛徒。
使团尚在北京时,副使陈洪范就已萌生悖主之心,返程途中,他遣人向多尔衮密奏道: 「请留下左懋第和马绍愉,臣愿游说南方诸将来降。」
在一众叛徒的通力合作下,多尔衮最终改变主意,决定派兵截留南明使团。
十一月初五,左懋第等人在沧州被清军拦截回京,软禁于太医院中,而领了招降使命的陈洪范则被放了回去。
左懋第这样的忠贞之士人人景仰,清廷当然不能例外,接下来就是一波劝降攻势。
最先出马的是前明蓟辽总督洪承畴。
一看到老洪进门,左懋第就故作惊讶,进而问道: 「这是鬼吗?洪承畴兵败战死,先帝早将其风光大葬,今天如何得以死而复生?」
此话一出,洪承畴老脸一红,羞愧难当,再难开口劝降。
接着轮到了前明东阁大学士李建泰。
看到这个恬不知耻的三姓家奴,左懋第开口就是一顿经典国粹: 「你受先帝恩宠,却不知殉国,先是投降闯贼,如今又降清,还有何面目来见我!」
李建泰闻言,恨不能立刻找个地洞钻了。
第三个来劝降的是左懋第之兄左懋泰, 这次更绝,这位仁兄竟连左懋第的面都没见着。
对于这位降清的兄长,左懋第知其来意,始终闭门不肯相见,只是对着门外的左懋泰高声道: 「感谢你为家母治丧,其他不必再说,懋第没有降敌的兄长!」
当使团护军将士冒死翻墙前来探望左懋第时,左懋第自知已无逃脱的可能,于是向众人决绝道: 「生为明臣,死为明鬼,我志也!」 并当场写下奏表封于蜡丸之中,令将士潜回南京呈报朱由崧。
但天不遂人愿,左懋第的奏表尚未送达,弘光朝廷就先撑不住了。
顺治三年五月,清军一举摧毁江北四镇,南京迅速沦陷,纸醉金迷的弘光小朝廷也随之土崩瓦解。噩耗传来,左懋第等人悲愤难当,纷纷嚎啕痛哭。
不久后,清廷强推剃发令,被囚已久的部分使团人员意志开始动摇,护军副将 艾大选响应号召,率先剃发易服。 左懋第得知后立刻火冒三丈,命人将 艾大选施以杖刑,并迫使 艾大选自缢而死。
这还没完, 左懋第当众宣誓: 「吾头可断,发不可剃!」 同时严令使团众人不得剃发易服。
很快,左懋第的言行不胫而走,多尔衮为之震怒,遂将 左懋第打入刑部大牢。
六月二十日,多尔衮决定给 左懋第最后一次机会,于是亲赴刑部大堂进行劝降。
△ 多尔衮
多尔衮:左懋第,你有五大罪状:第一,伪立福王;第二,勾连土寇;第三,不投国书;第四,擅杀平人;第五,当朝抗礼,你认罪否?
左懋第:其一,大明臣民无主,以亲、以贤、以序,理当奉福王即皇帝位,福王是高皇帝的子孙,何来伪立一说?其二,山东豪杰,心念汉德,闻风响应,忠节义士,怎么在你眼里就成了土寇?其三,我皇上念在你国为先帝报仇发丧,特送金帛慰劳你们,你们君臣既不郊迎,礼官又不以龙亭出接御书,究竟是谁悖礼怠慢?其四,艾大选剃发投降,懋第奉天子敕书,依律有斩杀他的权力。其五,昔日匈奴鞮侯单于将从前扣留的汉朝使臣路充国等人送归,后世都称赞匈奴有礼,如今你们反倒扣留折辱天朝使节,失礼的是你们,不是我左懋第。
多尔衮:……你别误会,总之,只要你今天肯投降,那立刻就能富贵加身。
左懋第:我今天只求一死,不必多言!
既然得不到,那就毁灭吧。
多尔衮恼羞成怒,遂当即下令将 左懋第斩首示众。与他一同遇难的还有同样宁死不屈其他五人,分别是: 主事陈用极,游击王一斌,都司张良佐、王廷佐,守备刘统。
行刑前, 左懋第向南叩拜,留下一首绝命诗:
峡坼巢封归路迥,片云南下意如何?
寸丹冷魄销难尽,荡作寒烟总不磨。
左懋第等人被杀后,使团其余人员彻底放弃抵抗,副使 马绍愉率众剃发易服,悉数投降清廷。而使团留在沧州未能进京的那数百人,在收到消息后也随即一哄而散。
至此,南明使团从浩浩荡荡到烟消云散,终究化为了历史的尘埃,留给世人的也只剩下了那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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