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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讀者：小河怪
又是一年結婚紀念日。當隊友問我想要怎麽過時，我脫口而出：「去買衣服！」「好啊，想去哪兒買？」他積極回應，我卻一下子茫然了。
世界這麽大，怎麽會找不到一個買衣服的地方呢？可我腦袋裏空空如也。 商場是不可能去的，裏面的衣服於我而言並不值當。前不久，同事為了用掉一張百貨優惠券，拉著我下班後去了一趟公司附近的商圈。我本也想趁機花錢樂一樂，一翻吊牌，一件T恤竟要一百多，撒手就走。那去優衣庫、迪卡儂怎麽樣？ 曾經我也愛在裏面淘一淘物美價廉的衣服，但近年來感到越來越難了，放眼望去有許多的99、199甚至299，39和59這些讓人心動的數位日漸難尋，常常空手進去空手出來。
我本是價格敏感體質，養娃後更甚，未雨綢繆常掛心頭，賺錢-存錢的信念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堅固。很久沒買衣服，也是因為櫃子裏還有一批舊的小碼，雖然已經不合適了。產後身形松弛，它們成了穿不下也丟不掉的擺件。為了不浪費，我努力運動想把自己重新塞回去，但要讓一身「肉松」恢復緊致比減肥還難，心情也搞得沮喪郁悶。
其實我明白，最可取的辦法是放下急於求成的心態，買一些合適的新衣服，可我不舍得在這上面花太多錢，節流也並非唯一的原因。 在我看來，衣服就跟眼鏡一樣，不可或缺但成本不高，核心價值無非舒適和遮羞。這樣的心態讓我無比警惕品牌溢價，視其為資本主義和消費社會精心打造的「誘餌」，等著消費者願者上鉤。
一方面，我不追求品牌，不在乎符號，似乎人間清醒，但另一方面，這讓逛街買衣服成了一樁苦差事——看中一件衣服，心想肯定有更便宜的，遂打算回家上網買，可這樣一來，逛街的樂趣頓減。兩條腿走到累，一條街走到黑，依然只有兩袖清風，毫無成就感可言。而信誓旦旦說的去上網買也不會有結果，因為在我身上它根本沒比逛街輕松多少——圖便宜是另一種貪心，既要花得少又要品質不能太差，於是花大量時間來回挑選、看一堆真假難辨的評論。到頭來，我啥也買不成，只能告訴自己「不買就是最好的省錢」。守住錢包的安全感令我著迷，「窮逛」也是因為真的窮。 隊友曾調侃我說，如果人人都像你這樣拒絕沖動消費，這個世界要怎麽發展呢？這確實有道理，過於摳門似乎不總是好事兒。
於是乎，在買衣服這件事上，我好像沒啥要求，又好像很多要求。隊友知道交給我安排不靠譜，幹脆在電腦上開啟衛星地圖，以家為原點沿線搜尋。我們住在廣州郊區，要找個距離適中、可以集中逛衣服的地方感覺並不容易。
透過觀察各個地鐵站附近的地理圖示，還真找到一處：地鐵8號線昌崗站附近。地圖上，那一帶密密麻麻全是服裝店，小小的圖示和名稱彼此緊緊挨著，都快擠不下了。再一查，原來那兒是服裝批發市場，雖不像廣州十三行那麽大規模，但對於只想買幾件衣服的個體而言完全足夠，距離也不是很遠。更重要的是，「批發」往往意味著「便宜」，準確戳中我的命門，眼睛刷地亮了：「就去這裏吧！」
這一天太陽不小，我倆出了昌崗地鐵站後稍走一段，站在了一條不寬不窄的巷子入口。眼前、以及更遠方，一家家大小不一的服裝店鱗次櫛比，仿佛沒有盡頭地延伸。 孤陋寡聞如我，從沒見過這樣壯闊的衣服的海洋，興奮感一下子被調動起來了。很快我便發現，值得興奮的不僅是這盛景，更是價格。
真是太便宜了！
巷子入口處的第一家是牛仔批發店，也是我們逛街的始發站。店面不算小，店外另擺了六排長長的桿子掛滿牛仔裙褲，擠得那叫一個結實。上手一摸，品質可謂是不差；擡頭一看，立起的促銷牌寫著：深色50，淺色60；再一看店名大大的字：xxx牛仔批發，沒有差價。店裏，好幾位顧客拿著喜歡的裙褲直接往身上套。
我一頭紮進這六長排的衣服裏挑選。五十的價格，看得見摸得著，比網購強多了。在網上我也買過幾次四五十的牛仔褲和裙子，品質一言難盡。有一次，我買了一件彈力腰的褲子，腰帶緊得反人類，根本沒法穿。雖說可以退換貨，但也是一通麻煩操作。如果要網購到稍微靠譜點兒的，價格就得往高處看了，八九十左右，才能大機率省掉後顧之憂。但在這裏，物美價廉是可以兼顧的。二十元的短袖隨處可見，一件連衣裙也不過五十。
我挑了一條牛仔褲和長裙，走進店裏，向店主確認是否有試衣間。 她哈哈一笑說：「沒有的啦，這裏的店都沒有。都是搞批發的啦。」無妨，我也和其他人一樣直接往身上套，腰身褲腿都很適合，果斷買了。 店裏還有其他許多好看的，價格稍貴個10-20元，本著保留戰鬥力的原則，我離開此店繼續前進。
走過幾家後，左手邊出其不意地出現一道窄巷，細水長流般蔓延至另一個方向，兩邊也全都是賣衣服的。這樣的支流還有很多，總在某個開口處突然迎接我，共同構成一張縱橫交錯的大網。一路上，電動車來回穿梭，開車的人雙腿前無不夾著堆疊的包裹。這是他們賴以生存的物資，是親密的夥伴，也是當下的一種生存選擇。在這個地方的深處，我一時心裏有些感動：此刻，吸引我的不僅僅是低價了，而是呈現的另一種生活方式。
這種生活方式於我而言既陌生又鮮活。畢業至今，我一直是個坐在辦公室的上班族，其間雖然換過工作，但周遭的環境始終不變——朝九晚六，出入某一棟寫字樓，置身某一層的辦公間，固定在一方工位前，盯著電腦螢幕在鍵盤上飛快而麻木地敲擊，與虛擬的系統和檔做無止境的戰鬥，十年如一日。
對於「白領」來說，冗長的會議和加班是家常便飯，而「勞動成果」也脫離了具象的實體隱於虛無。它們化為抽象的數據和變化多端的標準，反過來奴役著人類。如果要問真實感受，很多時候我不知在創造什麽，也不知為何而忙。唯一能給人實感的，大概只有每月的薪資了。 可在服裝批發市場，工作以完全不同的面貌展開。店鋪裏的衣服琳瑯滿目，如一顆顆毋庸置疑的成熟果實，凝聚了產業鏈的所有付出；店主們為自己的鋪子負責，有無比清晰的目標，他們彼此競爭又彼此合作，共存於此，既獨享維持了長久合作關系的夥伴，又共享這個行業裏的術語、貨源和行情，懷揣各自的利益卻又在某程度上坦然相對，共同經歷市場上的風吹雨打。
誠然，世間有多種多樣的謀生方式，但困在自己的天地裏太久，很容易忘了這一點，讓我以為只剩下「坐辦公室」這一條路了。走出封閉的寫字樓到服裝批發市場逛一逛，竟意外地讓人觸動。那是一種久違的真實的活力——這片地域不僅噴薄著一個行業的強大生產力，也為如此多人提供了重要的生活出路。
相較於虛高的價格，實在地道的價格有著永恒的吸重力，讓我在一個接一個的鋪頭流連忘返。而且我發現，有不少嗅覺靈敏的消費群體早已轉戰此地了，其中包括許多香港人。我又拐進一條「支流」，看見右手邊的小店裏坐著一位約莫五十歲的阿姨，她背後的幾個畫有「大拇指」的小招牌亮了，分別寫著6元、7元和8元。我激動而又難以置信：確定沒有寫錯嗎？畢竟這年頭，買根雪糕都不止這麽點兒錢吶。
我以為這樣的價格只能批發購買，但阿姨說：「沒問題，三件起賣，你可以買三件。」 三件，也就二十來塊，我的天，我從沒買過單價個位數的衣服。 阿姨賣的衣服有T恤有長裙也有襯衫，款式多樣，我很快挑了三件，付了三十塊不到。就這樣半天過去，我們成果顯著，一共買了12件衣服，花了400元左右，均價30出頭，足夠包攬我相當一段時間的搭配。
好久沒買衣服買得這麽暢快了，內心升騰一股美好的感受：生活不容易，但生活終究美麗。事實證明，人哪有不喜歡花錢的呢？只是想要花得值而已，而服裝批發市場很好地詮釋了「值得」的含義，和我的消費觀高度契合。 不過，它帶給我的又不僅僅是衣服。除了釋放克制已久的購買欲，更是一次意料之外的「心靈按摩」。許多人愛逛超市，是因為超市作為生活場景的一部份，可以幫助我們松弛下來，雙腳著地，恢復對於「活著」的真實感知。自此，服裝批發市場之於我也具有了同樣的療效，讓人間又多了一好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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