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文|靜思
「居住在這裏,你千萬不要往西邊去,那裏亂七八糟的人可多了,很危險的,白天也不能去啊。聽說前兩周,有個小孩在那邊還被扇耳光了。還有,晚上六、七點以後就別出門了,真的不安全。好好在家裏待著啊。」
眼前這位五十多歲的大叔,操著帶方言的普通話,一邊給不到兩歲的孫女蕩秋千、一邊像老父親一樣耳提面命地叮囑我這個新搬來的住戶安全須知。我在美國旅居了近十年, 這位大叔和我遇到的所有海外「老漂族」一樣,對周邊環境極度缺乏安全感,不僅自己小心萬分,碰到同胞也要率先把安全問題作為人生頭等大事交代清楚。
【一切都好】劇照
「老漂族」這個詞近兩年被頻頻提起。一些老人的子女走出家鄉後在新城市工作、安家,老人們隨遷幫忙照顧子女、帶孫輩,成為老漂族。這些老人在大城市的位置有些尷尬:一方面,他們是80、90後已婚已育家庭中不可或缺的力量。當雙職工家庭都在大城市裏當螺絲釘時,管家、顧娃的重任就落在了父母老一輩人身上。
但另一方面,就社會層面而言,這些幾乎不再創造社會價值的外鄉老人又是新城市裏的邊緣群體。 他們在年邁後遠離家鄉、在新城市適應生活,學習融入小家庭和大環境的同時,必然會遭遇社交障礙、精神孤獨、代際沖突等各種問題。
如果是兒女在國外,漂洋過海來幫忙帶娃的老漂族們經歷的問題與國內老漂族類似,但痛苦的感受也許更甚。
我爸媽也曾是海外老漂族的一員。除了第一次出國時必然的一點新鮮感,後面每次來極度的不安全感幾乎占據了他們全部的情緒。
身居國內的老漂族會對新環境感到陌生,但通常不會有強烈的不安全感,尤其是在大城市安家的子女,社會安全做得更加到位。 但海外的老人面對的是一個語言不通、文化隔閡、種族和信仰多樣性的多元社會,除了自己的那個小家,沒有親戚、朋友或者近鄰可以倚仗。
【東北一家人】劇照
因為聽聞過不少關於國外不安全的報道,我爸媽第一次來國外時,白天外出散步但凡看到膚色稍深、或者穿著「嬉皮」的人,要麽就是以最快的速度奔回家、要麽就是換道而行避免和對方有交集。即使擦肩而過時,對方會熱情和善地和他們打招呼,他們內心的緊張和不安還是會從身體裏奔湧而出。因此,哪些地方一定不能去、晚上幾點不能出門、去哪裏要結伴行都是這些老人會關註、打聽、相互傳送的訊息。
但比起不安全感,更讓海外老人痛苦的是語言不通帶來的社交障礙。
我家有位親戚在杭州幫女兒帶娃,今年是她駐紮杭州的第六年,這座城市已經成為她的第二故鄉。從一開始來認不清方向和街道,到現在能和來自五湖四海的帶娃老人一起跳廣場舞、報團出行、參加聚會,原本漂泊的晚年生活逐漸豐富起來。
在國內的城市,天南海北的來客都有,雖然有方言差別,但大多時候還是能找到語言相通的人進行社交、或者帶著方言的普通話也能湊合交流。可在海外的老人就完全不行,除非周邊有中國老人,否則自己就是個「啞巴」。
【都挺好】劇照
我們曾住過一個地方,周圍沒有一戶中國人,最相似的族群是來自越南的一家人,外形相似、無奈語言不通,我爸媽還是無法和他們交流。那段時間,父母過得很痛苦,我和老公成了他們生活裏唯一能「說上話的人」。當時又恰逢疫情高峰期,國際航班熔斷,我爸媽有家難回。多重壓力下,當時我的老父親深陷抑郁狀態好久。
周遭人的喜怒哀樂、這個世界的滾滾生活在他們面前走過,但他們卻無法參與和交流,如同離群的海鳥,只能望向彼岸。
有一年,老公的導師邀請我們全家去他家裏做客,我們帶著父母一起去,無法直接交流的兩夥人,只能由我和老公不停地充當轉譯。即使如此,父母和他們的交流也只能流於表面:做的披薩很好吃、別墅裝修得很漂亮、餐桌上雕刻的花紋很好看……
我爸媽都是典型的e人,在國內無論是與小區裏的鄰居侃大山,還是參加親朋好友、老同學和姐妹淘的聚會,活躍氣氛、侃侃而談是他倆的特長。「淪落」到國外,只能委屈地變成i人。 一句「No English」加微笑,是他們社交的唯一應對之策。
【初來乍到】劇照
對海外老漂族來說,漂泊的晚年裏為數不多的幸事之一大概就是可以生活在一個中國老人多一點的社群吧。同在異鄉為異客的相似身份,能讓他們彼此的聯結緊密一些,讓自己孤獨、單調的帶娃生活裏多一處排解苦悶的出口。
我現在居住的地方,華人不少,幫子女帶娃的老人也不少,有幾位老人年紀相仿,會邀約一起種菜、散步、溜娃、帶著孫輩看演奏會、說說家長裏短,明顯能感覺到他們的「幸福指數」比較高。叔本華說「把部份的孤獨帶進社會人群中去,學會在人群中保持一定程度上的孤獨」, 如果這是一項人生的修行,那對海外的老漂族異常艱難。因為他們擁有太多的孤獨、卻鮮有能夠走進的人群。
老漂族們除了要面對這些「外部矛盾」,身處異國他鄉「內部沖突」也少不了。 首當其沖的便是代際不同的育兒理念和中西育兒差異雙重襲擊下裹挾而來的育兒沖突。
小孩在家要不要穿襪子、天冷是不是一定要戴帽子、睡覺是不是一定要蓋被子、吃東西是否一定要吃熱乎的……這些屬於不同代際的育兒理念,有一些是可以調和的,就算按照老一輩的育兒經驗執行,也無傷大雅。
【高興的酸甜苦辣】劇照
但到了國外,中國長輩的育兒經不僅吃不開、甚至還有可能被視作「有毒」。
我家老大不滿一歲時,有一次發高燒到39度,全家人慌成一團去看急診。護士量完體溫後,要給老大褪去衣衫散熱。我媽急了,向對方投以「刁民害皇孫」的目光,非要把自己的外套披到孩子身上,給孫子捂汗散熱。
醫生聽了心肺、照了耳鼻喉、詢問了有無其他癥狀後,初步診斷是病毒感染,於是開出了治療方案:嬰幼兒泰諾按量服用、多喝奶或者水防止脫水、然後回去扛著吧,三天後情況還沒好轉或者中途變嚴重再來就診。
我爸媽對醫生的「草率」十分不滿,發出了三連問:不驗血嗎?不開藥嗎?不打點滴嗎?我和老公只能耐心解釋病毒感染和細菌感染的區別。老人聽了頻頻搖頭,就差買一面庸醫的錦旗甩給對方了。
老大習慣了從冰箱拿出牛奶就喝,我爸媽皺眉:不會拉肚子麽?老大習慣了睡覺不蓋被子(室內四季恒溫),我爸媽嘆氣:肚子、腳底板受涼了怎麽辦?老大習慣了洗澡水偏溫涼,我爸媽倒吸一口冷氣:骨頭凍壞了老了可咋整?
父母積攢的那些育兒經驗,到了國外,都是水土不服。
而且帶娃這件事,不分國籍都是同樣辛苦,但國內的老人是能得到來自第三代的精神報酬的。他們通常和孫輩朝夕相處、文化又是同質的,孫輩即使長大後也會和他們比較親,有著深刻的羈絆。
可國外長大的孩子接受的教育、成長的環境、文化以及和老人生活的時長,與國內帶娃的老人是無法相比的。別說深刻的羈絆了,孩子越大越有限的中文水平胡老人溝通都是問題。 我們幾乎每天都和我爸媽打視訊,老大從小時候拿著手機和姥爺姥姥聊天、逗樂,到現在變成七歲的他和長輩打個招呼、就去忙自己的事情, 這裏面有年齡和生活背景差距帶來的隔閡、也有相處時間有限填補不了的空白。
【喜宴】劇照
不過,最讓國外的老漂族擔心和寒心的可能還是在幫忙帶娃這件事上,自己幾乎就是在做一樁「賠本的買賣」。
國內的老人幫忙帶孩子,一些人還存著「我幫你帶娃、你給我養老」的想法,即使是「第二故鄉」,也要和子女生活在一起。確實父母幫自己很大的忙,兒女在父母年邁時盡孝心也是應該的。但海外的老漂族可能沒有這種「交換」條件。
這些老人的子女在國外讀書、工作、生娃,長期內選擇定居海外是水到渠成的事情。除非不是獨生子女,國內另有孩子為父母的養老出力,海外的子女多出錢,否則一些父母年邁時只能隨子女移居到國外養老。 而這又會產生很多新問題:父母的退休薪資換成美元後「貶值」、醫保無法使用、難以排遣的孤獨、以及可能再也無法葉落歸根的遺憾……
我認識的一位海外老漂族,女兒很會讀書,從小鎮做題家讀到985高材生、最終讀進了美國藤校的博士,畢業後留美工作。十年期間,工作外派、結婚生子,輾轉兩個國家的多座城市,媽媽一直隨遷幫忙帶兩個孫輩,從60歲帶到70歲。中途遭遇了三年疫情,無法回國和老伴兒團聚;現在自己年紀又大了,飛不動,老伴也不願意過來、女兒又離不開她幫忙照顧孩子,兩個家庭、兩對夫妻、三代人,也只能迫於現實「四分五裂」地生活著。
在海外老漂族的故事裏,他們有與家人團聚的快樂、有看著下一代奮鬥燃起的希望,但同時抹不去的是掙紮與無奈。 因為身份和簽證問題,這些老人只能間歇性地承擔起照顧第三代的責任,付出未必少,但卻背負著更多的孤獨、不安、以及未必能兌現的報酬所帶來的愁苦。
人生有選擇,但命運不會每一次都給你的選擇判對。 跨越半個地球、漂洋過海地舉全家之力為下一代的鋪路,能否換來後代的安好和自己晚年的安逸,沒有人知曉答案,也沒有人能交出一份讓大家都滿意的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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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布雷克 / 稽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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