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文|阿嚏
以下內容涉及劇透,請謹慎閱讀
電影【乘船而去】的開篇是蘇念真一家回村坊塘看望母親周瑾。每次他們臨走時,母親都會抱一罐自己腌的灰鴨蛋出來,一番推搪後,念真總是把鴨蛋帶走,回到上海的家後再扔掉,她向女兒蘇燦解釋,外婆的灰鴨蛋沒腌透,吃了會生病。這次回上海的路上,女兒蘇燦突然問她,為什麽我們不告訴外婆鴨蛋沒腌透,讓她下次腌得久一點?
可能真是沒腌透,也可能是兩代人飲食理念不同,但結果是一樣的。 我們很多時候習慣於在家庭生活中,用這種「表面接受,背後扔掉」的方式來回避可能的麻煩、潛在的矛盾,當然,也回避了和家人間更深入的交流,而這種靠避而不談帶來的虛假和諧會在死亡來臨時失效。
【乘船而去】劇照
【乘船而去】是一部講述家庭的電影,它觸及了老人離世、代際隔閡和故鄉消散這些略顯沈重的話題,但它並不是一部沈重的電影,相反,它輕盈、平靜,沒有刻意煽情催淚,也沒有放大家庭矛盾, 自始至終用一種淡然和克制的語氣講述著每一個中式家庭都需要面對的事情,即死亡與告別。
故事發生在江浙水鄉,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周瑾獨自生活在運河邊的農村老屋裏。她常和另外一些同樣年紀不小的老太太一起去給村裏辦喪事的人家念護誦經、折紙元寶,其實她既不在意給人家幫忙掙的這一百塊錢,也不相信念經燒紙真能有什麽用,只是想和小姐妹們聚在一起說說話。
老人留在故鄉,年輕一代去遠方打拼,之後在城市定居,兩代人被地理距離和時代的飛速發展分隔開,是現實中不少家庭的寫照。節日本身只是假期,兒女能夠回老家看望時,對老人來說才是真正的過節。但很多時候,兒女晚輩能都聚在老人身邊時,是在他們大病或臨終時。就像電影中,老太太失去意識昏倒後被送到醫院,醒來時看到一直在外漂泊闖蕩的小兒子念清出現在病床前,佯裝生氣說的那句,「我不病,你也不回來」。
老太太的大女兒念真在上海打拼了十五年,在那裏嫁了一個美國人,買了大房子,還開了一家教培機構,她信奉的是「比別人努力,才能過上想要的生活」「遇到問題就解決問題」。小兒子念 清 是「人應該遵循自己的心」那一派的,他從小擅長木工,很想接父親的班當個木匠,但是不被姐姐允許,後來去當了北漂,成為了一個居無定所、帶團四處跑的導遊。母親確診彌漫性腦瘤後,醫生告訴他們,能做的不多了。 姐弟一個偏向「卷」,一個偏向「躺」的兩種活法,演變成了關於母親最後這段路要怎麽走的分歧。
念真希望母親接受放化療,國外還有新型靶向療法,總要試試,不能放棄。念 清 想尊重母親自己的意願,接她出院、回家,不受治療的苦了,平靜開心地過完最後這段日子。姐弟的分歧不是特例,人口老齡化背景下,很多人在至親臨終時都無法把握好努力醫治和放棄治療的分界線。【最好的告別】一書中寫到:應該如何優雅地跨越生命的終點?對此,大多數人缺少清晰的觀念,而只是把命運交由醫學、技術和陌生人來掌控。作者對此的解釋是,因為我們的文化(美國文化)拒絕接受生命周期的限定性,以及衰老與死亡的不可避免性,我們的末期病人和老人才會成為無效治療和精神照顧缺失的犧牲品。
而在中國社會,除了戀生惡死,還有一個會增加病人或老人臨終痛苦的因素是,不得不死給別人看。哪怕知道無濟於事,也要在醫院花大價錢用機器維持至親生命,因為子女要讓別人看到自己絕非不孝,更不是沒錢或不願花錢。在至親離世後,哪怕內心沈重,欲哭無淚,也要辦一個有排場的葬禮,並在葬禮上展現出一種肉眼可見的悲傷,或是找來專業的哭喪人士。電影【別告訴她】曾借角色之口談及中西方不同的生命觀,「在西方,生命是個人的,而在東方,生命是屬於集體的」。 或許不僅如此,在這裏,人就算死了,也無法擺脫集體的審視以及由此產生的對生者的道德綁架。
母親在接受了一段時間放化療並不見效後,選擇了出院,念真和念 清 一起承擔起了在家照顧她的責任。 和電影略有不同,現實中很多末期癌癥患者家屬往往要面臨一個抉擇,那就是,把病情告訴他,還是瞞著他? 有數據顯示,在親人得病的時候,74%的人選擇向親人隱瞞所有或者部份病情,此時便會出現「善意的謊言」。在同樣聚焦於家庭生活的電影【小偉】中,妻子慕伶便是如此,她告訴已到肝癌晚期的丈夫,他只是肝硬化,甚至去拜托護士打印一張假的單據來幫忙圓謊。電影【別告訴她】也建立在這種「善意的謊言」上,奶奶被確診肺癌第四期,家人選擇向她隱瞞實情,假借一場婚禮的名義讓散在世界各地的家人回去見老人家最後一面。
【乘船而去】裏沒有出現念真和念清明確告訴母親病情的這一幕,他們大概沒有直說,而面對並不遙遠的死亡,老人並不忌諱,甚至比年輕一輩更坦然和豁達。 「我要死了,我曉得的」,有天夜裏,老人念叨起念 清 婚也不結,孩子也不生時隨口說出這句話,語氣中還帶著一點點不耐煩,那是對不開啟天窗說亮話的不耐煩。她去銀行取錢,幾萬塊,櫃員怕老人家被電信詐騙,問她這筆錢做什麽用,老人笑著把頭一歪,眼睛一閉,模仿人死掉的樣子說,「用來辦自己的事情(後事)」。遠方的娘舅來看望她,老太太躺在床上跟他說,「今天來過了,死了不用來了」。
老人用日常買菜的口吻說起「死」,無異乎對人們進行一場精神脫敏,而這正是當下社會所需要的。死亡不應是房間裏的大象,直接談論它,正視這個每人都必然會走到的終點,我們才有可能進一步談論人是否有權利決定自己的死亡。而人選擇如何死,某種程度上,也昭示著他在怎麽活。與其說我們缺乏死亡教育,不如說,我們對生命的理解也同樣匱乏。
在最後,影片用一艘小木船漸漸沒入水中的畫面指代老人的離世,含蓄又貼切。而「船」這個意象不僅貫穿了老人的一生,也連線起了一家三代人。老人年輕時乘著運河上的船嫁到此地,丈夫是一錛子一刨子造船的木匠,她一生的苦與樂都與船為伴。大女兒念真在上海的家裏放了一台劃船機,這是她努力追求的都市中產生活的一個縮影。小兒子念 清 從小就喜歡做木工,老屋中落了土的船模代表著他真心熱愛的事情。外孫宋遠濤高中輟學,離開故鄉去外面的世界追逐電影夢,當念真以近乎親情綁架的方式叫他回去見外婆最後一面時,他正在千裏之外的片場綠幕前的道具船上當臨時演員,並以「外婆會理解我的」回絕了母親。
三代人身上某種命運般的共性,是他們在找尋「自己的家」這條路上的不易。 外婆逃離了在領養家庭當童養媳的既定人生後,吃了很多苦才找到了愛人,有了家。念真結束第一段婚姻,離開縣城去到上海打拼,找到了家。念 清 原本就想在老家當個木匠,他在外面的世界兜了很大一大圈,花了很多年的時間,終於回到了家。外孫小濤看似絕情的缺席外婆的最後一段路,是因為他正在自己的那條路上跋涉。
他們找尋的「家」不僅僅是一個住處或一段關系,它更像是水一般流動的存在,承載得了不同的船只,也包容得下每個家庭成員一生種種的變化,如同它包容老屋桌子上觀音像和兵馬俑像並排擺在一起的「不搭」,包容老中青每一代人自己的困境和代際之間對這種困境的「不理解」,也包容小濤這個遊子的「不在場」一樣。
參考資料: 【最好的告別】,阿圖-葛文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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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 樹樹 / 稽核:然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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