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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的「微信三件套」:為什麽年輕人都在逃離朋友圈?

2024-05-10情感

*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文|沈送難

在我們的微信好友列表中,很多人沒有備註,朋友圈空空如也,頭像、名字多年來沒有任何變化,即便這些人已經刪除了我們,我們也不會有任何覺知。而事實上,我們連自己究竟有沒有被刪除這一點也無法確認。

如果把好友列表比作薛丁格的黑箱,那麽這些人都是躺在其中不知死活的貓。

「三件套」看性格、互聯網算命

每隔一段時間,「從微信‘三件套’看一個人性格」的話題就會在微博等媒體平台被熱議,諸如此類還有「朋友圈三天可見的人都在想什麽」「年輕人為什麽不發朋友圈了」等。

有院子的家】劇照

所謂的「三件套」,一般指頭像、名字、個簽,也有說法是頭像、朋友圈背景和個簽。當然,這些細微的差別並不重要。「三件套」好比互聯網時代的生辰八字、塔羅牌,人人都可以拿著扮演一回神棍。

在微博官方的調查中,有超過一半的人認為自己的「三件套」反映出的性格是「平淡」——他們認為自己是個「淡人」:頭像和背景圖色彩寡淡,名字缺乏資訊,個簽幾乎沒有——且長期不變。

不過相較於「平淡」,「淡漠」一詞可能更精準地描述了我們的社交狀態。

「平淡」仍不失為一種向外的表達,嘗試解釋「我是一個怎樣的人」。「淡漠」則表現出一種對外部世界的無所謂態度——我們不僅不再改動「三件套」,也越來越少地開啟朋友圈,越來越少地觀摩他人的生活,仿佛一切都和我們無關。

當「三件套」不斷淡化其所呈現出的資訊,類似「‘三件套’看性格」這樣的議題就顯得有些不合時宜了。與其八卦他者,不如思考這些曾經拿火星文寫QQ簽名,拿殺馬特做頭像的,把QQ空間裝扮得閃亮亮的年輕人,為什麽開始拋棄「三件套」了——相較於前一議題正當化偷窺沖動,後者更具現實意義。

或許最終我們會意識到,不發朋友圈只是年輕人收縮表達的起點,淡淡的「三件套」,也不會是終點。邊界的收縮沒有終點,它只會越來越窄,直到消失。

你灰色頭像不會再跳動

社交媒體平台「臉書」問世之初,是創始人查克·伯格為了方便哈佛校友勾搭女生而創立的校內社群網站,註冊的標準嚴苛到非哈佛學生都將被拒之門外,類似於現在驗資驗學歷的高端相親局。姓名、性別、年齡、學歷,真實資訊是人們在「臉書」上的通行證。

在【日常的深處】一書中,技術哲學家王小偉談到微信時表示,「當我們開啟手機時,我們其實是在照鏡子」——所謂的「三件套」,簡單來說就是人們的面容、姓名乃至氣質在社交媒體上的投射。

不過「三件套」所刻畫的並非真實的社交形象,而是一種自我預期的人設。

【我的鄰居長不大】劇照

在微信、小紅書搜尋「微信三件套」,會冒出來一些搭配妥當的頭像、名字、個簽組合,打著「高冷」「清新」「冬日氛圍」等標簽,就像縣城服裝店裏模特身上穿著的名媛風套裝。

實用主義者如保險銷售、房產中介,會用做著自信抱胸動作的職業形象照當頭像,拿中文名加英文名做名字,如「某殼高級房產經理-喬安John」,個性簽名則多是人生格言或奮鬥型雞湯。他們時刻散發著積極向上的體味,哪怕只是職業使然。

對於中年人來說,「三件套」基本上是個「許願瓶」,取名「花開富貴」,頭像是一捧捧茂盛的玫瑰,個簽寫著「平安健康」的阿姨至少能撐起來一個地級市人口。

奮鬥逼希望自己看上去像是剛打完一針雞血,中年人渾身透著一股交足十五年社保的安逸感。

突兀的只有「淡淡的年輕人」。

對於在微信上表達自我,年輕人的態度越來越平淡,甚至消極。在微博的統計中,第二多的人認為自己在微信上看起來很悲傷——也可能是喪。年輕人甚至對點贊和評論都變得謹慎起來,生怕評了卻沒能得到當事人回復,陷入刪或不刪的兩難局面。

【二十不惑2】劇照

如果以年齡為橫軸,以表達欲望為縱軸,這大概會是一條微笑曲線,年輕人就處在微笑的最下方。這個問題同樣困擾著微信的產品經理們,他們上線了使用者狀態、朋友圈置頂、多彩二維碼名片等產品,然後少有人捧場。

以前的問題是「年輕人為什麽不發朋友圈了」,現在則成了「為什麽他們連頭像都懶得換了」。

還有一些人的頭像幹脆成了純白色塊,名字縮減成了一個「句號」或「逗號」——或許這仍不失為是一種表達——我們借此標榜自己是一個「簡單」的人,就像因為沒錢裝修而宣稱這叫極簡風。只是少有人使用純黑色塊,可能是因為這一色調過於壓抑,反而容易暴露自我。而這也說明,當我們把「三件套」所蘊藏的資訊刪減殆盡時,所傾向的仍是收縮而非表達。就像在公司團建的留影中,我們用黑色口罩把自己裹得嚴實,然後躲進角落裏——這並不是為了耍酷。

在關於社交媒體的一場談話中,學者戴錦華曾說:「開啟任何新媒體的界面,我們看到的是一片老媒體的‘墓碑’,電話成了通話功能的logo,底片成了電影的logo,黑膠唱片成了音樂的logo,麥克風成了錄音功能的logo——極為直觀的塌縮。」

當這種「塌縮」發生在微信中,就成了一個個積灰的頭像,一片片空白的朋友圈。

想起一句歌詞,「你灰色頭像不會再跳動」。

不帶評論的觀察,是人類智力的最高形式

【工作、消費主義和新窮人】作者,哲學家齊格蒙特·鮑曼認為人們不只有一種身份認同,而是可以同時有多種身份。在facebook上聊天時,選擇一種特定的身份,在下一場聊天中,又可以換一種身份,不同的身份時廢時興,階級是數據的產物。

那麽在微信中,我們是誰?

【長大】劇照

面對老板和同事,我們是員工;面對親戚,我們是親緣關系;而面對一切只知其名甚至不知其名的所謂聯系人,我們只是彼此的陌生人。

年輕人頻繁變動的工作帶來了交際圈的魚龍混雜,「同事—前同事—陌生人—屍體」的迴圈就像一場「社交便秘」,當好友數突破一百人時,朋友圈無疑更接近於「生人圈」而非「熟人圈」,何況大多數人的微信裏躺著上千個人。偶爾開啟朋友圈,我總感覺像來到了一個沙灘,上面躺滿了花花綠綠的男女,而我一個都不認識。

微信不再是熟人圈,而是一份九分生一分熟的豬肉刺身。我們清楚暴露在生人關系中意味著難以預料的風險,而隨著微信事實性地走向陌生,我們對社交表達的收縮與謹慎,也就不足為奇了。

一個人在微信上新添加我們為好友後,試想他首先會做什麽?

他很可能會迫不及待地點開我們的頭像、放大——尤其當我們是個女生時。他會判斷頭像是網圖還是真人,然後咀嚼其中的細節。同時,他饒有興味地翻弄我們的朋友圈。或許,他能將這一行為美化為「了解彼此」,不過誠實地說,這更可能是「偷窺欲」在作祟。

人類的偷窺欲望是如此的強烈,以至於頭像和名字都成了可品咂的涼菜。

不過如果僅限於偷窺,一切都還沒那麽糟,最怕偷窺進一步畸化為「凝視」,帶著有聲或無聲的評價。不少女生都面臨過這一窘境——那個人理所當然地發來一條訊息:「頭像是你真人嗎」——「看著挺漂亮啊,身材真好,經常鍛煉吧」——「咱倆的孩子叫什麽」。

觀察總是帶著評價,評價無可避免地充斥著偏見,於是淪為凝視。所以印度哲學家凱瑞希那穆提曾更才說:「不帶評論的觀察,是人類智力的最高形式。」

發生在我身邊的真實案例是,多年前有前同事在朋友圈曬照片,她新買的車子也跟著入了鏡。之後的一天,她在男凝重災區某撲步行街上,看到了自己的照片和車子,對方發帖「女神新買的車子,有JRs(該論壇的使用者稱謂)知道這車多少錢嗎」,評論區多是對女生身材的打分,乃至透過車子的價格揣測女生的家境。

當天,前同事就遮蔽了朋友圈,換了頭像,並在好友列表裏逐個排查「偷窺者」,刪除一切半生不熟的人。

【歡樂頌】劇照

可見雖然凝視從始至終都存在,但凝視的風險隨著陌生人入侵我們的社交圈而不斷加劇,我們對自身的社交處境,日漸感到不安全。

或許我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當我們越來越多地用貓狗照片、表情包,甚至是所謂的「讓老板失去溝通欲望的照片」做頭像時,潛意識裏,我們也是試圖透過缺乏切身資訊、意味模糊的頭像,回避無處不在的凝視。

在上文提到的談話中,戴錦華介紹即便她很大程度上已經能夠無視外部世界的噪音了,然而在疫情期間,她還是拉黑了一些人:「駐留舒適帶是網路生存的主要特征,我拒絕那些讓我不安的聲音來騷擾我,我不允許那種動搖我的理解和想象的異質性存在進入我的視野,我不讓那種威脅性或者批判性攪擾了我的安然。其中包含了選擇,包含了拒絕的行動——踢人,拉黑,把人設為非關註、不可見。」

不過對於我們這些內心敏感且脆弱的年輕人來說,刪除好友、拉黑等行為都具有一定的「攻擊性」,而我們最欠缺的正是這種能力,於是只好防禦嗎——自我審查、自我隔離、自我隱匿。

年輕人的不變和不響

不變的「三件套」,消失的朋友圈,一面是我們主動壘起了防禦墻。另一面,我們對自我生活的評價也在實質性地趨於「淡漠」。

在我的朋友圈裏有更換過頭像的,多是那些成長為了母親的女性朋友,眾所周知,一個女生一旦生了孩子,朋友圈就容易變成幼崽的成長相簿。

婚嫁生育這樣人生階段的重大變化,讓人們有更新社交形象的沖動,除此以外,我們找不出太多值得換個頭像、寫句簽名的理由。

很多人認為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似乎都不值一提,無需任何形式主義去體現。就像【床,沙發,我的人生】中男主的自白:「如果把我的人生拍成電影,那會是什麽樣子?我比誰都清楚,這種情節拍一部短片都嫌沒料。什麽樣的制作團隊會投資‘空虛’呢?用什麽樣的海報呈現‘無意義’?」

不過與其說我們的生活已事實性地缺乏值得表達的變化,不如說我們因表達欲望的弱化,而視一切變化如無物——或是幹脆以悲觀視角去看待——升職加薪意味著承擔更大的工作壓力,背起更多口鍋;結婚生子代表著陷在家庭的籠牢,殺死人生的可能性——只要我們擅長用灰色的眼睛看待世界,生活多的就只是不值得表達的悲劇。

所以這幾年裏,年輕人推崇的是佛系人生、躺平文化。我們寧可自己的生活淌在一條靜止的河流裏。變化是得不償失的風險投資,不變才安全。難道要我們為被裁員、被離婚、股市被套牢這些變化換一個頭像發一條朋友圈嗎?顯然大可不必,然而這也是很多人的現實。

【盛裝戀愛有理由】劇照

總的來說,隱匿於微信,只是年輕人對自我的隱匿的一個局部。小紅書上,越來越多人把昵稱手動地改回momo(新使用者登陸平台時,系統自動生成的昵稱),頭像換回了系統頭像——我們抽離掉自我的人格,隱匿於系統之中。

現實中,我們習慣性地宣稱自己是個社恐、i人,意在回避社交,甚至試圖與社會「斷連」——過去的龍年春節,關於年輕人的最熱鬧的話題正是「斷親」。

【日常的深處】中有這樣一句話:「分享本應當是連線,是‘在一起’,而如今這種健康的心態,在社交中是少見的。」

社交中的主流話題,集中在買車買房、股票基金、升職加薪……不論微信、微博還是抖音、小紅書,媒體所呈現的往往是一個又一個的欲望實體、炫耀性的表達——然而年輕人正一步步蹚進低欲望的生活。

在趨於停滯甚至墜落的生活中,在一個連換頭像都可能被凝視的時代,我們僅存的表達就是「不變」。這讓我想到被小說【繁花】帶火的一個詞,不響。

年輕人不響,也是一種響動,至少我們在嘗試著做一個穩定的人。

此時此刻,我懷念的是那個可以設定隱身,可以下線,可以理所當然地消失的QQ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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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布雷克 / 稽核: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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