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我們的聊天內容可以是晚餐吃什麽、這件衣服好不好看，但一說到工作的事，就像觸碰到了她的逆鱗，氣氛冷起來。
文｜馬曉涵
我今年54歲，我的女兒小韓今年剛好30歲。回顧我30歲的時候，上能照顧生病的父母，下能伺候6歲的女兒，還能兼顧打理自家的服裝生意。而她現在則是單身沒娃、慢悠悠找著新工作、每天睡10個小時，除了偶爾洗碗洗衣服幾乎不碰家務，最近的愛好是研究健身練臀和出國旅遊。
在同齡人都催著子女結婚生子時，我對她最常說的是：還好你沒有孩子。因為在我心裏，她都是個沒長大、各方面都不具備組建家庭能力的孩子。
前兩天吃飯的時候小韓問我：「媽，你知道現在全網都羨慕東北獨生女嗎？」我問為什麽呢。
「因為東北人不愛重男輕女，還慣孩子唄！」小韓說。
確實，在我們這座東北四線小城，家家戶戶養孩子的教育理念基本就分為「慣」和「不慣」。每每和老姐妹們聚會，聊起自家兒子女兒、孫子孫女，要麽就是「他可慣孩子了」「就知道慣孩子」，要麽就是「這孩子都被他爹媽慣壞了」。
我也反思過，女兒的現狀是被我慣壞的嗎？
1
2005年，我35歲。因為發現小韓的爸爸出軌服裝廠裏的女員工選擇了離婚。沒有任何爭執地，小韓歸了我，但同時我也失去了原來的服裝生意這一經濟來源，改去服裝店打工掙錢。雖然有房子住、有一個門市能收租，但只靠租金和薪資養活我倆還是不寬裕。
小韓的爸爸並沒有給生活費的打算。於是我就讓小韓每個月去他那兒要一次。一開始還能拿回來個800、1000元，但沒過兩個月，小韓再回來時手裏就是空的了。我問她什麽她也不說。再之後不了了之。
直到2023年時她才正式和我袒露，說當時要生活費的這個行為給她的自尊心造成了極大的傷害。 那次被拒絕後她哭著走回了家，以至於現在她都沒辦法心安理得地接受別人給她錢或禮物，哪怕是作為她媽媽的我，發給她的幾十元微信紅包。
但在那時，我無暇顧及這個正處於青春期且本就心思敏感的小女孩。我必須像個六邊形女戰士一樣戰鬥。 因為薪資太低，我用積蓄在家旁邊的新商場租了個商鋪，自己開女裝店。每天早上6點起床打掃衛生、給小韓準備早餐，上午8點到晚上8點都在店裏忙活，傍晚5點我會抽空趕回家給放學的小韓做晚飯，自己匆忙吃幾口再趕回去。
就算再忙，我也盡力照顧好小韓的方方面面，不讓她插手家務的事。
生活從來不是付出就有報酬。 新商場的客流不多，服裝店也僅僅維持著收支平衡。記得有次小韓回家說想參加學校組織的5日遊，要交2000多元報名費，班裏同學都會去。我聽後直接以「沒有錢」拒絕了。
那也是我第一次和她聊「錢」這個現實的話題。這樣的對話在後來經常發生，她大學想旅遊時、她喜歡上滑雪時⋯⋯我從不編理由去搪塞她，也不做那種為了孩子高興，自己勒緊褲腰帶、吃糠咽菜的媽媽。 有時是手頭真緊，有時是我覺得這筆開銷沒必要。一旦我說了「沒有錢」，她就不會再請求了。
相反，工作後的小韓對我非常大方。我對她的「摳門」行為並沒使她用同樣的態度「報復」我。她掙到的每一筆薪資都會給我一部份作為「生活費」。我張口想要的東西，她從不拒絕，還經常買禮物給我。這讓我很愧疚。
我不是一個愛內耗的人，生活帶給我的更多是身體上的疲憊。不少朋友勸我，「你還這麽年輕可以再找一個，這樣你也能輕松些」。但我想的是要給小韓一個安穩的家，它或許是不完整的，但不能是有風險的，比如「後爸」的加入。也因此，離婚後我沒再談過一場戀愛，盡心盡力撫養小韓長大。
倒是親戚們覺得我這個單親媽媽不容易，逢年過節見到小韓時總愛叮囑幾句，「你媽一個人帶你不容易，你可要好好孝順你媽」。說得多了，到小韓的耳朵裏成了一種負擔。
2
如果說之前我是服裝店、家庭兩點一線，那麽小韓上大學後，我就一門心思都在她身上了。門市房拆遷給了我們一筆錢，我關店不再工作，開始花時間研究怎麽做好吃營養的飯菜。
我給她報了同省的大學，讓她每兩個周末回來一次。每次看到有女生遇害的新聞我都很害怕，這個社會對女孩兒來說太危險了。於是我規定了8點的門禁，出門玩要告訴我同伴的電話，要是兩三次聯系不上人，我就會給她的好朋友發資訊找她⋯⋯
對此小韓從一開始的答應到拒絕，再到和我吵架，她說：「媽，你為什麽總是管我？我已經是個大人了。」
我越想「掌控」她，她越想逃遠。
2016年小韓大學畢業，沒和我商量就找了份上海的實習工作。我買了32寸的行李箱，把家裏的被子、枕頭都用真空袋抽裝好，沈甸甸的。我提出送她去上海，她也沒拒絕。3月末，我們都以為南方已經開春了，沒想到陰冷得厲害，小韓帶著我在上海錯綜復雜的地鐵站裏穿梭，去人擠人的外灘看璀璨的夜景，我們一邊感嘆真美，一邊凍得哆哆嗦嗦的。
她說：「媽媽，別擔心，別想我。」
但是怎麽能不惦記呢？她去上海的一年多時間裏，我每天都在擔心她過得怎麽樣。大概半年後，她第一次回家，整個人黑瘦黑瘦的。我洗好車厘子端到她面前，說這幾天多補充維生素C能白回來，轉身又去幫她收拾行李箱，看到箱子裏裝著給我的上海特產。
在家的這些天，小韓過著每天睡到自然醒，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她說：「真不想回去上班了。」我就正好借著話題說：「趕緊回東北得了，在家多好啊。」聽到這樣的話，她搖頭：「不想回，我在上海很開心，也很自由。」
其實想讓小韓回東北這件事，並非全是我的私心。以我們的家庭條件，再怎麽節衣縮食，在上海定居買房也很難。而且我也想跟女兒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多照顧她。此後，我們因為「回東北」這件事在電話裏爭吵過無數次，總以她氣沖沖地掛斷電話告終。有一次我的胃病被氣犯了，還去醫院掛了兩天吊瓶。
也許是知道了我生病的事，沒過多久，小韓辭掉了在上海的工作，去廣州玩了一圈後回來了。她說發現自己不喜歡做每天和人打交道的工作，想嘗試其他的，並把目標定在了老家的省會城市。我非常高興，開始琢磨在省城買房。
剛回來的時候，我們相處得並不愉快。先是生活習慣很難磨合，我早起，她晚睡，三頓飯從來都吃不到一起去。我也總能在她身上找到前夫的影子，比如同樣喜歡紫色、喜歡隨手扔東西、相似的倔脾氣等，每次都忍不住說「真像你爸」。
再是她找工作不順利，還要往返於兩座城市之間。每當我問起面試情況，她總說「就那樣吧」，再多問幾句語氣就變得不耐煩。
在她眼裏，我是個這輩子只上過幾個月班，沒有職場經驗，給不了她求職幫助的人。我們的聊天內容可以是晚餐吃什麽、這件衣服好不好看，但一說到工作的事，就像觸碰到了她的逆鱗，氣氛冷起來。
3
去省城工作後，小韓明顯比在家開心很多。有時周末她會向我發出邀約，而我就像是個等待被老師點名的學生，接到「命令」後第二天火速前往待上幾天。她會帶著我去逛街、看電影、參加各種戶外活動，就像我在家照顧她時那樣，在外面細心地照顧我。
我也逐漸開始依賴她，玩不明白的手機軟體、買不明白的網購、用不明白的掃碼點餐⋯⋯我幹脆不學了，有事就找她代辦。
第二年，小韓戀愛了，男孩兒是她公司的同事。在餐廳初次見面後，小韓戳戳我，問覺得他怎麽樣，我實話實說：「看起來不太踏實可靠。」小韓聽後一臉不開心地說：「根據以往的經驗，你看人不準。」
盡管我對這個男生不是很滿意，但看在小韓喜歡，我也像對自家孩子那樣真心待他，經常招呼他來家裏做客，準備豐盛的飯菜。但當我問到她打算什麽時候結婚時，她總是說不向往婚姻，以後再說。
一年後，小韓失戀了。淩晨1點，我開車150公裏把她接回家，告訴她以我的經驗，愛情和婚姻是錦上添花，也是可有可無的。
去年，我拿出幾乎全部的積蓄，在省城全款買了房，裝修後和小韓搬了進去。小韓常說這是女生宿舍，而我也學著和她像舍友那樣，解除了門禁，尊重她的生活習慣，聊彼此前任的壞話，除了我得承擔大部份家務活。
而她現在單身沒娃、慢悠悠找著新工作、每天睡10個小時、偶爾洗碗洗衣服，最近的愛好是研究健身練臀和出國旅遊怎麽最省錢。同時，她給我報名了老年大學、安排了瑜伽爬山、鼓勵我多嘗試新鮮事物、遇到合適的可以再談一個。
我時常覺得自己慣壞了小韓，但更多時候，我覺得是她慣壞了我。如果做她的媽媽只要快樂就好，那麽做我的女兒，30歲沒立又何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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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初初 / 稽核：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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