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飯的時候,跟母親聊天。前幾天她和幾位小區鄰居阿姨們一起去筆架山公園賞花遊玩,幾人中她年齡最大,但就她沒帶那種專門用來裝飾拍照的假發。我說:「媽,你這發型發挺好看。」她最近做了一個體檢,醫生說她心臟供血不足,如果感覺胸悶疼痛可能會有一些危險,醫生給她開了一種小藥片,一小袋共五片,叮囑她在危急的時候吃下一顆,然後緊急前往醫院。
兒子:「還是得再去檢檢視看。」
母親: 「就這樣吧,不太想治療。」
兒子:「那我們還是去醫院做個系統點的檢查,查個清楚,知道到底是什麽情況,即便不想治療,我們心裏也得有個明白,是吧?」
母親笑著說:「死也得死個明明白白是吧。」
這幾年我和母親談論疾病和死亡,很少有沈重與悲傷。
母親比我通透,她之前跟我聊過一次「身後事」的安排。她的喪事想在深圳安安靜靜地辦,不要通知江蘇老家的親友們大老遠趕到深圳來,不想讓他們那麽麻煩,她自己也不想那麽吵鬧,她說:「安靜點好。」如果可以的話,申請一下將骨灰撒大海或者隨便埋在山腳下的樹旁就行,要那個小盒子沒有意義。
她說:「等把這些事情安排好了,你回去跟家裏人,你舅、姨們通報一聲就行了,就算是有一個交代了。」
母親說:「不要葬回老家村上,不要跟你爸葬一起。」她對這個男人的恨,時間無法抹平。
回家過年期間跟父親聊起這個話題,他說:「如果你媽不葬回來,那她就成孤魂野鬼了。」母親對父親的話甚是鄙夷,她不信村上說的鬼神,她不屑於村上的那一套吹吹打打。她信基督,她相信耶和華不會拋棄她。
她只是一位普通女性,但在面對生死問題上,她有點宗教家或哲學家的影子。已故學者李澤厚先生曾給自己寫了一段話:「靜悄悄地寫,靜悄悄地讀,靜悄悄地活,靜悄悄地死。」
母親對死亡的通透,一是因為年歲帶來的禮物,另外是因為她曾多次直面過死神的捉弄。
11年前,母親在湖南做過三次開腹手術,術後胃部有一個切口一直未愈合,需要用一根管子把漏到腹腔的胃液倒流到體外,要不然便會腐蝕內臟器官,她已因此有過多次生命危險。在醫院病床上待了一年多時間,一年多一直靠靜脈輸入營養液維持生命,從未吃過一口東西。後來她身上帶著倒流管回家調養,也只能喝點稀薄的湯汁,床頭的負壓機得一直替她吸收著體內的液體。食物對於她來說,就是致命的東西。
在家裏又躺了一年多時間,有一天,她說:「想明白了,不想再帶著管子等死了」,縣城醫院不敢給她拔管子,她自己在家把那根深深插在身體裏的管子拔了出來,看著管壁上積累的那些汙漬,她扔掉了它們,就像是扔掉了過去兩年的自己。當然,也可能就此告別今世的自己。她走上街頭,吃了一塊蘇北烙煎餅,那塊煎餅是她送給自己依然活著的獎賞,也是她可能奔赴死亡的儀式。她面對死亡時的勇敢有點像蘇格拉底,蘇格拉底被希臘人判處死刑,飲鴆而亡。那根管子就是命運對她的審判,那塊煎餅就是她的毒藥。
母親說:「兩年多沒正經吃過東西了,那塊煎餅太香了。」不知是上帝那會還不太想收留她,還是閻王爺剛好在她吃煎餅的時候打了個盹,她奇跡般地活了過來。後來,曾在湖南救治過她的一位老教授把她的治療過程寫入了教材。再後來,母親跟我來了遙遠的深圳,病魔也遠離了她瘦弱的身軀。
生命渺小如草,也堅硬似鋼。
周末早晨,本想睡個懶覺,睡前忘記把六點多的手機鬧鈴給關掉,鬧鈴準時響起,睡意退去精神尚佳,起床閱讀。母親進門見我坐在燈下,問:「周末起這麽早嗎?」我故作神氣地說:「勤勞的人還分周日和周一嗎?」母親笑了笑,去廚房給我和孩子們準備早餐,這是她最大的心願——每一天都能給孩子們做點吃的,不分傍晚與清晨。
我放下書,坐在桌旁聽著廚房發出的聲響,那切菜板上我永遠學不會的時快時慢卻節奏一致的聲音,那碗碟碰撞的清脆聲、配料入鍋的滋啦聲、水龍頭時緩時急的嘩啦聲,更換垃圾袋的沙沙聲,豆漿機旋轉的嗡嗡聲。
窗外,深圳的鳥兒們也起床了,孩子們還在熟睡中。這瑣碎平常,太過奢華,令人忍不住迷戀著它。
2024年3月31日(周日)
- E N D -
點選下方卡片 關註夜聽
收聽更多往期節目